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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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起來,裴淵照常已經出門了。

吃過早飯冬青過來問他今日打算做什麽:“大人今日還是要制圖嗎?昨天的模型已經送給赫連大人了。”

他複盤了一遍最近趕出來的圖紙,應付眼下的麻煩大概夠了,剩下的不着急畫。昨天飲了酒,他睡得不錯,今天難得有了點精神,想出去走走:“今天不畫了,你們将軍在哪裏你知道嗎?”

“将軍今日去西城挖護城渠了。”

“挖渠?他也去挖渠了?”顧長安的疑問脫口而出,随即便想到碎葉人手不足,在他出現之前,裴淵一直都是跟将士們同吃同住,一起修城牆挖陷阱的。

想了一下裴淵拿着鎬子幹活的樣子,顧長安覺得有趣,他頗有興致道:“那今日去看看你們将軍挖渠吧。”

冬青有點為難:“啊?可是将軍交代了,大人沒事不要出門……”

顧長安隐約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在長安的時候,裴淵就是這樣潛移默化了家裏那些人,以至于裴淵離開長安多年,那些人仍然時時記得拿裴淵來說教,他不吃藥要說裴淵,他不休息也說裴淵,他稍微有點病痛,便是:“您要是不保重身體,裴大人會擔心。”

倒像裴淵才是先生一樣!他只不過有氣量,不跟裴淵計較而已。

現在這一套又來了。

顧長安唉聲嘆氣,有些無奈,又因為被親近的人管束和關心而有點隐秘的滿足。他板着臉,故意嚴肅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今日我覺得身上很有力氣,再不出門曬曬太陽,我就要朽在你們将軍家裏了!”

冬青跟顧長安相處的時間不長,看不出來顧長安色厲內荏好說話,他看顧長安似乎有點惱怒了不敢違逆顧長安,只能引路。

他們到的時候,挖渠的人正好在休息。

顧長安跟粗犷的西疆人一點也不一樣,他站在黃沙裏也溫潤清朗地讓人覺得他是站在長安的風月裏,這樣出衆的模樣一出現,大老遠就引起了騷動。

來到這兒他是第一次出門,碎葉的人除了赫連桑知道細情,常去将軍府跟他讨教機關術之外,再沒有別人見過長安這輪月亮。

衆人都只知道前些日子有個沒有文書,自稱是将軍師的人出現在碎葉,随後裴淵便恭恭敬敬将人請回家,再之後,困擾了工兵營大半年的麻煩在将軍府那位大人出現後迎刃而解。

再者,長安的消息終于傳來碎葉,顧相辭官了。

所以雖然沒見過,但是顧長安一出現,他的身份衆人已經猜了個差不多。

一想到這人是顧長安,周圍原本還在大聲閑聊的工匠士兵都停下閑話盯着顧長安看起來,顧長安還沒走近,已經有人跟裴淵通風報信了:“将軍!将軍!顧大人!”

說話的人眼睛鼻子都指着顧長安所在的方向。

裴淵下意識轉頭,見顧長安含笑走近。

穿着尋常青衣的人頭頂一把桐油傘,整個人都熠熠生輝——再尋常的東西穿戴在顧長安身上都是裝點,顧長安總明臺高坐,明亮不可方物。

“老師!”他原本坐在刀鞘上,此刻立刻起身迎上去,關切道:“你怎麽出來了?外面曬得很。”

“嗯,确實很曬。”顧長安抱怨起來,冬青撇嘴——也不知道是誰非要出門來?

四周休息的人都盯着顧長安看,交頭接耳的聲音紛紛傳到二人耳中。

“這是顧相嗎?顧相這麽年輕嗎?”

“将軍剛才叫他老師,那肯定是顧相啊!”

“顧相長得真好看,比将軍還好看……”

“将軍五大三粗哪裏能跟顧相比?”

“啧,我記得将軍剛來碎葉的時候也是個小公子……”

顧長安聽到這,沒忍住笑了。

那裏還在議論:“顧相是不是笑了?咱們将軍怎麽笑得跟傻子一樣?”

裴淵用力咳嗽了一聲,示意他們收斂。

顧長安說曬,冬青聞言,舉着傘又往顧長安頭頂偏了幾分,裴淵順手接過傘,扶着顧長安往城牆上走:“城牆上面有陰涼,風景也好,老師跟我上去看看吧。”

“難怪這次見你,你黑了這麽多。”顧長安看着一頭熱汗的裴淵,也有些調侃:“初見你時我都沒敢認,你喊我老師時,我還心想,我的秋生什麽時候成了個五大三粗的邊塞漢子?”

顧長安調侃了裴淵一句,裴淵原本不在意自己長相,但這會兒忽然斤斤計較起來:“老師嫌不好看?是,我在邊關風吹日曬,當然是比不上長安城裏嬌生慣養的公子哥。”

顧長安聞言險些被口水嗆到——裴淵在醋什麽?他問:“男子漢大丈夫,要好看做什麽?”好像不是他先開的口,嫌裴淵黑一樣。

裴淵嘆了一口氣:“老師喜歡好看的人,尤其偏愛那等善做委屈姿态的人,秋生自然入不得老師的眼,秋生不讨老師喜歡,秋生知道。”聽着怨念又委屈,其間還夾雜對趙承钰的不滿,顧長安啞然。

他從前在裴淵面前說過許多不着調的話,難為裴淵能一一記得,還能經常拿出來噎自己一下。

裴淵看顧長安詞窮,繼續話語可憐,道:“碎葉城風沙大,學生在這裏被風沙磨砺了這麽多年,被老師不喜也是理所當然。”

顧長安腦子發昏——裴淵在說什麽?

