第48章 惠比壽(二)

惠比壽(二)

事到如今,哪怕讓藤川早紀本人來解釋,她也很難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今天是非常普通的一天。高專已經放暑假了,她不需要去學校,只照常起床、照常出任務、照常在回家的路上買了塊小蛋糕。

下午的時候突然晴轉暴雨,原本打算去總監會開會的行程被五條悟以“天氣不好不想出門”為理由推遲到了明天,兩個人難得悠閑地一起打了會兒游戲,又賴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話題的最後聊到他上次出差從國外帶回來的那根氣派禪杖。雖然說是咒具,但目前只能粗略判斷是和“時間”、“回溯”之類抽象的概念相關,因為還不知道究竟要怎麽使用,被暫時丢進倉庫裏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聊到這裏的時候,早紀已經靠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既沒聽清那禪杖到底來自哪裏,也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只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切,問:“假如我想見到幾年前的悟,它就能讓我見到嗎?”

然後應該就睡着了。

她閉眼又睜眼,揉了揉太陽穴,覺得有哪裏不太對。

那些在五條家倉庫裏見過的古怪咒具此時正圍着她擺了整整一圈,陣仗大得像是舉辦某種聞所未聞的驅魔儀式。五條恭一郎站在不遠處,神情戒備地打量她。

“請不要亂動,小姐。”

他眯起眼:“你是什麽人?”

早紀:“……?”

是在做夢嗎?

才剛睡醒的大腦轉得很慢,有熟悉的咒力在窗外冒頭。她下意識地順着這股力量看過去,只看到了個有點眼熟的小男孩。

年紀還很小,需要踮着腳才能勉強夠着窗沿。眼睛圓圓的,黑色的發尾不規則地高高翹起,因為趴着的動作擠壓出一圈軟乎乎的臉頰肉,像只炸毛的可愛小黑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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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男孩?

沒有信號的手機頁面顯示的時間是2019年,她再一扭頭,發現挂在牆上的日歷上,“2011”四個紅色的數字顯眼地占據了大半的面積,鮮豔地往視線裏撞。

她眼皮一跳,這下徹底醒了。

*

真是很神奇。

早紀想。

遇到的人是真的、接觸到的物體是真的、連所有的感官系統都在正常運行。這場穿越突如其來,以至于她甚至認真思考了一下,如果同一個時空裏出現兩個“藤川早紀”,會不會引起一點不必要的混亂。

不過好像沒有這種“如果”,畢竟2011年的她還在北海道的大雪山裏冬眠呢。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就大部分情況而言,早紀自認對周遭的事物存在着旺盛的好奇心:看電視劇是想提前知道結局的、玩游戲是喜歡查攻略的、一看就很難吃的新品是躍躍欲試的。倘若能給她一個見到未來自己的機會,那她至少必須要問到接下來十次的彩票中獎號碼。

好吧,五次也行。

相比之下,也許是與擁有六眼有一定的關系,五條悟對于“被劇透”的渴望遠沒有那麽強烈。他本質上理智又冷靜,個性裏帶有很強烈的自我色彩,很少會質疑自己的判斷。哪怕把未來會發生的重大事件打印出來送到他面前,他估計也會說——

“不感興趣诶,提前知道這些有什麽用啊?我才不要為了這種小事改變自己的選擇呢。”

果然是這樣。

六眼似乎早就察覺到了她身上有哪裏和正常人不一樣,以至于五條悟聽完她那段論誰聽了都要高呼荒謬的穿越發言後,沒流露出太多震驚的情緒。

“不過勉強有覺得驚訝啦,畢竟連我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他撐着下巴看了她一會兒,又移開視線,不再看她了。

“我們什麽時候結婚的?”

“四個月前,不過婚姻屆更早一點就簽過了。”

“那還有好久啊……都已經結婚了,你回來幹什麽?不會是想聽我跟你說新婚快樂吧?”

“是想見見這個時候的你,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想因為當年的事跟你道歉。”

“就這樣?”

