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周青雲手一擡一落,驚堂木拍出巨響。他指着證物怒道:“當年殷捕快路過,湊巧救了胡麗娘,她檢查過胡麗娘衣着,只有裙角沾到少許血漬,根本不是這一身。你罔顧事實,僞造證據,颠倒是非,強行給她定罪,釀成冤假錯案。本該是緝兇懲惡的人,居然黨邪陷正,豈有此理!”

“大人說話可要講證據,殷捕快一家都是說謊的行家,她這捕快一職是怎麽來的,大人心裏最清楚。”

“噢?你這是質疑縣衙斷案、招人不合規矩?”

張四海嗤道:“大人新近做的官,怕是不懂律令:凡親屬涉案,應回避而不回避者,各以其所犯坐之。她一個疑犯……”

上回看得精彩,這殷若分明是被構陷的,抓她的人裏就有這個張捕快,如今還拿這事來欺負人,太過分了!底下不少人發出噓聲,他只好改口:“她家有一個殺人的兄長,還有幫兇棄屍、做僞證擾亂公法的父母,她說的話,可信嗎?”

“審那命案之時,她人在牢裏,誰說沒回避?如今她當着差,并沒有半點徇私舞弊,反倒勸服了父母認罪伏法。帶殷大安。記錄在案。”

殷大安一身囚服,上堂服服帖帖。

周大人問:“殷大安,如今你可知罪?”

他回:“回大人話,草民真心認罪悔過,從此改過自新,永不再犯。”

“記錄在案。”

周大人擺手,殷大安起身,走到堂外,跪地,對着百姓又磕一頭,而後老老實實跟着獄卒進獄房,仍舊回後排房幹活去。

看起來無傷無疤,神色平和,下邊的百姓見教化效果如此之明顯,不由得拍手叫好。

張四海悄悄留意堂下圍觀的人,一處處細看,試圖找出一個熟面孔。

周青雲瞧見,再拍驚堂木,指着捧盤,高聲道:“事關重大,殷捕快,時隔四年,未免出差錯,你再上前認認。”

殷若上前,認真看過,舉手道:“大人,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年麗娘穿的,并不是這一身,她穿的是霜色交領上襦,月白裙子,只有裙邊和右腳鞋底沾到了少許血跡,并不多,不合殺人常理。方才所言之句,若有半句虛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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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天被劈死的哪哪都有,世人都怕雷公電母,發毒誓通常能取信于人。下邊的人似乎被她說動了,開始低聲議論。堂上之人有意偏袒,并不喝止。

如今孤軍奮戰,只能靠自己,張四海咬緊了牙思量對策,可這會心中又惱又急,堂外叽叽喳喳,內外不得寧靜,一時半會,不知該如何是好。

“傳證人胡雲娘。”

胡雲娘上前辨認過,也篤定地說:“我姐姐要守兩重孝,因手裏銀錢不多,只添了霜色、月白兩匹布,從頭到腳,從冬到夏,都只有這兩色,沒有買過牙色的料子或成衣。這不是她的。”

“記錄在案。傳證人梁四貴!”

梁家管事上前,恭恭敬敬行禮,也上前辨認一番,答道:“那日胡麗娘到訪,想領繡活掙家用,小的不知道她底細,着急打發她走。她撚着袖口讓我看上邊的繡紋,小的因此留意了三分,确實不是這件。”

“記錄在案。”

這個說不是,那個說不是,喊得心更煩。東西确實不是,他們早安排好了一切,胡麗娘瘋瘋癫癫,按說是十分穩妥的。誰能料到這草包閑來無事,竟然把這事翻了出來。

張四海眼看事情要發展到不可收拾,該來的人卻始終沒來,于是指着捧盤,一口咬定:“胡說!我和林捕頭一塊逮到她,她穿的就是這一身。人證物證确鑿,又有她親口供述,這才定的罪。這些人當年都不曾吭聲,如今全冒了出來,必定是受人指使。殷若當年就死纏爛打,非要擾亂公堂,大人怎麽能聽信她一個局外人的說辭,就要……”

“畫押!”

