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林正家的屋子在三片農田的交界處,屋子還沒改建過,但通向家裏的路面已經硬化,寬度堪堪可過一輛小轎車。他現在捏着一支煙站在門口的水泥地上發呆,煙霧徐徐上升,飄散的間隙裏林正看到四周起伏的麥浪,這讓他出現一絲不在家鄉的幻覺。
他摸反複摸了幾次口袋,不是在掏煙盒而是反複在下某種決心,但直到煙裏燃燒的火星燙到手的時候決心也沒落地,反而是讓騎着自行車從外面回來的妹妹林凡看到了。
“回來了?”林正把手在空氣裏快速扇幾下。
林凡沒搭理他,只是自顧自地把車停好,背着鼓鼓的書包就朝家裏走。林正沒生氣,只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去外面混了幾年沒什麽名堂,妹妹應該很瞧不上他,特別她還是個好學生。
這樣想的時候林凡卻從屋裏走出來,帶着一瓷碗的冰塊。今天太陽很暖和,躺在白瓷碗裏的冰很快融出沒底的水。
“哥,我幫你報名村裏的巡邏了,晚上那班,一次給100。”林凡把冰塊遞給林正,面色淡淡得說。
林正聽了倒不好意思,自己居然還要妹妹操心。
“林凡,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林正把冰塊握在手裏然後垂下,指縫裏開始滴滴答答地下雨。其實他不是想說這個,但是自己的語言已經有了固定的形狀,一說出來就如同尖刺似得要傷人。
“诶,我不是這個意思。”林正撓撓頭又跺跺腳,趁着林凡還沒回答趕緊找補一句。
“學費都是你賺的,看不起誰我都不會看不起你。只是哥,你不應該再去那幹,我怕哪天你賺的不夠醫藥費。”林凡的眼睛有一些三白,烏黑的眼珠盯着林正讓他有些發愣。
“這你別管,我在外面幹能寄錢回來就行。哥沒學歷,要麽髒活要麽累活,沒得選。你呢就好好讀書,以後前途肯定……肯定比我好。”林正試圖拿一點哥哥的架子出來,但是話說得很沒底氣。
林凡聽了忽然把碗底裏那些沉浮的碎冰一下潑在林正身上,冰水在他紅色的外套和深藍的褲子上開出一點又一點的斑駁。林正心裏騰得一下竄起怒火,要是在酒吧有人敢這樣對他肯定要挨幾下,但現在他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妹妹,是自己吃下拳頭和血淚都要惦記和撫養的妹妹。
沖動易怒是自己的缺點,林正一直都很明白,甚至他骨子裏的底色有一種不管不顧的瘋狂,這些讓他在灰色地帶裏掙了面子,他挺驕傲的。
可看着林凡,她比自己矮,臉上甚至還有一寫因為貧窮而浮出的衰弱,但是那些冰水又真實地落他身。一塊碎冰還劃破了他的臉,血化作細細的熱線延伸下來。
林凡瘋狂的時候他只覺得脫力,手掌結不成拳頭也揮舞不起來。
“是你看不起我。”林凡說,但她自始至終都沒太多的表情,冷漠地不像在吵架。
于是兩個無話的人就在風裏沉默,麥浪的聲音化作起伏的線。這時候如果誰的眼睛跟着風往來處眺望會看到一條有些年歲的路,路邊種了筆挺的松樹,偶爾有車行過,車身也隐約在行道樹裏看不真切。
帶茫然的林正四處望望,忽然就産生了一點留戀和妥協,只是話沒來得及說出口,林凡就帶着瓷碗回了屋。林正發愁得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香煙,但風一直吹滅他打火機的火焰,林正惱怒,直接把香煙扔在雜草裏用腳碾碎,黃色的煙草冒出來。
然後他林正處安放的目光忍不住開始打量自己的家。
他好像是第一次這樣真切地打量這棟水泥房。深灰色賦予它略顯強硬的輪廓,紅色的屋頂由一片片瓦塗成,只是每一片瓦周圍都泛起了模糊的黑色,遠看很斑駁。屋頂排水處在牆壁上畫出一條青苔織成的線,而房屋的牆角已經有細微的破碎,花草種子被風雨吹打進去現在長得正好。
林正突然想起自己剛出去混的那些年,林凡周末打電話跟他說屋子裏進了蛇,她不敢睡。他記得那天是臺風過境,或許年邁的窗戶受不住風碎了,也可能是木門上的腐爛被吹去。鄉下有蛇很正常,妹妹怕也很正常,但是可能她怕多了就想明白一件事,自己再怕也沒什麽用。
這會不會是林凡如今冷漠的原因?林正不敢确定。因為這個年紀他已經在外闖蕩,他不清楚高中生活的模樣。
*
已經四月中,太陽落得越來越晚,暮色裏村裏已有稀疏的燈,但林正家還是暗的。
“咚咚咚”
林正抹去自己額頭的汗敲響了妹妹房間的門。這是他第一次上樓,回家以後他就一直在樓下住。因為他家本就不大,最關鍵上面也就一間衛生間,他得給長大的林凡留點空間。
“什麽事?哥?”林凡的聲音帶着點鼻音,但是語氣卻很冷。
“老妹,哥向你賠禮道歉。你跟我說說,如果我留在家這裏能做點什麽,我總不能靠打麻将賺錢是吧!你跟我說說,教教我,我給你買醬鴨當學費。”林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和氣一點,這是他打了幾次稿才湊出來的話,他實在不會道歉。
“真的?”林凡的聲音似乎大了一些,應該是向門口走了幾步。
“真的,我特地買的整只鴨。我還要了幾個醬鴨肫和鴨腳,你要願意說我們邊喝邊說。”林正極力殷勤。
“我喝可樂,明年我才能喝酒。”林凡其實是驚異于他的态度,她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但是那個時候自己的情緒就像是被流過麥田的風吹鼓了一樣,哥哥這些天的颠倒日夜和這些年的邊緣游走她受得夠了,她也想要親人陪伴。
林正聽到話的時候看到門縫露出的光暗了一些,接着就是鎖舌松開的聲音,妹妹從房間裏出來,眼睛有痛哭後的紅腫。
“我也喝可樂,今天晚上就要去村委報到,一身酒味不好。”林正把頭低下去。
“嗯。”林凡語氣松下來,下樓時又補了一句:“哥,今天我和你一塊去看看,順便講講家裏承包出去的地,今年應該是到期了。”
“好,一起去!”林正其實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只是這一次他願意好好聽話。
但林正沒想到的是林凡比他想得更瘋狂,或者說成熟。
到村委後她先是在屋子裏問他誰是蘇菱,雖然大家基本都戴着口罩,但是林正看了幾眼就認出來,他朝着某個方向指了指,很有自信地說:“她。”
但不成想林正居然拖着自己走到蘇菱的面前去,林正沉澱未曾消逝的自卑幾乎是瞬間沸騰起來,他臉漲紅了但又不敢有什麽大動作,因為屋子裏人實在太滿,旁邊還有幾個耄耋的老人拄着拐杖。
蘇菱此時正在和聞蓮閑聊,聞蓮比她先看到過來的兩人,她人往前走幾步問:“怎麽了?”