浸了水的繡球花沉甸甸地開在路邊,零碎的花瓣淅淅瀝瀝鋪滿小半截石子路。他有一副介于少年與成年人之間的漂亮模樣,暖色的燈光折射在他的眼睛裏,就變成一捧用藍寶石嵌成的月亮。

月亮的聲音悶悶地從指縫裏傳出來,一聽就是還在生氣的語氣。

“的确有些別的想說的,不過……”

她捏了捏他的手,這回他沒有躲,于是她笑起來,得寸進尺地湊得更近了一點,很輕地用指腹蹭過他的眼角。

“那也得悟願意聽吧?”

雪白的長睫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微微顫動,他這回終于不情不願地把視線移回來。

“你求我的話,我勉強聽一下。”

五條悟今年二十二歲。

這一年,夏油傑叛逃,九十九由基身在海外,乙骨憂太還是個小朋友,她也還在昏睡。她在很偶爾的時候想過,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他們當年沒有定親、或者後來退了親,五條悟會不會過得輕松自在一點。

不透光的漆黑墨鏡被他随手丢在一旁,打到一半的游戲機在沙發上亮着光。需要過目的文件厚厚一沓在桌上堆成小山,其中夾雜着幾張《家主行為守則》,時刻有被當成廢紙一把火燒掉的風險。

于是她突然就有點慶幸,慶幸自己總算不是什麽也做不了的小鹹魚,能夠真正意義上幫到他的忙了。

自私也好矯情也罷,人類的占有欲與生俱來,等到了年紀就會無師自通、自學成才。語言的表達能力在某些時刻會變得極度匮乏,只能靠反複傳遞“喜歡”和“愛”來試圖打動那個心髒為之跳動的人。倘若沒有她五條悟真的能過得更好,那她當然——

“當然是不會放棄的。”

她有點無奈。

“因為我很喜歡你,所以不管思考多少遍都只能得到否定結論。如果不能跟悟在一起,我一定會難過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的。”

“那樣的話,明明只要把今年的你從你們家那個破爛結界裏挖出來就行了——怎麽樣,考慮現在訂一張去北海道的機票嗎?”

“那樣的話,我應該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吧。”

十七歲的藤川早紀懵懂、膽小、又帶着點愚鈍的天真。她自顧自地逃跑,以為時間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死在外面,就害怕到連“認真和大家做一次告別”這樣的事情都拿不出勇氣。

在得失中計較後悔與否似乎沒什麽用,二十九歲的藤川早紀當然能做出和當年不一樣的選擇,可是倘若給十七歲的自己一次重來的機會,她未必會選擇不一樣的路。

“不接受 ‘獻祭’ ,我就沒辦法變強、沒辦法保護想保護的人、沒辦法替你分擔工作、也沒辦法成為你的同伴。”

雨後的天空凝起一層薄薄的霧,星星被打碎在水汽裏,随着雲層慢慢搖晃。盛夏最濃郁茂盛的樹叢流動在她的瞳孔裏,變成透明滾燙的羽毛,“砰”的擊穿一片玻璃。

“雖然過程有點難熬,但是為了這些,我覺得是值得的。”

聲音和呼吸落在他的耳邊,他聽到她很輕地重複了一遍:

“是很值得的。”

一旦接受對方是“來自未來的”這一設定,有些奇怪的地方就自然而然解釋得通了,比如她暴漲的咒力強度、身上奇特的時間流逝、還有無名指上那枚隔着半個地球都能一眼看到的閃亮鑽戒。

一看就是作為咒具特殊處理過,有明顯的無下限術式的痕跡在指環上流動,只要不是蠢到無可救藥的咒術白癡,誰都能感受到那是屬于五條悟的咒力。

會是什麽樣的婚禮?硝子和歌姬按照約定給她當伴娘了嗎?她穿白無垢是什麽樣子的?

亂七八糟的問題變成噼裏啪啦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思考到這些的時候他開始感嘆自己真是善良又長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強迫五條悟和他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只能是他還喜歡她、也願意和她結婚,才會有那樣的未來。

可是在今年這條原本的時間線裏,不會有她存在的痕跡。

明年也不會有。

想抱怨的話和情緒短暫卡了殼,漫長的沉默過後,他說:

“傑去當詛咒師了。”

“我知道。”

“夜蛾當上校長了。”

“我知道。”

“我撿了兩個小孩回來。”

“我知道。”

“我還在生氣。”

“我知道。”

她苦惱地眨了眨眼:“那怎麽辦呀,看在我好不容易穿越回來的份上,帥氣善良的五條少爺,你能給我個機會,讓我哄哄你嗎?”

