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部——大展鴻圖的一年
第5章 上部——大展鴻圖的一年
“安排我做什麽?”
“我們一起去給你媽上墳。就我們倆。”
再婚後,譚懷勝就不再祭掃前妻墳茔,每年忌日都是譚嘉爍獨行。他和伊璇的新家裏沒有任何朱琪芬的資料和紀念物,而他對往日記憶的堅決切割,早在十年之前就發生了。今年,譚嘉爍同樣對父親沒有任何期待,她本以為他是來交代繼續拍攝紀錄片的事情。
“你沒別的計劃吧?”
“沒有。”
“那就這樣定了。中午十一點出發,你就在這等,我接你。”
譚懷勝站起來,沒有說再見,走出屋子。
這本是一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事,但他選擇上樓面談。而在談妥之後,他也沒有表示他如何做了一件值得女兒記住和感恩的事,而是立刻消失了。譚嘉爍認為這算得上她和父親之間一次比較輕松惬意的交流。如果讓她做選擇,她寧願還是自己去,這樣比較自在。不過現在有一件确定的事情出現在行程表上,多少會消解持續等待不确定消息給她帶來的焦慮。
6月12日,星期一,晴朗爽利。十點五十分,譚嘉爍已經在樓下等候了。父親比他自己約定的時間晚到了十分鐘。譚嘉爍放棄抱怨,直接坐進副駕駛座。公墓在郊外,約一個小時車程。不同于把每個星期一視為人生最新一階下坡路的絕大部分普通員工,“星期一”往往是企業家實現其頭銜價值的大好日子,也許是在這種精神的影響下,譚懷勝情緒高漲:在女兒剛上車時遞出一盒她很愛吃的酸乳酪;駕駛時一邊随着電臺裏的刀郎哼歌一邊在方向盤上打拍子;偶爾身體莫名其妙地抖一抖,看似模仿拳擊手備戰時放松肌肉,其實更像是踩了一根釘子卻假裝無事發生。
“嘉爍,”他調低了電臺音量,說,“我今天才知道我有個朋友家裏是開廣告公司的,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公司叫什麽?”
“我忘了,一排中不中洋不洋的字,不好記。這樣,我現在就撥電話,你自己和他說,就叫人家黃阿姨——”
“不用。你把公司名字告訴我就行,我自己聯系。”
“你現在打個電話不是更方便嗎?沒關系的,我和她提過一嘴了。”
“不用!”
“随便你。你記得,爸從來沒有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譚嘉爍看了一會兒窗外。這條路上唯一的風景,是綿延長達一公裏的大型廣告牌,上面描繪着暫時還只存在于圖紙和PPT上的購物廣場,一座,三座,七座十座。它們的色澤極致絢爛,仿佛只要有人注視,它們就永不會在陽光下褪色。
“爸,為什麽你今年要和我一起來?”
車正在過一個急彎。過了彎,又回到全速後,譚懷勝說:
“你心眼子多,爸不想你瞎猜,我就給你講講我是怎麽考慮的。首先,今年可能是懷勝樓大展鴻圖的一年,我就想向你媽報告一下這個好消息,希望她繼續保佑我們。還有,我也不想在這時候和你冷戰。我對自己為人處事的要求沒那麽高,就一點,将心比心。我那些同事,兄弟,還有要求我幫忙的老鄉,我都和他們處得一個賽一個好,沒有道理就成天在我女兒這找氣受——你別急,爸沒說是你的錯。我最近是壓力大,但是大大小小的風波一個個都捱過去了,一馬平川就在眼前,所以該處理好的,我就一定要處理好。”
“所以總結起來兩個原因,一個是希望媽媽保佑你掙更多錢,一個是怕別人說你和女兒關系僵,丢人。”
“不是這麽簡單,但這是兩個非常正當的理由。怎麽,你覺得你爸沒資格和你一起去?”
“你根本就不想念媽媽,是不是?”
“我當然想啊,天天想,但你要我怎麽表現啊?和你姨說,我管不了這個新家因為我想嘉爍她媽了;在辦公室說,今天下不了這個決策,給我點時間用來追思我頭一個老婆。這現實嗎?你爸馬上五十歲,說得好聽點叫壯年,說得不好聽,叫留給我奮鬥的時間不多了。我最傷心痛苦的時候是二十年前,你又不明白我那時候經歷了什麽,你那——”
譚懷勝話語突兀地停在了音節中段。
“你繼續啊。”譚嘉爍說。
“女孩子家感情豐富很正常,但感情太豐富了人就天天在那花時間感傷,不進步。所有過來人都會教育下一代,時間不等人。越趁早認識到這個道理,越好。”
譚懷勝顯然意識到自己情緒接近了一個不宜表達的角落,于是立刻轉向牛頭不搭馬嘴的人生大道理。譚嘉爍被這惡作劇一般的誤導氣得說不出話,而這時,譚懷勝手機響了。
“喂?出什麽事了?說清楚。行,把人看好了,我立刻趕到。”
他停車,對女兒說:“你下車在這兒等一會兒,別亂走,我聯系小胡送你去。”
“什麽意思?”
