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部——回家
第4章 上部——回家
因為昨天請了半天假,今天洗車場老板暗示傅寶雲多上工,幹到八點才回家。她把鑰匙插進門鎖,未扭動,門開了。出乎她意料,比母親高大健碩得多的身影,幾乎徹底遮住了客廳吊燈的昏暗光線。
“寶雲?是爸爸。”
“寶雲回來了?”
蔣蕾從客廳走到門邊,把一只手探出門外,握住女兒的手。傅長松挪到一旁。傅寶雲被拉進屋的時候,發現父親穿上了和出獄時完全不同的嶄新襯衫。圓飯桌上滿當當四菜兩湯。傅寶雲到廚房洗了手,回客廳之後,看見父親正在幫她把椅子拉出來。母親坐在往常的位置,她對面;往常吃飯的時候傅寶雲會常常看着窗外的燈火走神,現在父親坐在右邊,遮住了窗,迫使她把視線停留在飯菜上。雖然這房子破舊、狹窄,但它仍然能讓她和母親兩人感到家庭的舒适;現在房子不得不接受一個陌生人,這對它來說負擔太重了。
“怎麽才下班?”不等女兒回答,蔣蕾就用筷子指着一盤油亮的烤鴨,繼續說,“快吃,你爸爸排了半個小時隊才買到的。”
傅寶雲筷子在烤鴨上方浮了一會兒,聽見母親在抽噎。她放下碗筷,從離自己最近的櫃子上方抽出一把紙巾,遞過去。在母親接過紙巾後,傅寶雲終于鼓起勇氣看了父親一眼,發現父親也正在看着她:一種友好但稱不上熱切的注視。擦完眼淚後,蔣蕾用哭泣後自然變低的聲音說:“慢慢吃,不急。你們要喝點什麽嗎?你爸連酒都戒了,我都不知道該準備什麽。”
“裏面本來就不能喝酒。”傅寶雲說。
“別說那些喪氣的東西。”
“沒關系,我……”
“我去拿可樂,家裏沒別的。”
她走到冰箱面前,取出喝了一半的大瓶可樂,拿了三個杯子,回到飯桌前。她離開的短暫時間裏,父母沒有說話。她明白他倆并非發生了尴尬的沉默,而是希望三人能共享這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她一坐下,父親就立刻續上了剛才的半句話。
“我最後這五六年過得不壞。日子長了之後,你會覺得那就是一個作息時間嚴格的大宿舍,平常哪怕生點小病也好處理,都不用到醫院去人擠人挂號。酒啊,不光我們不能喝,在那上班的民警同志也不能喝,在這方面他們比我們管得更嚴,每天上下班都要對着檢測儀吹氣。”
“你爸還帶了一個微波爐回來,格蘭仕的。以後你再回家晚,熱飯菜就方便了。”
“路上買的?”傅寶雲說。
“大件的我也不方便帶,在商場裏轉了半天,最後決定要個微波爐。我記得這個型號,在裏頭每三天可以看一次電視,正好看見節目裏說這個質量不錯。我說一個事,你們別笑啊,”他自己先笑了,“你爸現在挺有錢的,我在裏面做工,車衣服。聽說我們那班人的産品,出口到蒙古,俄羅斯。其他人管不住嘴,工資都拿來買煙買零食了,我都攢着。我現在縫紉技術絕對過硬,只要有廠願意招我,我就能給他們出效益。說起這個……”
他放下碗筷,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小物件,再把手伸到女兒身前。
“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幼稚了點。”
“你爸給你東西,別發呆。”
傅寶雲把物件接過來。是用多色毛線編織成的手環,裝飾着藍色小珠子。
“那天我在想,帶點什麽禮物給我姑娘呢,你都是大人了,我哪猜得準你會喜歡什麽,一邊想就一邊拿着車間裏撿回來的零碎毛線開始随手玩,莫名其妙就做了這個玩意。二十年了,你們母女倆一直在外面打拼,我什麽都沒有為你們做過,現在也不敢開口說能補償你們,你收下它吧,不戴上去也可以,就當是和你爸握個手。”
蔣蕾再次開始抽泣。
傅寶雲低下頭,把左手袖子捋上去。她看見自己左手腕上的陳舊刀傷,愣了一下,放下袖子,把手環套在右手腕上。
“合适。”她說。“謝謝爸爸。”
晚飯後,傅寶雲堅持要一個人收拾碗筷,于是父母走到了陽臺上說話。洗刷好餐具後,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椅子上,把腿懸着搖晃。她突然很想出去散散心,但是又不該怎麽開口。她仍然沒有感覺到生活中出現了“父親”這個角色。都說三角形的人際關系是最穩固的,但她一貫覺得兩個人才是正道:她和母親,手挽手,可以用同樣的步伐進退。三個人的話該怎麽安排?普天下正常的家庭都是怎麽做的呢?
