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中部——傅記

第19章 中部——傅記

榮華街口曾有四大去處,海鮮粥,電影院,桌球城,洗浴會所。現在電影院倒閉了,桌球城因為賭球頻繁被查封了,洗浴會所老板買下了海鮮粥,打桌球去休閑區,看電影去影音房,也有麻将棋牌,産業整合,喜聚一棟樓,只是年輕戀人們再也不愛來了。成倍的青中壯年男子,大多熟客,夜宵時進去,夜半時出來,有人爛醉,有人身邊多出一女子,她們裝束風格近似,不帶出租車标識的客運車已在路邊靜候。總有至少一打代駕司機,守在會所門外,談趣事談往事談夢想。

這些代駕,是傅寶雲夜宵攤的第一批常客。攤位在榮華街口往南走的第一個小巷裏。出攤第一天,三個代駕逛到巷口,其中一個說,這開了個新攤子,要不要嘗一嘗。另外兩人猶疑時,寶雲趕緊說,大哥看看吃什麽,各種炒菜炒面都有,我們剛開業米飯免費酒水七折。代駕說,妹子,我們搞代駕的,給我們推銷酒,要害死人啊。傅寶雲臉紅。代駕笑着笑着,也就坐下了。

他們吃着聊着,一個人談起,他前日在有小孩的車裏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客戶叱責,持續到下車,第二天還不懈投訴,說,我現在一只手打電話一只手放在我兒子腦門上,燙手的你知道嗎,最後老板為息事寧人,退了費用又扣了他三百,心痛。又提到家中老人病重,東拼西湊醫藥費,飲泣吞聲。一人欲安慰,拍他大腿說,別想那麽多了,傻逼天天有,反而惹得那人激憤,說沒錢沒扣到你頭上你插什麽嘴,又一揮手,把一盤小炒肉掀翻,盤子摔得粉碎。正在颠勺的傅長松看了一眼,說,沒事小兄弟,這盤不算你的,我再給你炒一盤,下不為例啊。于是這三個人第二天又來了,第三天帶着雙倍的人來了。

一開始,傅寶雲擔心父親沒做過這行,幹不來。但傅長松在牢裏,因為表現良好,各種崗位都做過,包括犯人們都向往的廚房,那沒有鐵栅的窗戶,用心擦洗就會發亮的瓷磚牆,是整個監獄最不像監獄的地方,且有機會掌握菜刀,意味着你得到了獄警絕大的信任。做牢飯,唯一能教會一個廚師的,就是用量準,手腳快,而這就是在夜宵攤炒菜的訣竅。至于口味,舍得用油倒生抽,就好辦。于是很快演變成父親主勺,女兒切配上菜。第一天,他們帶了兩張供食客使用的折疊小圓桌,六張小板凳。兩周後,他們備上了三個圓桌,十二張板凳。這些東西,加上一切食材和工具,已經是他們小推車的載物極限了。

傅寶雲覺得,如果是她和母親,肯定做不出這樣的成績。母親手腳更利索,但她身子一直沒有明顯好轉,飯量也小。而且有父親在,她能明顯感覺到一些客人不那麽友善的眼神,從她身上移走。

今天生意也一樣喜人。傅長松整個人被煙火環繞。

“寶雲,豆芽不夠用了,炒完這兩盤就不賣了,你先到劉阿姨那裏去借一點。”

寶雲擦擦手,走向街對面。一個劉姓老太太,六七十歲,獨守一個小攤,除了炒面炒米粉不做別的,多了做不來。聽說家裏有一個老伴,但寶雲從未見過,也不好問。夜宵吃個氣氛,往往客人到了她攤位前,只感受到一股冷氣,也就走了。于是她又悻悻坐下,雙手合十,指尖朝下,夾在膝蓋間。

“劉阿姨,我想借一點豆芽。”

“好。”

劉阿姨笑着站起來。雖然不是客人,她一向歡迎傅寶雲來和她說說話。她拿出一個一次性塑料袋,展開,把攤位上的豆芽菜往裏塞,直到幾乎滿上。

“夠了。”傅寶雲趕緊把袋子接過來。“明天我給您算。”

這已經是第三次從劉阿姨這借菜了。她生意不好,所以傅寶雲不會按量歸還,而是收攤後或者第二天,以略高于菜市場的價格付給她。第一次,劉阿姨推托,最終還是收下。

“你爸炒的菜越炒越香噢。”劉阿姨說。

“還行吧,做習慣了。”

和劉阿姨說話,讓傅寶雲覺得自己是個小孩子。有沒有吃飽,天是不是太熱,是不是穿了新衣服,寶雲好能幹噢,劉阿姨就愛和她說這些小學漢語課本一般的詞句,仿佛面對着一個剛入學的孫女。

傅寶雲回到自己的攤位,父親看看她,朝着自己的鍋點點頭,她掏出一把豆芽扔進鍋裏。這時,一個沒戴頭盔的板寸胖子騎着電瓶車,在攤位面前停下。寶雲認得這人,來過好幾次,給包工頭打下手,量購夜宵送到工棚。

