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直至天明,玄淨仍是坐于那草榻之下,一夜未眠。
檐下大雪片刻停了,拂塵內仙童子盤腿坐于蓮花座上,籲了長長一個哈欠,傳來心經:“仙上,今日可有府邸尋您去除妖?”
玄淨眼簾一撩,只見草榻之上那人睡得正熟,呼吸勻稱,這才起身,向拂塵仙童子啓唇:“北門東家。”
一人一童即可啓程,玄淨拂衣跨出道館,凝神屏氣,指尖之上流出道青光籠罩,似作結界般将這道館罩著,這才放心去了。
廊下身影漸褪,帝蒼眸光穿過那抹青色翻身站了起來,跨去正堂前,擡手一觸。
只見那青紗帳般的結界如雲絲薄霧,瞬時泯滅了。
帝蒼垂眸,目光落至這只泛著通紅血光的手心,每一根紋路脈絡仿佛都将打通,鮮血洴進乃至莫名有股玄真之氣充盈于這具凡胎體內。
臂膀、腿間的傷……竟一夜之間恢複了大半,帝蒼眸中一動,收回手,跛著腳默默跟上身影消褪在那茫茫大雪中的一道黑袍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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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東城不比單老爺子家,多是些翠綠素雅林徑,庭院中還流著一尾涓涓小溪,平添些風雅意味。
玄淨向立著面前那清秀公子颔首行禮,随即拂袖踏入那府邸中去。
帝蒼攀在門外,眼瞧黑袍身影愈走愈遠,一心求切,奈何那看門小厮是個目無下塵的主兒。
瞧他這幅粗布打扮,眉頭鎖緊,雙手捂住口鼻,掂量著腳步十分嫌棄,生怕沾染上一星半點兒帝蒼身間那股血泥腥臭,直擺手喝道:“哪兒來的小流氓乞丐!滾滾滾——吾這北門東家豈是你能踏足的!”
帝蒼凝目一睨,紅木罅隙裏玄淨并未走遠,睫羽一顫只得足掌落階,落荒而逃。
玄淨未能将身子站定住回眸瞧個明白,那清秀公子伸出指尖,指腹搭于他肩:“道長,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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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淨心道有疑,卻掙脫不著他的五指,只得收回目光,藍衫公子吩咐身後碎步跟著的小厮:“去膳房,拿些吃食打發了罷。”,粗麻頭巾小厮領了命,退了下去。
“善哉善哉。”玄淨默念了道經文,那金瞳裏,滿園皆是只白兔子精幻形足跡,直沿著翠竹小徑一路流至那卧房裏去,玄淨雙眸一沉,便一路被這藍衫公子拎著往那正堂踏去。
小厮領命走去膳房盛了好一碗吃食,往那府邸正門一瞧,平日裏那最是奉承公子的馬屁精被這一臉狠戾的少年乞丐一拳砸昏過去。
他那黑衫下流著通紅的血,那黑瞳裏泛著麟麟紅光,披頭散發,紅潤舌尖似是有那一尺之長,渾身上下冒著沉沉黑氣,活似一副吊死鬼模樣。
未等自己叫喚出聲來,他便猶如一道風雲閃電,立著腳步停于自己跟前,修長的五指将自己脖子掐住,狠狠發力。
粗布頭巾小厮足尖胡亂蹬著地,手上端著那食碗頃刻間墜地,瓷碗“啪——一聲”落下青石板上,碎玻璃渣子四處飛濺混著那一聲脆響,帝蒼似是猛然清醒過來,指尖之上松了勁兒:“得罪了。”
