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惠比壽(四)
惠比壽(四)
真沒想到第一次來禪院家是這種情況。
早紀坐在窗邊吃水果。
已經快要天黑了,日本的夏天依舊燥熱滾燙得能把人烤成幹屍。她看着窗外發呆,看到天上雪白的雲團很慢地在眼前移動,慢得就像因為這場談話而被無限放慢的鐘表。
怎麽還沒聊完。
這一年,仙臺地震、星漿體同化失敗的天元逐漸開始有了異變成咒靈的趨勢、詛咒師和咒靈蠢蠢欲動,咒術界逐漸開始對未來感到力不從心。
要參加這場禦三家會談的原本只有被家仆三跪九叩才請動的五條悟一個人,早紀既不想聽老家夥們唠嗑,也不在邀請列表,只想和小孩一起拼樂高。
“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我會在禪院家無聊到長草的。”
小少爺朝外走一步退三步,一直從門口退到她的身邊,問:“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嗎?”
表情真誠、語氣甜膩,像是在說“要不要跟我約會”。
伏黑惠沉默着看了看五條悟,又扭頭看了看早紀,懂事地從後者手裏抽走了樂高的說明書。
于是現狀就變成了他們兩個人一起在禪院家長草。
五條悟也在發呆,只有對面聊到“把十種影法術的繼承人養成普通人實在是太可惜了”之類的話題,才會稍微提起點精神來應付幾句。
“那麽喜歡小孩就自己再生一個呗,反正老爺子你兒子女兒一籮筐,再多一個也不嫌多啦。”
“傳宗接代這種事更适合年輕人吧,五條,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兒子都會走路了。”
“不要,家裏已經養了兩個了,再養的話哪有時間過二人世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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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也不擡,翹着二郎腿折紙飛機:“喜歡催生也是年紀大了的表現诶,勸你趁老年癡呆前趕緊定好下一任家主,不然禪院家一塌糊塗了可怎麽辦啊。”
禪院老爺子聞言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聽不出到底有沒有生氣。
類似你來我往的垃圾話隔幾分鐘就得來上一輪,早紀在一旁裝聾作啞,主要的任務是負責接收那些造型千奇百怪的紙飛機,然後把它們一架一架往窗外丢,和五條悟打賭哪一架能飛得更遠。
賭輸第十三次以後,她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人在用咒力作弊,悄悄篡改了紙飛機的飛行軌跡。
“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嗎?這種事根本不需要作弊吧。”
被懷疑的人很嚣張地掀起唇角,笑盈盈地說明明是她太不聰明太沒有眼力見了。
熱風呼啦啦地卷起第十四架紙飛機,它在漸暗的深藍色天空下歪歪扭扭劃出一條曲線,落在侍女的手邊,對方彎下腰想撿,然後——
和室的門突然被用力撞開了。
門外的聲音熙熙攘攘,有個墨綠色頭發的小孩闖進來,胡亂抓住離她最近的那個人的衣袖。
“真希、真希不見了!”
她的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請救救我姐姐!她被咒靈抓走了——”
*
真依和真希常去後山半山腰的神社。
那地方早在她們出生前已經廢棄了,連究竟是供奉什麽神都無從知曉。姐妹倆都不信這個,只是覺得比起亂糟糟的禪院家,還是在荒涼的神社庭院裏比較清淨自在。
前幾天才下過一場大雨,無人清掃的山路泥濘潮濕,在兩人準備下山回家的時候,真希突然毫無征兆地從陡峭的山坡上滾下去了。
真依沒來得及抓住她,透過無數雜亂的枯枝灌木,她只能看到一條顯然是屬于咒靈的長長尾巴。
雙胞胎在禪院家是不詳的象征,更別說真希是沒有咒力的、無人問津的“廢人”。所以走丢了也無人在意、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去通報也只會用“家主現在很忙”來打發她。
搞不好惹怒家主會被打,可是眼看天就要黑了,真希可能真的會死在外面的。
……現在道歉還來得及嗎。
熟悉的冰冷視線從上方落在頭頂,有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沒攔住她的侍女渾身一顫,先她一步跪下來重重地磕了個頭。
先前噴發出的勇氣和決心随這“咚”的一聲戛然而止,真依渾身一僵,發熱的大腦迅速冷卻,抽噎着把腦袋埋得更低。
“家主大人,我……”
“好誇張哦,你們禪院家的家主大人應該不吃人吧?”
