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江南細雨裏,那座直行、轉折無一處不見在蓊郁山木的雲軒餐廳依舊滿訂着,就餐路上青石板鋪成的小徑微微泛光倒映着枝頭碧綠。
快到午餐時間,雲軒的前廳經理撐着一把黑胡桃木柄的雨傘在門口迎接客人,他的皮鞋锃亮,像沁了江南的水光,鞋頭倒映出一片盈盈的青來。他轉轉了轉自己的鞋子抿下了工作時間不該表現的快樂,下一秒擡頭的時候臉上已經有刻意訓練出的微笑,他開始繃足神經站在做舊過的門前等待起來。
第一位客人很快來臨。座駕一輛精心養護過的梅賽德斯奔馳停在門口,經理看到熟悉的車牌很快整理好一套說辭。
第二輛是一輛張揚如焰的紅色卡宴,經理知道這位車主的癖好,摸了摸左口袋的打火機松了一口氣。
“蘇先生一家還沒到,大家不要太松懈。”迎接了約莫一個半小時,經理默默在心裏對了對訂座人名單後按着耳機囑咐。
耳機裏還沒傳來同事的回答,一輛白色的車就穿雨而來。
山間濕氣略重,氤氲的霧似有若無得漫開來,經理看着那車牌號,覺得似乎這物件也帶了幾分矜貴。
車見了人行駛得愈發慢,最後正好停在餐廳門口。
車裏先下來的是一位中年人,身姿挺拔,若不是鬓邊白發和眼角的細紋出賣了一些歲月痕跡,光看背影是斷猜不到他年齡的。
他就是蘇溪塵,本市有名的富商,圈內也常叫他儒商,因為祖上是科舉狀元,他本人也熱衷文化收藏。
經理趕忙走過去為他撐傘,但是蘇先生卻擺擺手,自己撐起傘為妻子開門。兩個人都下車以後經理想将他們迎進去。
“咔噠。”車門又被打開,經理尋聲望去。
白色緞面的高跟鞋先伸出來,鞋口綴着一圈潤澤的珍珠。經理只愣一下,鞋子主人就身姿輕盈得下了車。
這位女士潔白如玉,站在陰郁的雨天分外亮眼。善于奉承的經理忽然想若只細說眉眼,那詞語不過如是。
現在他裝滿迎賓詞的心裏所有修飾都散了個幹淨,只剩一句“淡妝濃抹總相宜”,這位女士符合所有人對江南的遐想,柔和美好的面孔提現着魚米之鄉的溫和滋養。
“咳,今天有什麽菜色?”冉文初輕咳一聲問經理。
經理自覺失态不再貪看,安分守己地繼續完成自己的職業,開口說:“冉太,今天有不少東西,外面雨大我先領各位進去。”按一般習慣本應稱冉文初為蘇太,但她不喜歡這個稱呼,所以便改了她喜歡的。
冉文初點點頭,又瞥一眼自己的女兒。
嗯,她确實是無一不出色的好孩子,雖然別人第一眼只能看到囡囡的容貌,但畢竟是第一眼。
實木餐桌上,棉麻的餐巾被疊成花擺放。蘇溪塵他們到包廂的時候裏面已經擺上了暖身子的紅棗姜茶,這個包廂兩面都是整面的清透玻璃,入目是精心護養的花木。
一家人坐下來,包廂裏恒溫機繼續安靜地工作,經理很有眼色地離開。
“囡囡,快喝點,冷伐?”蘇溪塵開口叮囑女兒,又給自己的夫人端茶。
蘇菱看父親的模樣知道他藏着話要說,她乖巧喝茶不多語。
蘇父又寒暄幾句就按鈴上菜,菜上來全是蘇菱愛吃的。有濃油赤醬的燒肉、酥爛足味的熏魚還有茶味綿長的龍井蝦仁,平時雲軒做的是融合菜,今天蘇溪塵溝通了一下,讓他們做了幾道杭幫菜。
蘇菱看着父親始終如一的殷殷的眼神終不好再裝傻,誇贊幾句菜色後開門見山地問父親:“爸,今天要問什麽嘛?”
她聲音似人,清泉落石,動聽清澈。今天語氣帶了幾分撒嬌,仿若水波蕩漾,軟了兩個長輩的心。
冉文初給女兒夾了一個飽滿的蝦仁,笑說:“小沒良心,沒事就不能和你吃飯啦?吃飯麽總要說些家常事的,我和你爸都知道你談朋友了,所以就想問問你什麽時候帶給我們見一見。”
蘇菱咬了一口蝦仁,爽滑彈脆又不失鮮嫩,鮮美滾過舌間。咽下食物後她低低頭回答媽媽的話:“才不到三個月嘛,是不是太心急了?”
“杭城這麽多青年才俊都入不了你眼,你老爸沒見到你的答案心裏可着急,你看白頭發都多了兩根。”冉文初最近在學唱戲,就那麽悠然一指居然也頗有韻味。
蘇菱笑吟吟地說:“好嘛,我改天帶給你們看。”她始終不忍心拂了父母的意,慈愛的母親和仁厚的父親,這叫她怎麽舍得呀。
只是她那個男朋友,蘇菱心裏細顫,不知道為什麽她有些心慌,亦或是一些不好的,如同淺霧一樣的預感若有還無地萦繞着。或許是她多心,蘇菱自嘲。
飯畢,經理為自己的不職業多贈送了一壺九窨茉莉花茶。皎潔的花色和馥郁的芬芳很配這位矜貴的女士,也希望他們也讀得出自己的歉意。
果然,出去的時候蘇先生對他和藹笑笑誇他是懂分寸的年輕人,經理終于長舒一口氣。
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第一眼是洗去塵土,無數眼以後就只剩潮濕。
允諾父母的蘇菱穿着白色襯衫和卡其色長褲坐在食堂裏,今天她約了自己的男友。
現在尚早,才10點,飯點沒到食堂空蕩蕩的。
但早上已經擠過一回,所以地上的米色瓷磚已經沾滿腳印。
“蘇菱!”