*

伏黑惠第二天早上睡醒的時候,甜椒之神還在床頭櫃上趾高氣昂地看着他,但變出甜椒之神的人似乎已經不見了。

“你看到藤川小姐了嗎?”津美紀湊過來問。

見他搖頭,她有點遺憾地“哦”了一聲:“還以為她會在家呢,她昨天答應給我做曲奇餅幹了。”

游戲機裏傳來按錯按鈕的扣血提示音。

五條悟從游戲機裏擡起頭,像是聽到了什麽令人費解的內容那樣,露出一個驚疑不定的錯愕表情。

“……曲奇餅幹?”

“是的。”

“有教過你不能亂吃陌生人給的東西吧?萬一被毒死怎麽辦啊。”

“可是藤川小姐不可能做這種事吧?”

“不,她絕——對做得出。吃下那種食物搞不好會錯誤進化的,勸你還是不要輕易嘗試了。”

桌上那束開得很好的百合花随風慢悠悠地搖晃,黃色的花粉簌簌掉落在桌布上,那頭還在聊曲奇餅幹和食品安全的問題,他盯着花發了一會兒呆,正思考要不要把甜椒之神丢掉,突然聽到津美紀問“那她什麽時候會回來”。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不會回來了。他咽下一口西瓜,覺得按照昨晚那種劍拔弩張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打起來的怪異氣氛來看,搞不好大吵了一架也不一定。

——畢竟誰會對關系親密的朋友說出“爛死在北海道的縮頭烏龜”這種話啊?

結果五條悟沉吟了一下,答:“晚上吧?她一早出門替我去仙臺上班了。”

“咦?五條先生,你居然要女孩子替你工作嗎?會不會太失禮了……”

“沒辦法嘛,對方實在是幹勁滿滿诶,拒絕女孩子的熱情幫助也很失禮吧。”

伏黑:“?”

怎麽跟之前那些謊稱是“五條悟未婚妻”的女人不一樣?

雨後放晴的天空格外藍,連雲都沒有一朵。太陽火辣辣地曬在腦後,他忍了忍,沒忍住:“所以,你沒把她趕出去嗎?”

五條悟“欸”了一聲,恍然大悟:“原來你比較喜歡看這種劇情嗎?”

*

“原來你比較喜歡看這種劇情嗎?”

傍晚的時候,藤川早紀風塵仆仆回到了五條家。

2011年三月,仙臺以東發生了世界地震史上第四大地震。咒靈如同過境的蝗蟲,時至今日,情況仍然沒有得到顯著的好轉。

2019年優秀可靠的咒術師多得令人心安,她已經很久沒有為了任務趕最早一班的新幹線,也很久沒有見過這麽驚人的陣仗了。她保持着高速運轉的狀态在天黑前成功替五條悟把仙臺的任務收了尾,又運氣很好地買到了最後一份毛豆味喜久福,直到現下聞到一點晚飯的香味,才覺得自己成功喘上了口氣。

好香,好像是鳗魚飯的味道。

她一手提着喜久福,一手提着巧克力蛋糕,對着才到自己大腿的小孩給予過來人的經驗之談:“喜歡這種糾葛的話,我比較推薦你看《重生之清純侍女闖幕府》、《武士刀與他的花》、《○○的青春○○往事》,還有——”

“……已經開始出現屏蔽詞了,你別再說了。”

伏黑面無表情地打斷她的話,扭頭要走。

但是衣角被捏住了。

女人原本笑盈盈的表情突然變了,她眼泛淚光,神情凄哀,看起來可憐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只聽她輕咳一聲,發出十分矯揉造作的聲音:“伏黑少爺,求求您別趕我走……我是真心愛慕五條大人的!請相信我,我是絕對不會傷害你們的——”

伏黑:“……!?”

他渾身一震,震驚地、羞恥地、尴尬地瞪大了眼,而後猛地往回退了一步,用盡全身力氣“砰”地關掉了自己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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