那粗巾小厮從他指尖滾落下來,喘著粗氣,喉管似快要破了,雙頰漲得通紅,不住的幹嘔,未能答話,帝蒼足尖踩在這青石板上,側目而視,依是将人敲暈了。
這北門東家異是節儉,府邸之中只配了兩個小厮,竟也無個壯丁侍衛,帝蒼這般想著,也罷,能褪不少麻煩。
滿園只得那翠竹枝葉穿風而過掃出些細微聲響,院內素淨異常。
帝蒼挪著腳,往那後院尋去,北門公子并未客套,将玄淨領去正堂交涉後指路後院,喚他歇息,帝蒼方才溜進屏風時,瞧見那藍衫公子出了門,此時時機最不為過。
淨房內,仙童子從那拂塵玄境內,幻化為人形落坐茶案前悶聲吃著糕點,滿屋茶香四溢卻還是叫他嗅到了那一絲仙氣,即可隐身溜回拂塵玄境內。
玄淨則是立于窗棂前,指腹捏著一盞溫茶品了一品。
下一刻,那股仙氣果真離這間淨房愈來愈近,仙童子縮著身子,怯道:“……仙上,您昨晚救了那少年郎,天帝……”
玄淨緩緩轉身,拎起茶盞剛要啓唇,“嘭——”的一聲巨響,帝蒼将門踹開來,玄淨瞳孔瞬地一縮,不知他是如何拖著那條斷了的小腿陷了幾裏雪路尾随著自己抵達這北門府邸。
天色漸晚,混著他渾身上下那血腥之氣朝玄淨裹挾而來。
“多謝玄……”帝蒼席地跪俯,定睛望他,玄淨眼眸游移,如池春水,帝蒼瞧不出他這眼底之意,既是下凡歷劫,那命格薄上大概早将自己忘了罷。
帝蒼話鋒一轉,耷拉著眼皮:“多謝道長救命之恩……子都懇求道長收吾為徒,除魔衛道,匡扶正義,為報家仇!”
玄淨手中動作未停,那盞溫茶順著壺嘴傾洩而下,他這般言語如此之铿锵有力,玄淨仿佛瞧見黑衫底下那顆熱烈跳動的心,可這命格薄……
“吾乃出家之人,掌間亦不可沾染凡塵鮮血,公子,請回吧。”玄淨立在茶案前與他兩兩相望,喏大寒風将這窗棂吹開,拂起他脊上長發,一瞬又将好似拂上那九重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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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梵鯉腳踏祥雲,面上焦灼萬分,俯瞰人間一片煙火之色:“仙君,那命格老兒何時到?”
梵鯉回頭一瞧,那縷碧雲青衫游蕩如此之慢,他招喚著手,喚道:“小鯉魚——等等老朽啊……”
梵鯉:“……”
“仙人正講明道大會,下凡間來得等一道了。”青鸾蹬雲而起,溜至他身前,大口往外吐着仙氣。
塵間半個時辰前,梵鯉矗于缙雲大殿前,天帝去往明月殿參加明道大會,這尾犯禁錦鯉無人料理,梵鯉悠哉悠哉足踏祥雲向著玄淨仙府飄去,卻不曾想遭那青藤老頭枯拐一個回勾,将魚勾去。
“青藤仙君這是作甚?……吾此番下凡得天帝口谕……”金紅錦鯉兩眼冒金星,五髒六腑似是要裂開般生生往外抽氣。
“吾曉得。”青藤站定住身子,那只猶如繁亂枯藤般的手掌間指著一位仙君。
梵鯉踉踉跄跄穩住身子,定睛一瞧,此人仙氣頗盈,面相紅潤,長相一股清俊之氣,捏著把折扇玩轉手間,額前一點紅,就連那混著雲縷飄蕩著的絨毛衣冠便都是上好的千金裘。
梵鯉站定住身子,青藤老兒咳嗽幾聲,肅道:“因那命格仙君此番前去明道大會,便不易下塵間來尋玄淨仙上,這命格薄也便交由命格仙人座下星君揮毫落紙,奈何兩者撞上玄淨仙上貶官之事,那星君屬是按天帝陛下吩咐書寫,可卻将帝蒼命格一欄落錯了……”
梵鯉瞧在那枯拐之上耐着性子聽青藤老兒唠叨半晌,也未解釋個明白出來,梵鯉白眼翻上天,直言道:“重起落筆成文這不就成了?”