“哥,十份炒飯十份炒粉,每份攤一個煎蛋,加急,我過會來拿。”

一說完,不等回答,他就騎車飙走了。

“這腦子坑大的,沒看我們多忙嗎。”傅長松皺眉。

“要不分一點給劉阿姨吧。”

傅長松看了看胖子遠去的方向,确認其人沒有回頭,又看看劉阿姨的攤位,說:“讓她做五……六份炒粉。用我們的豬肉,比她家的新鮮。”

“好。”

這讓傅寶雲心情舒暢。她帶上食材,即将再次穿過馬路,突然聽到旁邊的聲音:

“傅寶雲。”

她知道是誰。轉過身,看見了譚嘉爍。她看起來有些緊張,站得筆直,右手緊緊捏着單肩包的帶子,身旁電線杆的陰影劃過她的頭頂。

“你怎麽在這?”

“我花了一點時間找過來的。”

譚嘉爍根據胡一曼提供的地址,找到旺秀小區,從鄰居那兒問到了傅家的樓號。但是對于直接上門,她心中有些畏懼,而且這樣入侵性太強,肯定會帶來不好的印象。于是她在街道對面的酒店裏,找到了一個能看見小區出入口的房間,一整天盯着窗外,直到看見父女倆把擺攤小車推出來。今天兩人一開始做生意,譚嘉爍就在附近看着了,她想等待他們比較閑的空檔,但這個時機一直沒有到來。她只好一鼓作氣。

“我等下再和你說。”傅寶雲說。随後,她趕到劉阿姨攤位面前,把事情交代了。劉阿姨也看出了她的不愉快,沒有再閑聊,起身給炒鍋下油。她回到譚嘉爍面前。

“我都把你删掉了,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知道。打擾你真的很抱歉,我一定要和你父親說說話。”

傅寶雲看了看父親,嘆了口氣。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放下這件事了,但是當譚嘉爍又出現在眼前,她想不出能用怎樣的嚴厲詞句,才能立刻拒絕她。

“你回家去,好不好?你這樣我很難辦。”

“我和我爸已經不聯系了。”

“什麽?”

“我沒有資格代替我爸向你們道歉。他是他,我是我。我在這裏做什麽,我爸不會知道的。”

傅長松看向這邊。他察覺到不對勁。

“寶雲?”

聽到父親叫她,傅寶雲只好回去。

“那是客人嗎?”傅長松問。

“……不是。”

“你認識?”

傅寶雲點點頭。

“如果你有事的話,我們早點收攤。”

“沒事。等會再說。”

傅寶雲說完,托起剛剛炒好的一盤菜,送到客人桌上。她一直看着路面,心思紛亂。她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曾經為了錢,把譚懷勝的女兒帶到他面前。客人在她背後說,麻煩再拿一雙筷子過來,說了兩次她才聽見。

父女倆就當作沒事發生一樣,忙了一會兒。傅寶雲看見譚嘉爍退到電線杆後面,在路肩上坐下刷手機。

看來她是不會走了。

“拿一張凳子給她坐一下。”傅長松說。

傅寶雲看一眼父親,咬了咬嘴唇,抄起一張小板凳,快步走到譚嘉爍面前。譚嘉爍擡頭。傅寶雲放下凳子。

“這邊路很髒的。你坐這個。”

“謝謝。”譚嘉爍挪到了小板凳上。

“你要保證,別把你想收買我的事情說出去。”

“那當然,我不會說的。”

傅寶雲沒轍了。話已至此,已沒法再驅逐她。

“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收攤。至少要做到一點鐘。生意好的話就不一定了,兩三點都有可能的。”

“沒關系,我等。”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譚嘉爍看着傅寶雲,點點頭,從包裏掏出了充電寶。

傅寶雲回到攤位。父親不再過問。

兩點四十五分,傅長松關掉了燃氣竈。整個街口完全安靜下來。偶爾可見成群結隊的流浪犬,來來去去。劉阿姨一個半小時之前就收攤了。傅寶雲把扔在地上的飲料易拉罐一個個撿起來,倒掉殘餘液體,把它們踩平,扔進一個麻袋裏。

“行了,我來弄,”傅長松說,“去找你朋友吧。”

“爸,其實……”

“怎麽了?”

“她要找的人是你。”

“找我?”

“她是……”傅寶雲深呼吸,用些微顫抖的聲音繼續說。“她叫譚嘉爍。是譚懷勝的女兒。她想和你說幾句話。”

傅長松神情立刻嚴肅起來。他從女兒身邊走過,把桌子一張張折疊起來。傅寶雲像罰站一樣釘在了原地。

“爸,要不我們走吧,你不用理會她。”

“沒事。”傅長松把桌子放到推車上,聲音很平靜。“你把她叫過來吧。”

傅寶雲轉過身。除了因為腿腳發麻而調整姿勢,到現在就沒動彈過的譚嘉爍,感覺到對方的眼神,擡起困倦的眼。傅寶雲朝她點點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