“我有急事,要去一家門店。如果你還想和我去,就等我處理完再聯系你,或者就像我剛才說的,現在下車,等小胡來,我這就通知她。或者你自己打也行。”
“不需要你聯系她。”
譚嘉爍立刻下車,快步走到車尾,從後車廂裏拿出了此行所需要的東西,然後徑直往前走,沒有再理會父親。譚懷勝把頭探出車窗,喊道:“你打給小胡啊!”見女兒毫無反應,說了一句“我沒時間和你耗”,高速倒車,轉向,駛離。
譚嘉爍既氣憤,又覺得松了一口氣,甚至還覺得有些幽默——她預測過今天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父親突然打退堂鼓,正是她預測的結果之一。和父親單獨相處了近四十分鐘,她感到情緒過載,是時候下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至于父親為什麽突然撤走,她一點都不關心,但根據聽到的只言片語,應當是有某個要人探店,他得回去親自招待。
這一條光禿禿的城郊瀝青路少有出租車通行,好在譚嘉爍每年都來一次,已經對這條路很熟悉,何況城郊總是一個變化緩慢的地方。在步行約三分鐘後,她拐進一條岔路,這裏有一排白事用品店,不遠處停着好幾輛專門載人到公墓來回的電動三輪車。她乘上其中一輛,颠簸不久之後就到達了公墓。
公墓區遍布一整座山頭,鄰着一個五六百餘人口的小村落。在山腳下時,譚嘉爍感受到的不是愁緒。與之相反,在這樣良好的天氣下,朝着母親永眠之地攀登,是一件愉悅和自在的事情。半山腰之下有開鑿得完整标致的石階,甚至還有裝飾的小雕像和涼亭,仿佛小規模的登山公園。但是半山腰往上,美化工程尚未完成,路越來越難走。一直低頭注意腳下的她,在歇腳時,擡頭片刻,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通透的藍天已經布滿了烏雲。她覺得有些冷。
半個小時後,譚嘉爍終于站在了母親的墳墓前。她突然皺眉。有一束搭配滿天星的新鮮黃白菊,倚靠着墓碑。其前方的泥土裏插着三炷香,還燃着,剩一半。
剛剛有人來過。
她站直身子,左右看看,又回頭朝山下看。今天不是什麽傳統的祭掃節日,整個山頭幾乎沒有人,她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墓碑,偶爾有一兩個老人躬身在撿起祭掃者留下的食物。她突然感覺到他人的視線。擡頭,在山頭高處,一塊無人維護而斷裂的墓碑之後,有一個像是村民的中年男子在看着她。這極可能是突然的視線相接,但她還是把衣領稍微往上緊了緊。男子背着手,跨過墓碑和碎石,消失在了一棵樹之後。
她堅信這件事不過是偶然。她只需要說完想和母親說的話,然後離開。
在祭掃完之前,雨就下起來了。
再見,媽媽。
在心中說完這句話,譚嘉爍站了起來。她擡起一只手,遮開将要落在眼睛上的雨水,回頭看了一眼來時路。往常她來,要回家時都是走另外一條路下去,因為上山路雖然近但是比較陡,下山不安全。而現在雨水讓路徑變得更滑,所以她更加有必要換條路。
首先要往上走——經過剛才那個男人站立過的地方。因為祭掃,心情已完全轉變的譚嘉爍并沒有什麽心理負擔地往上走,但在接近那個男人消失于其後的那棵樹的時候,她還是放慢了腳步,一直盯着樹幹。樹只有不到一個碗口寬,實際上連一個小孩都藏不下,但她突然無法抑制地想象,的确有這樣一個人, 把自己全部的皮肉和內髒都收緊成一束麥穗的粗細,無聲無息地藏在樹後,等待着她要經過的一瞬間現出原形,攔在她面前。
她快步經過那棵樹,沒有回頭。
轉過小半個山頭,就找到了平緩的下坡路。雖然雨水開始沖垮一些墳墓旁邊的小草根,形成微小的泥流,但這不影響譚嘉爍安全下山。在小心翼翼下行十分鐘後,預料之外的情況發生了。前方挖開了一個很寬的大泥坑,看來是一個剛剛開鑿的合葬墓位,裏面散落着一只木柄鐵鍬,和一些碎石料。
譚嘉爍不得不從泥坑側面小心翼翼地繞過去。雨水使衣物貼緊皮膚,她越來越冷了。她抹一抹臉上的雨滴,盯緊腳下,每走一步都先用腳尖試探一下重量,确認泥土不會垮塌才把腳步踩實。左前方有一顆小樹,她伸出左手扶在小樹上,看見其露出泥面的一小截樹根突然動彈起來——是一條蛇。
她驚叫一聲,失去平衡,重重地滑倒在了泥坑裏。她立刻翻身坐起,但突然覺得頭一重,又倒了下去。後腦陣痛連連,像是有一小塊皮膚在迅速而反複地鼓起,破裂,消失。雨水不停打進眼睛裏,視線逐漸昏黑。
在失去意識之前,她隐約看到在泥坑的旁邊,有一雙細瘦的腿,和幾縷紅色的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