青藤搖頭:“你有所不知,這命格薄之上宣紙與那墨汁便都是特調的,亦不可修改,亦不可抹去……”
一旁那千金裘仙君也一并點頭,梵鯉默默無語,青藤老兒便介紹道:“現下,命格仙人深居寒月宮中,率先将命格薄交由老朽,你且下凡找至兩人凡胎即可。”
金紅錦鯉盤算著,找至玄淨仙上簡單,可這凡塵俗世如此之大,上何處去尋那帝蒼呢?
既不可筆墨修改,尋至兩人凡胎,那可不就讓兩人随那命格薄之上既定軌跡行事了麽?
梵鯉如同心道疑惑般問了出來,青藤擡手将那腰間葫蘆裏醇酒抿了一口:“這你又有所不知了罷,這命格薄雖是既定好的,但也同塵間萬千事物變化而變化。”
梵鯉佯裝醍醐灌頂,揚了揚下巴,青藤老兒告知他,天帝已派了文書封他與吾家兄長一同下凡,梵鯉足踏彩雲,放眼瞧去,莫說這方圓幾裏內,就算上那九重天之上也是未曾有同青藤老兒一般的雞賊老頭子罷。
梵鯉疑道:“兄長?”
青鸾仙君一拂袖,将那把上好折扇展開,何等風度翩翩,唇角一勾,應道:“正是老朽。”
金紅錦鯉精一時間有些跌破眼境,驚道,這青鸾山間,風水果真是養人!
梵鯉也未曾與他多言,将那一冊文書握著,往凡塵墜去。
早在仙府之上,梵鯉便聽聞玄淨仙上提到過這青鸾山間,山間有一鎮山之仙,真身乃是一只玄鶴,梵鯉這朝才覺,身後之人莫不道是只玄鶴,怕是講他是只青龜也不為過。
這行徑速度,也忒慢了。
梵鯉降緩下腳底祥雲,同他一道保持在一朵雲間線上,那命格仙人正講明道大會,既是仙人那大概率也與這位青鸾仙君差不多年歲罷,梵鯉啓唇問道:“命格老兒何時能至?”
青鸾仙君上下唇一碰,未吐半個字出來,梵鯉專心瞧路,自知他正傳去心經,這玄境心經需是建立靈根脈絡裏牽緣線才得以傳去,這兩老兒竟還是至交好友。梵鯉暗暗想。
不止片刻,青鸾身後那只揚翅玄鶴消褪下去,他道:“仙人道金經還差些火候完成,需上……那麽人間兩柱香的時辰。”
梵鯉回敬他一個白眼,這明道大會他去瞧過,無非便是那麽一群浮世僧閉目打坐,聽那堂前一人念金經,甚是無聊得很。
“梵鯉于天帝陛下面前切莫這般言語。”
梵鯉噤了聲兒,他此刻便是忘了,兩人還于九重天之上浮雲飄蕩。
一個時辰後,兩人忽行徑天雷滾滾之處,好幾刻那幾道天雷滾至自己身側來,梵鯉吓得一哆嗦忙問道:“何等雷雲,可是露凜仙君?”
身旁被這尾金紅錦鯉牢牢抓著千金裘的青鸾仙君搖頭:“此處行徑,路過九天外,正在行刑。”
梵鯉吓得臉色煞白,他可不想被這刑雷一滾,劈至個雷焦魚,于是也不便多言詢問忙随青鸾駕雲前行。
兩人穿過那陣兒九天雷刑,梵鯉便瞧這腳底紅塵人間,再度問起那命格老兒蹤影,青鸾仙君脾性甚好,再次傳去心經,梵鯉便再瞧見了他的真身,他身後那只玄鶴張開雙翅撲騰,頗有炸毛之意,随即便褪消下去。
梵鯉來了興致:“青鸾仙君,那命格老兒真身是何?”