嘴裏被塞了一口很甜的芒果,所以哭聲和想認錯的話也跟着停頓了一下。不知道屬于誰的衣袖被她死死攥在手裏,衣服的主人蹲下來,耐心地擦掉她的眼淚。
“走吧。”
她牽起她的手晃了晃。
“去救你姐姐。”
*
就算什麽都看不見,真希也知道是咒靈搞得鬼。
太陽已經下山了,天空是很深的靛藍色,山峰在視線裏變成黑色的剪影,高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體力透支殆盡,肺部因為長時間的奔跑像是要燒起來,風刃從身後歪七扭八地擦過臉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在喉間嘗到了幹澀的鐵鏽味。
身後傳來巨木倒塌的轟隆巨響,吓得她頭也不敢回,憑直覺和本能朝前胡亂逃竄,還忙裏偷閑、十分樂觀地想,還好掉下來的是自己。
如果是真依的話,肯定已經吓壞了。
咒靈究竟是長什麽樣子的?
緊繃的肌肉比意識更早到達極限,陰冷的氣息緊密貼着臉頰不依不饒纏上來,抓住她栽倒的那一刻死死拽住她的腳踝,用力把她抛上高空。
月亮好圓。
天空在眼前放大又縮小,下墜的失重感帶動心跳和耳鳴震耳欲聾,響亮到極限後又瞬間完全靜止。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裏,她開始向阿拉丁神燈許願。
該死的禪院家,該死的咒力,下輩子她一定要逆襲成為強大的咒術師,讓那群沒有人性的家夥刮目相看。
……
……
怎麽好像聽到真依的哭聲了。
風倒灌進眼睛,花白的視線很慢地嘗試聚焦,然後她看到花。
叫不出名字的、色澤豔麗的紫色花朵憑空在空氣裏盛開,她動了動冰冷僵硬的手指,發現自己在發抖。
在摔向地面前,有誰把她抱起來。
身上平白多出了一件外套,濕漉漉的劉海被撩到一旁,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和手臂上那個多出來的皮卡丘創口貼對視,又移開視線。
沒見過。不是禪院家的人。
有花落在她的指尖,無聲地融化成碎屑。她小聲說謝謝,嗓子痛得像是被雷劈過,聲帶艱難地拉扯出聲音。
“……你是誰?”
“是你妹妹找來的阿拉丁神燈。”
“阿拉丁神燈不是藍色皮膚的男人嗎?”
“刻板印象真害人啊。”
她點了點她的鼻尖:“你不是向阿拉丁神燈許願了嗎?我聽到了哦,想要成為強大咒術師的願望這輩子就會實現了。”
騙人。
真希望進她的眼睛。
溫和的、感慨的、親切的,是陽光灑在葉片上的顏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她總覺得對方看着她的眼神很奇怪,那有過幾面之緣的遠房小姨也是這樣看她兒子的。
……她還活着。
一想到這裏,凍結的血液開始嘩啦啦地回溫,心髒因為巨大的後怕跳動得越來越快,快到讓她覺得頭暈。
呼吸很重,身體上下哪裏都火辣辣的痛,鋪天蓋地的疲憊感潮水一樣淹住口鼻,她耷拉着腦袋,無意識收緊了圈在她脖子上汗涔涔的手,聽到對方發出很輕的一聲笑。
“睡吧。”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已經沒事了,好好睡一覺就到家了。”
懷抱很溫暖,聲音很好聽,身上的味道也很好聞。
她把腦袋靠在她的頸窩,安心地閉上眼。
*
早紀決定等回到正常時間線了以後,想個辦法把那些反對禪院真希成為家主的老家夥們悄悄處理了。
不悄悄也行。
*
就算是廢棄的荒山,好歹也是禪院家的地盤,所以盤旋在半山腰的不是什麽高級的咒靈,也沒有造成嚴重傷亡的能力。
幸好不是什麽高級的咒靈。
晚上八點,早紀一手抱着真希,一手牽着真依往山下走。
年僅十歲的禪院真希縮在外套裏,把腦袋很乖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受了不少不嚴重的皮外傷,正因為體力透支而陷入昏睡,發絲和平緩的呼吸打在她的脖子上,稍微有點癢。
真依已經冷靜下來了。再三确認姐姐沒有問題以後,她睜着一雙哭腫的大眼睛,說了今天的第五遍“謝謝你”。
“當咒術師的話……”
她抽抽鼻子:“當咒術師的話,會很辛苦嗎?”