“裴淵,我時常後悔。”顧長安看着裴淵,語重心長:“老師很後悔,我常常覺得自己不該對你敞開那麽多心扉,我英明一世,平白在你這裏多出許多把柄!”顧長安一本正經和他玩笑,裴淵差點破功笑出來,可他緊接着又不甘:“我只是想起,老師以前誇趙……陛下可愛。”

提起趙承钰他笑意斂起,偏頭不再看顧長安,似真似假,不知有沒有埋怨,道:“老師總是偏疼他,莫非也是因為他長得比我好看?”

顧長安無奈失笑,裴淵他都多大的人了,還為這些事情嫌他偏心?他何時偏心過?

“那時陛下還沒有登基,我只不過憐惜陛下年少,多照顧他幾分,也值得你斤斤計較到如今?裴淵,我從前不知道,你居然這麽狹隘?”

裴淵心想自己已經足夠大方了,他為了讓顧長安不費心,為了不給顧長安造成困擾,早早便遠走西疆,忍耐着相思五年之久,他還不夠深明大義嗎?

“學生對他一向狹隘,他都能做出那些下作的事情,我還要對他感恩戴德不成?”

顧長安以為裴淵說的是趙承钰陷害他的事情,提起那樁事,不只是趙承钰該贖罪,他也應當好好補償裴淵,他還沒開口,裴淵又說:“老師五年的信,他一封也沒有放出來,要真說起狹隘,我還能比得過他?”

顧長安啞然。

雖然這件事情确實很讓人生氣,可顧長安知曉真相有了一段時間,知道不是裴淵故意不回信便也不再糾結于此:“陛下确實幼稚,我原以為……”

兩人已經走上了城牆,裴淵帶着顧長安走到了陰涼處,城牆底下衆人歇夠了,開始幹活了,咿呀咿呀喊着號子。

“我以為你怨恨我,才……”才茫茫五年杳無音訊,自己的信一封封送出去,皆石沉大海,誰曾想,是他的信根本就沒送出去過呢?

五年,他唯一成功送到碎葉的信,是他懷疑趙承钰之後,托商隊送到的。

他問候了裴淵五年,只有最後一封信,帶着一支枯敗的桃花,在路上輾轉三四個月才送到。

過去的事情就算裴淵不肯放下也沒辦法,況且,除了那五年的信被攔截,第七封軍報,帶着救顧長安的希冀,送出去已經十多天了。

長安依舊沒有回音。

“老師看錯了他。”裴淵冷着臉:“陛下才不是什麽良善之人。”

自己信任偏疼多年的學生被這麽說,顧長安心裏不舒服,可再一想,裴淵說的一點也沒錯,顧長安嘆氣:“是我們對不住你……”

“老師何必将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那些與你沒有關系。”

顧長安道:“可無論再怎麽說,他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學生,教不嚴師之過,他這樣我怎麽能不擔責?”

裴淵一點都不想聽顧長安仍然對趙承钰帶着這樣抱有希望的語氣:“他若是還當自己是老師的弟子,不如早點幫老師去尋藥。”

顧長安沉默,裴淵也知道自己說這些事時不自覺便帶上了火氣,他找了個木頭墩子叫顧長安站累了就坐下,自己則是要回去挖渠了,他說:“下邊的活還沒幹完,這裏風大,你在上面少待一會兒,太陽下山了就要立刻回家,知道了嗎?”

他輕輕揭過剛才的不愉快,顧長安也不好再面無表情,他無奈拖長尾音道:“裴淵,你怎麽越來越煩人了?你現在要比我府上的老阿嬷還啰嗦,再這樣下去,将來你娶了親,你的夫人恐怕要被你念叨到與你和離!”

裴淵聽見娶親兩個字,心裏別扭,又迅速捕捉到顧長安說的重點:“老師這便開始嫌我煩了?也不知是誰,我說碎葉不好的時候,自己賴着不走,說什麽‘我要在碎葉靠着秋生好好休養,離了秋生我便吃不下,睡不着’。”

他翻出自己的話來堵自己,顧長安臉上青紅交錯一瞬,緊接着搖頭晃腦嘆着氣:“你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啰嗦嗎?”随後自問自答點點頭,“你應當是不知道。”

裴淵笑了,緊接着又忙着走——同顧長安玩笑固然心情愉悅,可是吐谷渾随時都會卷土重來,戰事不敢耽擱,裴淵收起玩笑的神色匆匆道別。

“這要怪只能怪老師不讓人省心。我不與老師說了,等會兒看夠了,我叫冬青送你回去。”

裴淵說完轉身下去了。

顧長安站在城牆頭上,看着裴淵消失在樓梯轉角,又出現在底下的男人堆裏。

離開自己,裴淵就仿佛變了個人,不再恪守君子之禮,像是個灑脫豪氣的大将軍了。

他在自己面前時,便和五年前一般無二,似乎這五年分別沒有存在過,似乎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嫌隙一樣。

顧長安心裏動容——裴淵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實體貼極了,他為了讓自己心無負擔,輕飄飄揭過去從前那些天大的冤屈,給他裝點了一副現世安好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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