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惠比壽(三)
惠比壽(三)
家入硝子,女,今年二十二歲,近日最要緊的事是備考醫師國家試驗。
除卻要看的題目很多之外,其實非咒術師的考試也沒什麽難的。托五條悟的福,哪怕不是指定學校的畢業生,硝子也順利拿到了考試資格。
雖然僞造學歷這件事不怎麽合法就是了。
病床上的學生翻了十八次身,想要打量醫務室裏那個沒見過的女人,又被硝子戳着手臂上的淤青哀嚎着躺回原位。
“再不躺好你就指望自己了不起的自愈能力吧。”
“可是、可是那是師母诶!”
松本瞪大眼:“家入小姐,您怎麽一點也不好奇啊?五條老師突然就有老婆了诶!這可比七星從明天開始漲價的消息勁爆多了!”
“所以我已經在戒煙了。”
“不是在說這個啦!!!!”
好吧,的确是很勁爆沒錯。
硝子在心裏點頭。
她和早紀以前偶爾會看一些穿越題材的電視劇,再在網上參與一些“假如回到過去你會做什麽”的幻想話題,不過大多只是為了圖個樂,沒誰真的相信現實存在這種神奇的現象。
不信也得信。時過境遷,神奇現象本人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不僅出現了,還十分熟練地在她的書桌前搜刮她的打火機,熱心腸地為她才剛邁出沒幾步的戒煙事業添磚加瓦。
——甚至知道這張桌子有個連夜蛾都沒發現的秘密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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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那裏的最後一只備用打火機被收走,早紀得意地回過頭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在說“我就知道”。
又往櫃子裏放了一把棒棒糖。
好像是她喜歡的橘子味的。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被醫學書和練習題塞滿的大腦沒辦法很快對眼前的狀況做出反應,以至于當硝子在今早第一眼看到對方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扭頭看向夜蛾,真誠地發出提議:
“校長,都說了別逼我考那個證書了,過度學習會傷害中樞神經的,你看,我現在都出現幻覺了。”
然後被同樣震驚的夜蛾給了一拳。
“別吵。”他神情凝重:“我也在思考。”
“有沒有可能這是五條的怨念形成的詛咒?聽說失戀太久容易精神狀态不穩定。”
“可是咒術師的情緒是不會創造出咒靈的……我記得倉庫裏有對付這種情況的咒具,只要給悟的腦袋來上一下,應該就能——”
“才——不——是——”
五條悟打斷他的“應該”:“太過分了,校長,十分鐘之內我要提前收到我的結婚禮物作為道歉,不然接下來一周都別想我上班了。”
夜蛾:“?”
禮物當然是沒有的,論誰都想不到能有今天這一出。
外頭照常傳來慘烈的挨打聲,大概是知道今天學校裏有外援靠山,小孩的哭喊求饒比往常提前了整整一個小時。有人邊尖叫邊朝這裏飛奔而來,腳步聲咚咚地踩響在走廊的木板上,嘴裏念念有詞:
“師母!救救我!我不要跟五條老師對練!!!!”
“裝可憐這招早在幾年前就被我用爛了啦,而且弱成這樣五條老師還願意陪你練習是你的榮幸才對吧?”
“嗚哇哇哇哇好痛——”
好像被打得更慘了。
五條悟的教書水平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樣令人難以捉摸,借着切磋的名義收不住手把小孩揍哭更是常有。作為大少爺教育事業的倒黴受害人之一,硝子突然有點好奇,好奇他在未來是不是和現在一樣愛給人添亂。
松本的聲音在耳邊嘀嘀咕咕個不停,她轉過頭,看到那個自诩來自未來的家夥正撐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朝訓練場的方向看。
哦,現在能确定了。
反轉術式在手裏亮了又亮,學生身上的傷口很快痊愈。她叼着因為沒有打火機而點不起火的煙,忍不住哼笑了一聲。
這種戀愛腦晚期才會有的眼神和表情,絕對是她的笨蛋好友本人,如假包換、童叟無欺。
*
有點可愛。
早紀坐在夜蛾的辦公室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處看。
不對,是太可愛了。
沒想到咒骸也會有幼年期。只到她小腿的熊貓玩偶完全看不出未來有膨脹到兩米的趨勢,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像是只黑白相間的小糯米團子。她蹲下來,變出一個花環遞給它,它就高高興興地從夜蛾身後跑過來,伸手想拿。
花環被擡得很高,它跳起來,沒拿到。
“想要這個嗎?”
“想要。”連聲音都軟軟的。
“你抱我一下,我就把這個送給你。”
“好!”