分明是剛才弄出來的血跡,大夥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人,居然管着本地治安好多年。虧他們恭恭敬敬對待,誰知竟是這樣的畜生!

“荒唐!”

“放屁!”

下面的人指着他罵,大老爺氣得發抖,沒有出聲制止。有人忍不住,脫下鞋子朝他砸去。

張四海剛要動彈,高石上前按住。

下邊鬧了一陣,周青雲擡手,站班高喊“肅靜”。

“傳林捕頭。”

林拾一上堂,面無表情拱拱手。

“林捕頭,你來看看,這是否為胡麗娘行兇時所穿?”

林拾一上前看了兩眼,搖頭說:“不是。其時我在外邊巡街,張捕快趕來,說要去抓嫌犯,他說這案子人證物證确鑿,他領先前那位大人的命出來抓人,小的便協同他一塊将胡麗娘帶回縣衙。人證物證全是他搜來的,我也不知為何會變樣。”

張四海氣道:“你……”

林拾一撇頭不看他,張四海怒火滔天,翻身一起,剛要指認他是同夥。林拾一高喝一聲“大人小心”,火速敲暈了他。

“張四海狗急跳牆,意圖刺殺問審官,記錄在案,拉他畫押!帶血衣。”

丁三兒抱上來一只箱子,開箱取出霜色加月白的血衣,拿到外邊亮給大夥看。

“這是當年他們結案用的所謂‘證據’。記錄在案。”

底下的人全看了個分明,這樣式、顏色和方才現染的全不同,如果不是心虛,絕不會認錯。由此可見,這真血衣确确實實是假證據。

胡麗娘傷人案事實已然清晰,縣太爺卻沒有喊誣告的人上堂來結案,而是繼續傳證人。

齊忠賢正籌算着上哪弄錢翻修客棧接大生意,在面攤上又被人叫住。

“齊掌櫃,大人說還有些事沒弄清楚,想請你回去交代幾句。”

齊忠賢最會察言觀色,急道:“那契書都簽了,大人不會反悔吧?差爺,你幫着說幾句好話,将來客棧發達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這我就不知道了,您請吧。”

李鐵頭和孔平安領着人從儀門進,這門可不是尋常人能走的,齊忠賢暗自得意——先前那錢沒白送,果然拿銀子敲門,就沒有不開的。

“齊忠賢,當年你說看到了胡麗娘傷你妻室,方才已查明,案子另有隐情。本官再問你一次,你确實是親眼所見?”

當然不是,大人這話明顯在給他暗示。他忙順着這話改口:“回大人話,草民那時太驚慌,并沒有看清,是聽了劉氏哭訴,這才認定。”

“畫押。情有可原,你先下去吧。”

李鐵頭客客氣氣把人請去門房等着,這一幕正好被重新帶上堂的甘婆子看清。

甘婆子跪地,周青雲清清嗓子,語重心長道:“你一把年紀,半只腳伸進了黃土裏,還要造這麽多孽。唉!本官憐你一輩子孤寡不容易,再給你一次機會。《大闳律》載有明文:自己供認的罪行,和被查出來的,在量刑上大有不同。”

甘婆子在刑房跟殷張氏耗幹了體力,方才又見了壓垮心力的“勾當”,憤怒和恐懼激得她放肆起來。

“造孽?我不過是想尋條活路,作惡多端的是方才那位,只因有幾個臭錢,四處打點,就相安無事。他齊忠賢毒殺嬸娘,陷害弟媳,謀奪産業,樣樣能脫身,還能風風光光做大爺。世道如此不公,我死了也不服。”

“畫押。齊方氏的死,确實有些蹊跷,但她死在半夜,彼時齊忠賢人在賭坊,有人作證。當夜後院只有你和胡麗娘,聽你這意思,胡麗娘清白,你這樣指認東家,難免被誤會是為脫身而胡亂攀扯。你手裏頭,可有證據?”

