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甘婆子被羅石帶去刑房扣着,先被問話的是卞婆子。

她活到五十幾歲,從來都是繞道走,這是頭一次進衙門,見兩頭的差爺抓着杖棍目不斜視,堂上的老爺冷若冰霜,慌得兩腿僵直,走不動道。

“還不跪下!”

她聽得這一聲,噗通跪好,不受控地發抖。

“民婦徐……卞卞氏,拜見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萬歲,萬……”

“閉嘴!老爺問你什麽答什麽,少廢話!”

“是是是。”

周青雲厭煩看她,垂眸問:“行了,找你來,是有人狀告你诽謗,說你罵了些不三不四、辱人名節的話。你可知道一條叫‘罵詈’的罪?”

卞婆子哪裏知道罵詈是什麽力,但她知道這個罪字搭不起,馬上嚎:“冤枉啊,大人,這話是誰說的?絕無此事,民婦清清白白。”

“哼!你當本官閑來無事,有空同你胡扯?本是小罪,但有罪不認,毫無悔過之意,來人啊,照例先打她四十……”

“大人大人,不能打啊,我認罪。民婦該死,管不住嘴,在背後說人。勞煩差爺把苦主請上來,我馬上道歉,我給她磕頭。”

周師爺怒斥:“死不悔改的東西!你罵了誰,自己不招認,反倒要我們來替你辦事。大人,我看吶,先将她關起來,才好反省。”

眼看太爺的手就要擡起來了,卞婆子心一慌,伏下去大喊:“大人,民婦有罪啊,我不該貪心,偷偷在大豆裏摻石子,回頭賴在賣貨的鄉民身上,我罵他黑心摻假,訛了他十個錢。我這就退給他,再賠他幾升豆子錢。”

她聽見師爺又哼,抓緊坦白:“這是今年的,還有去年的。去年我夜裏犯了瞌睡,豆腐沒做好,邊上發酸。對街的楊嫂子買回去發現味不對,要來退錢,我惱她不識相,就跟人說我在她家的饅頭裏吃出過老鼠屎。她來理論,我罵她無恥,罵她黑心肝。”

好似也不對,前方那杖棍都動了。

Advertisement

她說得更快了:“早幾年,我兒媳生了個大胖小子,我心裏高興,想給他打副長命鎖。手裏沒錢,湊巧隔壁……”

她說到這,恍然大悟,難怪是跟甘婆子一起來的。老爺沒有先審甘婆子,是給她機會啊!

“甘婆子前來收買我,先給了二兩,叫我背後傳閑言,就說胡麗娘不守規矩,總想跟男人勾勾搭搭,再尋個由頭鬧起來,當面罵她狐貍精。她說這不是害人,是她東家想幫人,年紀輕輕就守寡,要苦一輩子,壞了名節守不成,才好改嫁。怪我一時糊塗,聽信了她的鬼話,就……到處說一說。誰知後來真鬧出事了,其實這孩子還算老實,可之後我還收了三兩,錢已經用了,退不成,話也說出去了,收不回,只好閉嘴。”

自家寶貝疙瘩有五歲了,那位是不是放出來了?

這事确實虧心,她老老實實磕頭,接着說:“這事做得不地道,我馬上去找她賠禮道歉。”

“你賠得起嗎?”

她扯了扯身上的舊衫,讪笑着答:“客棧一日不如一日,我挨着他家,這生意也是一落千丈。不過老爺放心,我還有幾樣老嫁妝,立刻拿去賣了,湊足了錢交來。”

“這是其一。你潑的髒水,還得你去洗幹淨。四周街坊,你一家一家上門說清楚,門前有人經過,逢人就要解釋一番。即刻去辦,十日之後,坊間再有閑言,拿你是問!”

“是是是。”

師爺拿着供書叫她畫押,嗤道:“滾出去!”

卞婆子連滾帶爬出去,暫代稿案一職的林密嘆道:“原來她是惋惜那對母子沒了,不能照顧她的豆腐生意。大人,明審明錄,大人揀要緊的供詞,叫一聲‘畫押’,要緊的問話,就‘記錄在案’。分作兩列,案卷思路清晰,供詞簡單明了,方便上頭查閱審核。”

周青雲了悟,點頭說:“怪不得老覺得漏了點什麽,原來如此。一時情急,耽誤了。”

“不怪大人疏忽,審案子要緊。”

升堂是照戲裏學的,他們哪裏會這些路數?

周師爺自知失職,趕忙插話:“這等自私自利的小人,多着呢,不好一一拿辦,還得從長計議。大人,時候不早了,是否正經升堂?”

“小牛回來了沒有?”

院門口的丁三兒高聲答:“有一會了,肥豬就在大門外。”

“好,敲鑼鼓!升堂唱……審案!”

周松和林密垂頭憋笑,站班八人挺直胸膛,做好了準備。

大肥豬拴在縣衙外哼哼,有人瞧見了,想起上次那頓香的,管它是不是,馬上回家叫人,沿途見了親朋好友,也通知一聲。

鑼鼓一響,百姓從生門蜂擁而至。月牙臺擠不下,大人大手一揮,把堂下四周都劃給他們。

“肅靜!”

“威武!”

“傳嫌犯甘婆子!”

