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部——殺人犯之女
第1章 上部——殺人犯之女
譚嘉爍低估了這一切。要說出“二十年前,是你父親殺死了我的媽媽”,很難。除了腦中演習,她甚至從未把“媽媽”和“殺死”放在一個句子裏。更不用說,仇人的女兒就在她眼前。
但“仇人的女兒”這個稱呼,真的有意義嗎?在她心中,并沒有什麽連綿不絕的恨延續到這女孩身上。咖啡桌對面的傅寶雲,紮馬尾,穿着拼錯了字母的仿牌圓領T恤,寶藍色的洗車場制服系在腰間,沒有點喝的。這是為獨身者或者戀人準備的小圓桌,只略略寬于咖啡杯下的食品托盤,所以譚嘉爍能清晰聞到傅寶雲散發的氣味:泡沫清洗劑、汽油和濃烈的薄荷車載香薰。一小時前,譚嘉爍在洗車場街對面足足站了四十五分鐘才上前搭話,那時的傅寶雲在樹蔭下的小矮凳上坐着,昏昏欲睡。這一刻,譚嘉爍等待着一個奇跡般的瞬間,讓話語有機會從她的焦灼之中出逃。
“我還要回去上班的。”傅寶雲說。她的右手大拇指在左手虎口輕輕摩擦。
“傅……傅長松快出獄了。”譚嘉爍說。
“啊?”
“傅長松,你父親。”譚嘉爍清了清嗓子。“是他害死了我媽媽。二十年以前。那時候你多大?”
傅寶雲皺眉,不安地挪動了一下椅子。
“你是……”
“我說過了,我叫譚嘉爍。我爸爸叫譚懷勝,媽媽叫朱琪芬。你父親案子裏的那個……那個被害者之一,就是她。”
“你怎麽找到這來的?”
“我在傅家村打聽過,那邊還住着你媽媽的熟人。事情發生的時候,你多大?”
“我今年二十二歲。我什麽都不記得。”
“我二十四。”
這偏離主題的自我介紹制造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尴尬,而這略微減輕了譚嘉爍的焦慮。她感覺自己重新開始呼吸了。
“我也幾乎什麽都不記得了。我爸爸也……不願意和我說實話。我來找你,是因為我想知道當年的一些情況。除了問傅長松,我沒別的辦法了。他應該快出獄了,但只有家屬會收到通知書,寫明出獄的具體時間和地點。”
“你說的出獄這些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我從來不過問這些事。我媽可能知道。”
“那請你問問她--”
譚嘉爍胳膊肘撞到桌子。幾滴咖啡從杯口晃了出來。
“問問她,或者我現在去見她也行。可以嗎?”
“你這樣太突然了。”
“不是要欠你人情,我會付感謝費。一萬夠嗎?”
傅寶雲頓住了。這幾乎是她月工資的三倍。
“我現在就可以付一半定金,加我微信。剩下一半,等見到他就付給你。”
“你見他做什麽?”