小熊貓咒骸大方又熱情地用力張開短短的兩只爪子,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然後蹭蹭她的臉,親了她一下。
這一瞬間早紀覺得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她甚至可以原諒小蘭越來越尖的獨角獸發型、甲賀忍蛙打不過噴火龍、還有新版魔卡少女櫻動畫倒退二十年的發福畫風。
原諒一秒吧。
夜蛾等了半天,沒等到她松手,只看到她一直咧着嘴傻笑,像一個會随時跑路的人販子。
在稀有的特級人販子還在高專讀書的時候,他時常擔心她究竟能不能正常畢業、畢業之後又能不能安全上崗。管得再多一點的話,作為一個思想成熟、飽經風霜的成熟男性,他偶爾也會想,她和五條悟結婚以後會是什麽樣子的。
“好像也沒什麽不一樣的,”
早紀抱着熊貓不撒手:“但是我們結婚那天,校長哭得稀裏嘩啦的,超級誇張,像是天要塌了。”
和才剛當上校長的男人第一反應是她在胡說八道,仔細一想又覺得情有可原。畢竟是一路看着長大的小朋友,要是真的有那一天的話,掉幾滴眼淚合情合理。
竟然連他最發愁的小鬼都脫胎換骨,變成他從沒想過的靠譜樣子了。
他想問她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天元大人的情況究竟穩不穩定、咒術界會不會出現更多的人才、以及有沒有什麽危險的大事發生,話到了嘴邊,又覺得提前知道了這些也改變不了什麽,實屬徒增煩惱。
想問的問題按照重要程度依次篩選,最終他在意的、想問的、必須要知道的,只有——
“大家都過得好嗎?”他問。
下課的鈴聲響了。
辦公室的冷氣開得很低,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架,把空氣裏的光塵照得閃閃發亮。熊貓在她懷裏把玩着花環,小小的玩偶身體柔軟滾燙,蹭在她脖頸間的皮膚上,好像連心髒都被不痛不癢地撓了一下。
很多年以後,在她第一天踏入高專的時候,他也是在這個房間裏,用這樣的表情和語氣,問她要不要留下來。
她張了張嘴,聽到自己的回答帶着笑。
“大家都過得很好。”
要是一個一個說過去的話,這個充滿劇透味道的話題未免太漫長太考驗語言表達能力,所以她只加重了一點語氣,注視着老師的眼睛,很認真地重新說:
“放心吧,校長,一定是比您想象中要好千萬倍的未來。”
然後她把懷裏的團子舉起來:“所以可以把現在這只幼年期的熊貓送給我,當做我和悟的結婚禮物嗎?”
“……出去。”
*
在進高專學習之前,早紀一直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能震懾住五條悟的人,如果有,應該也沒出生。
直到她遇到了夜蛾正道。
青少年時期的心理陰影最是難以克服,就像她因為虹龍至今都讨厭高空一樣,夜蛾老師的鐵血手腕大概成功在大少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免的深刻印象,以至于時至今日,哪怕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最強,他也仍然罕見地對對方報以一絲不怎麽崇高的敬畏之情。
在他手下寫過的檢讨多得能填滿高專後院的那口井,班主任如今身份升級,變得更兇更不好惹,對于新手教師五條悟一塌糊塗的教學方式存在諸多不滿,是以——
二十二歲的五條悟,仍然沒有擺脫寫檢讨的命運。
“但是那怎麽能怪我啊?誰知道他們沒用到連我三招都接不住啊?依我看,要是真的指望他們,咒術界的未來一定會跟某些人的廚藝那樣一片烏黑的。”
早紀:“?”
沒想到對方的早期教師生涯如此坎坷,在“接不住是正常的”和“對小朋友要耐心一點”這兩個答案中,她艱難糾結了一下,選擇抓住機會回答那個更嚴重、更關鍵的問題:“我的廚藝已經突飛猛進了。”
“是是,果然已經能靠食物毒死特級咒靈了嗎?”
幾個學生正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從屋外朝裏面探頭,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叽裏呱啦的,說五條老師下手很重、定下的指标正常人根本完成不了,神情委屈得就差抱着看起來就很好說話的師母流眼淚了。
“說到底才不是我們的錯呢,怎麽可能有人能承受住五條老師那種強度訓練啊!?”
“這明明只能說明你們實——在是太弱了,不好好努力就真的連我都救不了你們了。”被指責的對象唉聲嘆氣地逐句反駁:“而且只是 ‘這種強度’ ,你們師母就可以做到吧?”