傅寶雲掏出手機,開始打游戲。雖然把屏幕湊得很近,但她總覺得自己的眼睛沒有真正停留在屏幕上。連遭挫敗之後,她聽見有人在敲門。
“什麽事?”
“是我。”
如果是母親,傅寶雲多半會回答“有事直說”。也許這就是适應新生活必須走的第一步。她上前開了門。傅長松站在她面前,右手提着出獄時就帶在身邊的編織袋。
“我要走了,和你說一聲。”
“我以為你……”
“我不住這。”
“媽什麽都給你準備好了。”
“不方便的,你媽媽那邊我已經說通了。”
傅寶雲這才注意到,母親的卧室房門緊閉。看來她一個人在裏面。
“你們母女倆照顧好自己。”
“你去哪?”
“不遠。我要是打算永遠不回家,今天就不會開這個頭。我沒那麽硬心腸。不用送我了,你也歇着吧。”
他轉過身,走出屋外。在明确聽到他下樓梯的聲音後,傅寶雲走到客廳,打開前門,看了一眼,已經沒有父親的身影了。她回屋,在母親卧室面前不出聲地站着,想聽聽裏面有什麽聲音。
母親的話語突然傳出來:“他走了?”
“走了。”
沉默片刻之後,母親用近似冷淡的聲音說:“你去把微波爐裏面外面都擦一遍吧。”
在這一刻,傅寶雲意識到,她厭惡父親歸家之前,讓她大腦在“是,或者不”兩面高牆之間反複搖晃的不确定性;她也難以接受父親短暫來訪又離去,抛下感情遭受沖擊的母親。如果一定要選擇,她寧願他留在家裏。
傅長松走出小區門口。大路翻修,不能行車。他經過狹窄、遍布泥濘的人行道,拐進下一個T字路口。在街對面,停着一輛黑色轎車。車內沒開燈,但是可以看見駕駛座前的儀表盤亮着。
他過街,走到車輛前方,站在離車頭大概十米處。他站了十五秒鐘左右,沉默地盯着前方,一動不動。随後他不緊不慢地朝前走。還剩三米左右距離的時候,車輛發動,打開了遠光燈。傅長松擡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但是沒有停下腳步。車輛開始倒車,然後踩油門,從他身邊駛離。
譚嘉爍住在父親較早購置的一套兩室兩廳裏。工作之後她說過想立刻搬出去住,但實在沒法反駁父親“花冤枉錢”的反對意見。這幾天來,她對這屋子的依賴性越來越深,尤其是自己作為工作室的房間。夜裏七點,吃過晚飯之後,她回到工作室,打開筆記本電腦,查看自己一個小時前上傳到微博上的一張同人圖。24次轉發,178個贊,36個評論,戰果還不錯。她特意決定,在上傳後,只有吃晚飯回家之後才能看,算是一種延遲滿足。她開始微笑着逐個回複評論。沒有什麽公開信息可以把微博和她本人聯系起來,而她需要一些這樣只屬于個人的無憂無慮的時刻,把昨天和泰陽的會面抛在腦後。
手機響了。父親發來信息:我上來了。
譚嘉爍立刻蓋上筆記本,回頭看了一眼床上,有兩本昨天睡前翻閱過的畫冊。這兩本書因為開本太大,不容易放回書架上,所以總是擱在随手夠得着的地方。她連忙把毯子翻過來,蓋住畫冊。這時她已聽到了父親打開門鎖的聲音。
“嘉爍。”
只要她不說“等一下”,父親就不會敲門,也不會征求同意,直接走進她的房間。至少這一次,她沒有什麽複雜的隐瞞工作。她回到工作桌面前,坐下。
“在忙?”譚懷勝進屋,雙手插在口袋裏。
“沒有。”
“吃過了?”
“吃了。”
“找工作的事順利嗎?”
“就是等結果。”
“嗯。”
譚懷勝點點頭,仿佛剛才的對話是兩人進行了一番深刻而務實的災後重建報告。他在床上坐下,左腿撐地,右腿翹起來,皮鞋底離床單只有一寸。
“我來和你聊一下後天的安排。”
6月12號。是母親朱琪芬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