“雪狐。”青鸾拂了佛衣袖,“仙人道,還需一個時辰。”
梵鯉愈來愈無語,現下無任何可行辦法,不可掉頭回九重天缙雲大殿上,奔上那明月殿将那命格老兒抓至凡間來。
梵鯉便點頭嗯道,似是魚腦裏已是想象出那命格仙人長胡飄飄,那張老臉之上皆是交叉縱橫的褶皺了,他咕哝道:“還是只老魅狐,真是老牛拉破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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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月蒼坐于正殿之上打了個寒顫,五指之上握著一只點竹毛筆,落于那白金文冊上一字一頓抄寫。
外殿侍奉的正是送玄淨下青鸾山破境歷劫的命格星君淨天竺,他此時正研墨,聞見此聲,擡眸憂道:“仙人可是着涼了?命格之事實屬天竺之錯,天竺即可去誅仙臺領罰……望仙人莫要為天竺将這幅身子骨憂壞,近來吾明月殿更甚一層霜,仙人……萬萬保重身子。”
那屏風中人,一襲銀白藍月袍,額前垂上幾縷墨黑發絲,額上墜着一條銀色抹額,發冠通體雪白泛著銀光,不似雪狐那般妖媚之意,渾身上下透出股清冷之感,眉眼間卻是平添幾分厲氣。
此人便是明月殿命格仙人——月蒼。
此刻,他蹙着眉,蘸了蘸那硯臺裏淌著的香墨,筆尖落下,墨水似是枝藤般飛快從那宣紙之上渲染開來,他啓唇道:“命格薄如何?”
淨天竺即刻停下手中動作,面朝于他,躬身行禮:“回仙人,已将命格薄交與青鸾仙君。”
“只他一人?”月蒼法力十分高強,步至玄境內,甚可聽聞周圍聲響。
淨天竺由他此番一點,猛地想起什麽,仰頭回道:“還有一尾錦鯉妖,名喚梵鯉,聽聞是玄淨仙上府中常年受仙氣滋養所得道。”
月蒼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老魅狐,拉破車。
他幾乎是不可聞般将唇角勾了勾,這才再垂眸去瞧,筆尖上的黑墨已在寫了半晌的宣紙上暈染開來大半。
月蒼:“……”
月蒼正了正神色,将那尾嘴欠兒錦鯉抛之腦後,開口言道:“天竺,再奉紙來,傳去文冊于缙雲大殿,金經需晚些時日奉上,再傳喚璇玑宮,喚璇玑于吾一齊下凡。”
因命格有所之變化,這薄冊之上時間鏈也同有所之變化,由此,必得請那掌管星辰時宿的星宿神官——白璇玑。
但這白璇玑已幾近萬年不曾問過缙雲大殿之事,她閉關已久且從不以真容示人,雖是與自家仙人、玄淨仙上為舊時交好,但怕的就是請不動,或道,這璇玑神君早已溜下天界,查無此仙了啊。
淨天竺默默想着,退出正殿,拱手行禮:“天竺領命。”
淨天竺退出經閣時,依是拟了文書,傳喚璇玑宮,不至片刻,得至璇玑宮宮娥回應:
【璇玑宮-再溪:吾宮星君閉關多年,此間正值突破玄境之界,萬請仙人莫要打擾,速速請回罷。】
淨天竺立于璇玑宮宮門口,瞧着眼前躺著那泛星光的回冊,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依是将文冊攏入衣袖中,朝明月殿騰雲而去。
淨天竺落至這結界前,依是踏了進去,立在殿前,月蒼擡眸将淨眼金瞳覆上,見他遲遲不敢入閣來,便開口道:“進來罷,吾知璇玑她不肯出宮。”
淨天竺微地一怔,這才跨步踏入殿前,将衣袖內那卷回冊擱置在案前,便上缙雲大殿請罪去了。
而這廂,那尾金紅錦鯉妖又開口幽怨道他何時下塵間來。
再一般的,自己又被青鸾請進心經玄境內,月蒼此時拂袖将那只點竹毛筆擱下,眸光流轉,定在手旁那盞溫茶上,清茶微微漾,
釀了好一盞月光。
月蒼頗有興致地将那一盞玉杯捏起,遞去唇邊兒飲上一口,傳去心經:“望請仙君莫急,卷三還未提筆五百字。”
“老媚狐貍——”
月蒼冷笑一聲,褪了心經,這才再去瞧,那玉盞裏只餘了半盞銀色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