“我說過了,只想問一些事。”
“你想問案子,該去找警察啊。”
“結案已經二十年,我想不到別的辦法。我不是要你出賣你父親--”
“我回去上班了。”傅寶雲站起來。
“等一下,”譚嘉爍緊随對方站起,伸出握着手機的右手。“先加微信吧。掃我。”
傅寶雲回過頭,一只手抓握着椅子靠背。她有些驚訝對方用了“出賣”的說法,因為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角度。她隐約記得在上小學之前,母親帶她去監獄探視過幾次,她無法理解眼前的男子對她的生活意味着什麽,他也許曾經笑着對她說過“長高了嗎”“和小夥伴處得好嗎”之類問題,而她也許曾在母親的催促下給出過模糊的回答。一切都像一團霧,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牢房鐵栅推拉的聲音讓她起雞皮疙瘩,并且想哭。她也記不清自己是在什麽時候才徹底明白了父親是因為搶劫過失致人死亡入獄。一些銳利的釘子散落在她記憶的轍印裏:教導主任在她經過的時候和旁人耳語“她就是那個殺人犯的女兒”;母親在竈臺前一邊翻炒着剩菜一邊說,“你爸不壞”。這一切當然都是煩心事,但因為父親一詞在她感情中幾乎是徹底的真空,它們對她日常情緒的影響,也許還比不上午休玩手機游戲時被隊友說一句“原來是女的,難怪”。這一句“出賣你的父親”,像千鈞重的羽毛,給傅寶雲帶來了意料之外的不安和迷惑。
她掃了譚嘉爍的好友二維碼,然後說:
“我真的不知道,得回去問我媽媽。但我不能給你下保證。”
“我現在就把預付款轉給你。”
“別這樣。我走了。”
“一定要幫我問問啊。謝謝你。”
譚嘉爍目送傅寶雲快步走出咖啡館,然後盯着手機。快三十秒後,她收到了通過朋友驗證的信息,才坐下來。她點進傅寶雲的朋友圈,沒有任何內容,想必是勾上了“不讓她看”。她喝了一口咖啡,低頭,看着強烈的陽光隐約照亮了咖啡表層懸浮的微小顆粒。剛才的對話持續不到十分鐘,是在一種搶跑般的迫切中一口氣完成的。承諾一萬元的酬勞是否得體?也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因為她對傅寶雲一無所知。她不能強求任何人對其母親當年的命運有着萬分之一的關心。父親譚懷勝總是對她說,你別問了,好好過你的日子,你有什麽不滿意的,都說出來,爸給你解決。雖然自從再婚妻子懷孕以來,他留給女兒的耐心日益減少,但作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他也确實為女兒解決了許多事,讓譚嘉爍難有怨言。
只不過,沒有任何人能告訴譚嘉爍:二十年前,她的媽媽為什麽會在一個細雨連綿的下午,和另外一個似乎陌生的男人,同時死于傅長松之手。沒錯,她非常确信那一天是細雨連綿,因為她甚至在市圖書館找到了案情發生當天的報紙。頭版最重要的新聞,是市長接待了來自本省旅美商會返鄉團的客人,在第六版登載了一則走失兒童的尋人啓事。她本不打算把這麽多無關的信息記得牢牢的,但她無法自控。母親的死是一頁紙上最後的句號,而這些完全無關的細節就是紙面上散落的灰塵。她那時只有二十八歲,代表着她生命的這張紙片既輕又薄,上面的字跡因為多年的水浸和蟲咬已經所剩無幾。譚嘉爍明白,她需要奇跡才能讓這一切重現,而面會刑滿出獄的殺人兇手,是她為了實現奇跡而必須邁出的第一步。
晚上六點半,傅寶雲攀上荒廢草坪之中的一架木梯子,翻越圍牆,回到旺秀小區。沒有人知道是誰把這梯子搭在牆邊的,自從小區正門大路開始徹底翻修以來,其南側就多了這一條捷徑。雖然數次有人以防盜為由把它移走,但是兩三天之後總會放回來。她仔細看了一下腳下情況才落地,因為有時候會有小孩在附近灑玻璃渣。
“小傅,下班了?”
走到小區西邊拐角的時候,正在自建散養雞欄裏蹲着的全大伯直起腰來,和傅寶雲打招呼。
“诶,下班了。您喂雞啊?”