沒人宣告今日審的什麽案,就這麽開始了。大夥按下好奇,專心看和聽。

甘婆子被兩個大漢拖拽到堂下,用力按倒。這樣的待遇,壓垮了最後一絲妄想。

“甘婆子,你可知罪?”

“民婦不知,啊,民婦糊塗,還請大人明示。”

“你夥同他人,殺害待你恩重如山的東家,這麽多年,就不覺心中有愧嗎?”

“沒有沒有,不是,大人,民婦不敢,民婦沒有做過那樣的事。”

“好!方才兩位說的果然沒錯,你才是主謀!”

下邊衆人聽得稀裏糊塗,但并不着急——那豬剛擡進去,還得經了殺、刮、剖、砍、切,再燒鍋開煮,早着呢。

甘婆子淚流滿面,哀嚎道:“他們……”

周青雲不理她,轉頭問師爺:“她今年多大,不到七十吧?”

“回大人話,這歲數能上刑,杖棍容易打殘,往後押解不便,不如上夾棍,如今這天氣,烙鐵也使得。”

甘婆子越聽越慌,心都要燒焦了。憑什麽他大搖大擺走了,自己要留下受罪?她哭道:“大人,我不是主謀,我是被逼的。毒是他下的,他拿性命要挾我,我不敢說,只好裝作不知道。藥飯都是胡娘子端去喂的,一切與我無關吶。大人不要聽信他一面之詞,他才是狼心狗肺的畜生,今早還威脅我。大人,你看這裏,全是傷……”

她急着證明自己清白,說着就要去解衣衫。殷若将她帶下去,暫押在刑房,跟瘋瘋癫癫的殷張氏待一起。殷張氏認不得人,撲上去抱住她,喊着賤人混賬,連薅帶踢。甘婆子見她又髒又臭,知道不是差人,自然不客氣地還手。

殷若把門帶上,由着她們狗咬狗。

外邊堂上,羅石當着衆人的面,端來一碗鮮豬血,摻上一點新磨出來的墨,攪勻了,拿馬毛刷沾了往舊衫撒,袖口裙角前胸都有沾,随後将它們搭在角落裏的衣桁上,等着風幹。

“傳齊劉氏。”

齊劉氏被人帶上來,堂前一正一反兩塊跪石,沒人招呼她跪哪塊,她還照當年那般,挑了原告石跪好。

沒人糾正,她暗自欣喜。原來真如差人路上所說,是為了幫她讨錢呢。

她挺直了腰,臉上的得意便藏不住。

殷若半抱半攙帶麗娘上臺,塞了只稻草娃娃給她手心,留在她身旁看着。

“齊劉氏,當年的賠款還短你多少?”

齊劉氏早将麗娘這癡傻模樣看在眼裏,興高采烈答:“回大人話,大老爺裁定是二百兩整,抵了些首飾玉佩,還剩七十四兩未給。可不是我心狠逼迫,當年我被她害慘了。她勾搭我丈夫,恨我占着名分,刺得極深。血淌了一地,後來成堆成山地買藥回來補,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從此做不得重活。家裏艱難,全是借錢醫治,落下大饑荒,自己又無力償還,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她怎麽傷的你?”

“她先罵我,我求情,她兇性大發,拔下簪子就刺我,純心要我的命呢。就在這……這……疼死我了!”

齊劉氏歪着脖子露出下颌下方的疤,還特地起身轉一圈,好叫離得近的閑人也看得到。

殷若悄悄在麗娘肘上一彈,麗娘手上發麻,一指半大的稻草娃娃飛了出去,正好被走來走去的齊劉氏裙子罩住。

麗娘盯着她腳下,哭道:“還我娃兒!”

齊劉氏心虛,怒喝:“你胡說八道什麽?你哪來的娃娃,屁都沒有。”

麗娘心愛那娃娃,忍着害怕追上去。

齊劉氏以為她要來糾纏,她從來不吃虧,手腳同時動,手要扇,腳要蹬。

殷若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麗娘,讓她免受傷害。麗娘哭得可憐,一直哀求:“你行行好,把娃兒還我!”

底下的人看得清楚,不過是個草編的耍貨,她就這樣容不下,于是指指點點。齊劉氏越慌越惱,指着她罵:“大人,她臭不要臉,滿嘴謊話,這就是個瘋子,傻子……”

“帶下去。”

殷若塞給麗娘另一只娃娃,連哄帶抱将她帶離。楊雲王福上前,反剪了齊劉氏雙手,扭送下去。

“大人,大人怎麽不幫我?我夫君是城南客棧的掌櫃齊忠賢,大人,這不對……”

齊劉氏又跳又叫,醜态全讓人看在眼裏。

一個嚣張跋扈,一個嬌小可憐,當年究竟是誰傷誰?

“傳張四海!”

沒人認識張四海,但人一帶上來,都認識——這不是巡街多年的張捕快嗎,怎麽這副裝扮?

張四海不肯跪周青雲,故意歪着跪向東北角。

“上血衣。”

羅石摘下衣桁上那套舊衫,用捧盤盛了,送到堂案上。

張四海背對那邊,看不到,但聽得到下邊有議論,他腦筋轉得快,心生警惕。

周青雲眯着眼問:“你可認得這證物?”

張四海不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