是男友蕭峥的聲音,蘇菱擡頭對他綻出一個微笑。
“今天喝什麽?紅豆奶茶嗎?八折。”蘇菱跟随男友的習慣,現在已經對食堂各個窗口的打折時間一清二楚。
蕭峥坐下微微別過頭說:“今天不喝。”
蘇菱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問道:“怎麽了?是琢玉計劃出了什麽問題嗎?”
琢玉計劃,一個學校提供給各個專業的優秀研究生公費留學的福利,蘇菱入選過第一屆名單,但是她拒絕了,現在是第二屆,男友蕭峥正在争取這個機會。
“不,沒什麽問題,我已經入選,我想說的是我們感情的問題。”蕭峥雙手環在胸前,語氣帶了一絲冷漠。
“你不覺得我們三個月進展很慢嗎?我們根本不像普通情侶,我們只是一起吃飯,甚至很少牽手,更不要說接吻和……所以我覺得我們不太适合繼續下去。”蕭峥的嘴抿起來,氣質顯得有些淩厲。
蘇菱看着他的神情呆了一下,然後眉頭輕擰。
明明開展關系的時候這個人不是這麽說的,他自己說人和人之間就是要慢慢了解才好。他們是從朋友開始,怎麽現在自己才有幾根柔軟的情絲蕭峥就來斬斷關系了?
“我……”蘇菱才說出一個字,話就又被他打斷。
“我知道你會改,但是來不及了的,我要去留學。我們之間差距太大了,我不想整天沉在情情愛愛裏不問學術。”蕭峥越說越過分,最後甚至矮化起她的形象。
蘇菱看着他的眼睛,自己送他的金絲邊的眼鏡被擦得閃亮,玻璃之下那雙眼睛卻如魚目。
“你不是說覺得我優秀才在一起的嗎?”蘇菱怒極反笑。
蕭峥冷哼一聲:“優秀?以色侍人的優秀嗎?”
覆水難收,蘇菱第一次這麽直觀地理解這個詞語。這四個字一出口她就覺得這三個月身邊走了什麽髒東西。
蘇菱微收下颌,面上挂起幾分疏離問他:“什麽以色侍人?”
“我室友親眼看到你從賓利上下來。你別告訴我,那賓利是你家的!”蕭峥怒目圓睜。
“嗯,是我家的。不過多說無益,你今天是因為這個來分手的嗎?”蘇菱冷靜下來,戳破他的繞彎。
“是要分手,但不是因為你攀了高枝,是我,我要出國深造,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懂嗎?”蕭峥的語氣充滿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調。
咆哮完,蕭峥走了,還甩了一句“不知羞恥”。
蘇菱摸了摸手心,一手的冷汗和幾個深深的指甲印。她其實有點害怕這個人突然的不冷靜,但是後面她差點笑出來,所以只好掐住自己的手。
看看蕭峥得意的背影,蘇菱忽然覺得這小癟三果然眼神不好,甚至連帶學校的琢玉計劃也吐槽了一句。
食堂依舊空蕩蕩,地面不知什麽時候被阿姨拖幹淨。蘇菱又變成一個人,打開雨傘自己遮雨。
外面空氣清幽,但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
這時候她口袋裏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蘇菱接起來發現是聞蓮。
“你應該沒在上課吧?”聞蓮問她。
“沒有,剛分了個手。你怎麽樣了?真回村啦?”蘇菱前半句語氣平淡,後面帶了些真情的惋惜,聞蓮這兩年事業蒸蒸日上,忽然這樣中斷實在可惜。但人總有自己的無奈,她守邊界地不去多問。
“分手?分得好!我早看他不慣了。不過只是不靠譜第六感,而且你們才多久,就沒好意思講太多。”聞蓮語氣欣喜。
蘇菱唇角微彎,雖然沒有太多悲傷,但是這時候聞蓮的來電還是有一種莫名的安慰。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聞蓮說鄉下變化特別大,只可惜蘇菱沒空。又神秘兮兮地說:“你猜誰回來了?”
“誰?”蘇菱用手接了幾滴雨,一團清澈在她手掌微晃。
“阮徵,但是據說就幾天。”
聽到這個名字蘇菱驚訝,凝聚在手心的水滴也沿着她略顯纖細的手指滴落下來,像帶着雨水的茉莉。
上一次聽見他的消息是自己出國留學,聽說他在香港,他的名字後面跟着一串頭銜,什麽低調豪門子,物理學新秀。
最後這通電話怎麽結束的她都忘了。只記得滴滴答答的雨聲。
或許江南的雨綿長,從她出生的時候雨就落下。
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橋,
滴滴答答,又落在她的手指,
滴滴答答,也落在她的記憶裏。
而這雨意太過朦胧,以至于看不出阮徵的模樣。
巧合的是那天蘇菱做了一個夢,夢裏還是那個食堂,白色襯衫的阮徵坐在對面對她說:我們分手吧。
蘇菱吓醒,緊攥被子的手在夢境抽離後漸漸松下,她用手撥弄一下頭發散去夢裏的驚心動魄後無奈地想:明明她和他的見面停在十六歲。怎麽會夢到他?
或者誠實地說,其實是我怎麽又夢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