“不是,這雞好像有點下白痢,我看一眼。本來說讓你帶一只回家給你媽補補身子,這次就算了。”
“沒事,您不用惦記,我媽沒什麽大毛病。”
瘸了一只腿的全大伯笑着點點頭,慢慢蹲下去,捏住一只雞的尾巴,掀起來看。這腿早就瘸了,但現在無論誰問起,他都會說是去年到住建局讨說法的時候被打成這樣的。旺秀小區都是廉租房,當年符合條件的低保戶到此申請的時候,卻被告知只賣不租。相比全市均價,這些房子的價格低得十分誘人,所以許多家庭還是東拼西湊買了房,卻只收到蓋了章的收款條,快十年了正規手續都沒辦下來。曾有記者來過幾趟,也曾有外人來晃蕩提醒居民不要随便亂說話,最近一切都消停了。既然小區沒人管理,也沒人來驅趕,大家也就這麽住着。也有人懷着希望,說等手續齊了,門口的大路修好,對面商場招商,這房子一定漲,所以現在這點苦頭也吃得,總比那些住斷水斷電小區的人好多了。每次鄰居聊起這樣的願景,傅寶雲也只能頻頻點頭。
打開六棟502號房門之前,傅寶雲就聞到了昨天吃剩的青蒜肉片的味道。一進門,客廳的對面就是廚房,她的媽媽蔣蕾正在往鍋裏滴生抽,然後繼續翻炒。
“媽,你怎麽起來了?不是說了讓你多休息一天嗎。”傅寶雲脫下制服搭在椅子背上,走進廚房。
“我餓了,等你下班回來都什麽時候。飯也熱好了。”蔣蕾自覺地把鍋鏟讓給女兒,從狹窄的門口挪出去。随着年歲增長,她的身體在日夜勞作中反而越來越圓胖。三天以前,她半夜兩點在燒烤攤挪動啤酒箱的時候突然昏厥了,攤位老板叫嚷數次啤酒補貨卻沒人答應,這才發現倒在路邊的她。傅寶雲勸她去醫院,她不去,自我診斷說是肝火上炎,在燒烤攤油煙辣椒的刺激多了,頭暈尿黃耳鳴,靜養幾天就好。
“我下午已經睡足了,”在客廳坐下的蔣蕾說,“精神好得很,趕緊吃了好晚上去上班。”
昨天和燒烤攤老板通過電話之後,傅寶雲很确定媽媽已經丢了那份工作。但她知道,勸媽媽留在家裏是不可能的。最好的辦法是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也許媽媽今晚出門明早回來的時候,已經在小吃街的另一家店找到了工。
十分鐘後,母女倆坐下來吃飯。傅寶雲左手拿起手機,發現譚嘉爍給她發了一條:“很高興認識你!保持聯系”。
在今天短暫的會面中,傅寶雲覺得對方并不擅長社交,這條生硬的微信也是證據。她還沒有真正消化譚嘉爍所說的一切,只有那句“感謝費一萬元”,反複出現在她腦中。高考落榜後,母親願意供養她複讀,但她非常清楚連三本線都夠不着的自己,沒有動力和能耐回到課堂。如今這份洗車場工作,是她打工數年以來最穩定的一個崗位,工資也不到四千。而譚嘉爍,不像是一個會因為一萬元而愁眉苦臉的人。
“聽見我說話了嗎?又玩手機玩得走神。”蔣蕾說。“明後天我們一起把屋裏好好打掃一下。”
“為什麽?”
“你爸可能要回來。”
傅寶雲擡起頭。她剛剛還在想該怎麽開口。
“今天星期一,他星期五就出來了。”蔣蕾一邊嚼米飯,一邊平靜地說。她從盤子裏夾出了一小塊碎骨頭,丢在餐桌上。
“他說要到我們家來?”
“我和他講過電話,他說有可能。我們先準備好,多買點菜放冰箱裏,免得到時候急急忙忙的。對了,去買玻璃窗清潔劑,家裏沒有。”
“你要去接他嗎?”
“你想去?”
傅寶雲發現,媽媽的臉似乎一瞬間被照亮了。她微笑,等待女兒的回答。
“我不方便請假。”
“反正你爸也不希望我們倆去,說有朋友會接他。聽他的就行。我們一家三口團聚,我也不想有外人在場。”
傅寶雲點點頭。這只是給母親一個回應,她一時不知道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媽,”片刻後,她說,“你從來沒想過離婚嗎?”
蔣蕾什麽都沒有說,就着一片青椒扒完了剩下的一口飯,拿着自己的碗筷,回到廚房裏開始洗刷。關閉水龍頭後,她一邊在毛巾上擦手,一邊說:“你記住,你爸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