“怎麽能拿小孩跟我比啊?”
“欸——好自信哦,居然立刻就承認了。”
“因為我好像的确可以做到诶。”
窗外的蟬聲在這一刻突兀地靜止了。
壓根沒寫半個字的空白檢讨被揉成一團,和幾顆巧克力一起“啪嗒”一下精準丢在哪個小孩的手裏。早紀如有預感地擡起頭,看到有人正任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看,像只百無聊賴的、等着有人陪他玩的大貓。
她笑:“輔助監督還有事找我呢。”
貓也笑:“別的男人有什麽要緊,讓他等五分鐘嘛。”
*
又打架了。
截止目前二十九年的人生裏,如果不算高中時期男朋友那放了一整個太平洋的對打訓練,藤川早紀只和五條悟認真交手過一次。因為沒有放“帳”的緣故,把半邊學校打得破破爛爛,被夜蛾追着罵了三天三夜。
這次倒是記得放“帳”了。
當“最強”的日子無聊到令人發指,五條悟偶爾也會期待遇見一些有意思的、能讓他提起點興致的對手,咒靈或者潛伏多年的詛咒師,但怎麽想,這個對象也不該是藤川早紀才對。
半邊樹林用力晃動,荊棘和葉刃盤旋在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咒力溫和地拂過他的臉頰,帶動血液久違地跳動起來。他覺得有意思,下手也跟着重了點,足以轟平整座學校的招式噼裏啪啦往她身上砸。
然後在打得最難舍難分、馬上就要贏了的時候,他成了被砸的那一個。
準确來說,那不是藤川早紀的咒力。那是萦繞在她戒指上的、來自未來的、屬于他自己的咒力。
從別人身上感受到無下限術式的運轉還是頭一遭。兩股一模一樣的藍色咒力壓縮空間,彼此糾纏又爆破,濺起一連串細小的火星。趁他愣神的瞬間,有一雙手狡猾地閃電般捧起他的臉,輕輕撞了一下他的額頭。
砰。
藏在長睫之下的綠色眼睛浸着笑意彎起來,手的主人露出一個得意又促狹的表情,問:“不能算是我贏了嗎?”
當然不能。
五條悟想。
這是耍無賴。
他思考了一下,說:“算你贏了的話,我得有額外獎勵才行。”
“哪有敗方能獲得獎勵的。”
“因為勝方勝之不武,完全是作弊诶,善良寬容的五條老師都對這種惡劣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為什麽不能有獎勵啊?”
“那幫你做接下來幾天的任務?”
五條悟:“?”
這個回答離譜得超乎六眼的想象,他費解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是認真的。
“真的假的啊,對着我這張臉,你真的清心寡欲到滿腦子只惦記那幾個破任務嗎?”
他難以置信地俯下身,把尾音拖得很長。
“愛崗敬業到這種程度,難道結了婚以後我們的生活裏全是該死的咒靈,以至于把你本來就沒多少的浪漫細胞全部殺死了嗎?”
有情緒的時候喜歡喋喋不休這一點倒是一直沒怎麽變過。他語速很快地指責她薄情寡義,又說她至少該主動提出要跟他約會才顯得比較誠心,她聽着聽着開始走神,滿腦子只有他長得好看、聲音好聽、嘴唇看起來很軟、還有——
“早紀,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有點想親你,可以嗎?”
“哈?”
他愣了愣,然後挑起眉,戲谑地笑起來。
停留在花裏的蝴蝶有着漂亮的翅膀,瘋長的枝桠蓋不住日光,于是光斑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梢、樓房和蜿蜒的山脈,落在他的發梢和眉間,最後在他的眼睛裏變成一簇直白的火焰,零碎地燒出夏天的脈絡。
“是擔心被伏黑少爺趕出去,所以想用實際行動證明你是真心愛慕五條大人的嗎?”
“被你聽到了啊。”她趴在他的肩頭咯咯地笑:“是的,五條大人,我對你絕對是超級真心的,所以讓我親一下吧。”
“說不可以的話你打算怎麽辦?”
“不怎麽辦,我才不信呢。”
太陽是金色的。
先前在打鬥中被波及的樹在頭頂發出叽叽咕咕的可憐悲鳴,細長的樹枝彎折下來,抖落幾簇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花。
“帳”還沒被解除,少年的輪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結界外面隐隐約約的說話在耳邊閃爍跳躍了一會兒,又被別的什麽聲音完全覆蓋。
擡頭吻他的時候,她猜那大概是蝴蝶飛起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