甘婆子聽他語氣和緩,似有松動,她不願意錯過這一絲生機,忙收回狂妄,認認真真答:“方娘子有麗娘悉心照料,又有過繼一事要操心,已經好了許多,因此不必陪睡。齊忠賢早就想下手,但麗娘凡事親力親為,湯藥粥菜,從煮到喂,一眼不錯,外人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齊忠賢假意來幫工,補橫風窗

正常安裝的大窗上,有時看房子太高,還會安一排橫窗,讓門和窗的設計更和諧。

時,偷偷将那毒藥撒在房梁上。方娘子夜渴多年,床邊總要放上一碗水,夜裏舍不得點燈,因此床邊那凳子十年沒挪過位置。齊忠賢買通工匠,補屋頂時特意留了條細細的縫,一漏雨就将藥沖下來滴在碗裏,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完毒。他本想一石二鳥,将這事賴到麗娘頭上,誰知湊巧那晚麗娘着了風,高熱不退,她妹子找來的草藥婆就歇在她房裏。方娘子死得突然,齊家族人和方家人都起過疑心,但最終不了了之。那屋頂補好了,可房梁上的毒藥還在,他不敢請人,自己又懶,就叫我去收拾。我心中有愧,不敢爬高處,一直留在那沒動,大人只管叫人去查。”

“畫押。來人。”

捕班剩餘幾人一齊出發去搜證。

甘婆子在證詞上畫押,被帶了下去,這次差人對她沒那麽粗魯,這讓她又生出了一線希望。

林拾一處理好了張四海,重新回到堂下候命。他望着周青雲,滿目不甘——權勢真好用,這人一句“想做出些政績來掙個前程,苦于沒有門路”,周家馬上下令讓他全力配合。

想必梁家人也是如此,被迫來摻和。

自己滿腔的憤和恨,沒有一點用,沒人會在乎他們這些蝼蟻的痛苦。

以為該審殺人的齊忠賢了,并不是,這次又傳潑婦齊劉氏。

不知去哪走了一遭,這人看着老實了些,至少不大呼小叫了,老老實實跪在被告石上。

“青天大老爺,民婦仔細想過,麗娘神志不清,人又在牢裏,我家艱難,她也可憐,那銀子我不要了。”

“放肆!老爺問你這個了嗎?”

齊劉氏縮着脖子不吱聲,周青雲拿起手裏一頁紙,指着上邊的齊字問她:“齊忠賢已供認這些事都是你主使,你還有什麽話說?”

這些?

齊劉氏不認識字,但囫囵認得“齊忠賢”和“劉”,她盯着瞧了會,确認上邊有齊劉氏,最後有丈夫的名字,旁邊還有個鮮紅的指印。周大人又拿起一張,上面還有齊忠賢和指印。

“給了你機會辯解,你不想說也行,那就照其他證人所說定案。你運氣不錯,八月已過,要等明年秋審

四月,省裏把手頭上的大案子往朝廷遞,八月,朝廷開始複核,确定沒有冤情了再由皇帝批準執行。所以一般說是秋後問斬。

過後才能砍頭。押下去,死牢僻靜,關那邊正好。”

齊劉氏心知齊忠賢有多絕情,見他将罪名全推到了自己頭上,摸着脖子上的疤喊:“大人,我是被冤枉的。這一簪子,是他紮的,我不敢不答應,他殺慣了人,真下得去手害我。大人,大人,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那娃兒……”

“娃娃已找回,這事暫且不論。我只問你:你說的這個他,也就是傷人的人,究竟是誰?”

“正是齊忠賢!大人,他就是個廢物,連男人都算不上,心又狠。我想跟他和離,大人,我什麽都招。您要替我主持公道,我要是這樣回去,一準活不過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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