“我哥想跟蘇菱姐姐道歉。”林凡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你是他妹妹?”聞蓮聽聞兩個人的關系表現得很驚詫,林凡看起來可愛又乖巧,而林正一股浮誇氣息。
“嗯,我叫林凡,在鎮上讀書。”說着她拽拽林正的衣服示意他趕緊上前。
林正捏着拳頭走過來,蘇菱看到他們的時候已經站起來了,他此刻無處遁逃。
“蘇菱,我向你道歉。我那天對你很沒有禮貌。人又宿醉了,我肯定吓到你了,這樣的行為肯定是不對的,我發誓以後肯定不會這樣了。”結結巴巴說出三個“肯定”的林正還舉起了自己的手,比出對天發誓的模樣。
林凡在後面感到一絲欣慰,但這樣真的讓蘇菱姐姐原諒他嗎?
“林凡,在想什麽呢?诶,這不是你哥嗎?他帶你來做什麽?”張奇抱着無人機擠過來,看到林凡打了個招呼。
“是我帶他來認錯的。”林凡簡單地解釋。
“哦哦,那我先進去了。”張奇躲閃騰轉走得十分不容易,林凡确定這人根本沒聽自己的話。否則以張奇哥哥的性格,不講一大串是不可能的。
林凡再将注意力轉過去的時候兩個人在握手,但只是飛快的一瞬。這時候的林正完全沒有所謂的“嚣張氣焰”,他普通又溫順。不過蘇菱姐姐明顯沒有想和林正多掰扯的意思。
握完手林正就轉身過來了,林正的眉毛傻氣地彎起來,一靠近林凡就:“嘿嘿,老妹,她說原諒我了!明天哥再請你吃醬鴨!”
“你饒了我的自行車吧,你再踩它去鎮上它都要累趴了。”林凡笑笑。
林正看了忽然非常認真地說:“林凡,你就得多笑笑,不能總是頹着一張苦瓜臉,不好看。”
“多事!”林凡的笑淡下去,但沒維持多久又浮上來,她今天是由衷地開心。自從父母過世以後她就覺得失去了開心的力氣,這是一股心裏的力氣,今天有了一些。
屋子裏依舊是有些亂哄哄的,蘇菱不太适應得靠近了窗,她輕輕撥開紗窗,外面的風裹着蟲鳴和水色的涼意吹進來,蘇菱深深吸一口氣。
這時候屋子裏響起了她在廣播裏聽到的那個女聲,她是村長。
“大家停一停啊,我們今天還有巡邏的事情要排。”
人群中有人打斷她大喊:“那我們春耕的事情怎麽辦?是不是不解決?老子就知道你們是不管事的,天天的一杯茶喝一天屁事也不管!”
“髻頭三,我話還沒說完,如果你有辦法你前面來講,你有問題就反應,你這是幹什麽呢?我講完你有意見再說,一個一個來大家同意不同意?”村長的聲音不疾不徐,似乎對處理村民關系很有經驗。而被點名的人立刻沒了聲音,屋子裏你一言無一語的都在說“同意”。
村長先是把反應春耕的人和志願者分開,她領着反應耕種問題的人去了另一邊。
反應問題的村民們出去以後屋子裏頓時就空了起來,蘇菱左右看看又繼續吹風。
林正卻對妹妹說:“老妹,她是不是在看我?!是不是!”
林凡剛想讓他認清現實就看到門口有個高大的影子,走進來的時候光拂去了他身上的夜色,這個人和蘇菱有相似的質地,于是林凡實事求是地回應她那毫無自我認知的大哥。
“我覺得在看他。”
林正轉頭,發現是那個像鬼一樣的阮徵。他立刻出手把林凡的臉掰過來,他說:“乖學生就容易被這種類型的迷惑,你随便去打聽一下,他複雜得很!”
但是阮徵又确實朝着蘇菱那邊走,他們眼神交彙。
林正咬牙切齒地給妹妹補了一句:“相!當!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