當然是很辛苦的,放眼整個宇宙,早紀甚至想不出到底還有什麽行業、什麽物種能活得比咒術師更加辛苦。
她反問:“你想當咒術師嗎?”
“不想。”很用力地搖頭了。
真依擰着手指思考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小:“如果我是咒術師的話,遇到今天這樣的情況,就能保護真希了……但是、但是我害怕……”
“害怕是正常的。不想當咒術師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嗎?”
“他們說不能成為強大咒術師的人是沒有價值的,沒有在禪院家活下去的必要……”
又來了,又是這種話。
早紀覺得頭有點痛,甚至有點想翻白眼。
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五條家都開始推動平民教育了,禪院家還玩這種早就該在明治維新之前就一把火燒掉的封建邏輯,這麽多年強不過五條家是理所當然。
果然還是報警把他們都抓起來吧。
情況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嚴重一點,她停下腳步,覺得小孩的思想教育問題不容忽視。
“ ‘別把那些家夥說的胡話放在心上,去勇敢追逐你想要的生活’ ……我很想這麽說,可你還太小了,不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這麽鼓勵你的話我會覺得自己在犯罪诶。 ”
她苦惱地嘆了口氣。
十歲的禪院真依才堪堪到她的大腿。她和她姐姐長得很像,皮膚很白,睫毛很長,琥珀似的眼睛很亮。
她只在2018年的交流會上見過這孩子一面,對方更多的時候是在和歌姬打視頻電話的時候出現在背景裏,分吃一包薯片或是在聊八卦,總而言之,印象裏都是和同學打打鬧鬧的樣子。
“雖然不能給你什麽就業的建議,但至少,我覺得擁有術式一定不是決定你未來的唯一條件,沒有人規定會擰螺絲就必須得去造飛機,不是嗎?”
“是這樣嗎?”
“想法和觀點因人而異,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不過如果練習術式能讓你在禪院家過得好一點,或許也是個不糟糕的選擇。”
“可是、可是那樣的話,會很痛很辛苦,我不想——”
“假裝一下嘛,比如明明能跑五圈操場裝作一圈就累得不行、寫寫筆記讓別人看到自己有在很努力地學習、跟人對戰自己偷偷摔一跤就認輸之類的。”
真依愣了愣:“藤川小姐,您怎麽這麽熟練……”
“不,你誤會了。”
早紀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義正言辭地糾正:“這不是熟練,這是成年人閱歷豐富的證明。”
現在的溫度已經沒有白天那麽高了,原本繃直的神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松懈下來。這一秒真依沒有在想怎麽生産飛機,只突然發現今天的月亮很圓、星星很亮、真希平安無事,一切都比想象中好。
她聽到她問:“你喜歡花嗎?”
真依點點頭。
下一秒,她看到有咒力在眼前跳躍了一下,變成自己手腕上一串小小的、由藤蔓和小花編織而成的手鏈。
“……這是什麽?”
“是勇敢的小孩應有的禮物。”
“我嗎?”
“當然啦。”對方像是被她逗笑了似的,彎下腰來捏捏她的臉:“你很勇敢、很漂亮、也很善良,這些都已經是很寶貴的東西了。如果沒有你,你姐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得救呢。”
下山的路很長。
山上的路燈已經不會亮了,順着這條路往下看,能看到禪院家的輪廓,再遠一點,還能看到遠處城鎮裏星星點點的光,模糊地閃爍在夜色裏。
真依怔怔地杵在原地,低下頭,在小溪清澈的水面上看到自己有點無措的、紅撲撲的臉。
倒影裏的自己晃了晃手腕,手腕上的粉色小花也跟着晃了晃。她看了一會兒,突然一把握住對方的手,小心翼翼地用了點力氣。
“……你是跟那個最強的五條先生訂婚了嗎?”
“是的。”
“所以你會嫁去五條家嗎?”
“是的。”
“不可以來禪院家嗎?我覺得——”
“不可以。”
藤川早紀一巴掌捂住她的嘴,笑容更深了一點:“只有這個絕對不可以。我們回神社洗個手敲敲木頭辟邪吧。”
真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