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中部——最深的午夜

第20章 中部——最深的午夜

傅長松看清了那女孩。路邊旅館的霓虹招牌高懸,廉價的紫紅色燈光投射在身上,讓她顯得更加憂郁疲乏。在左腳踏進污水之後,她才突然察覺,像踩到蟑螂屍體一般身子一歪,朝旁邊一蹦。她睜大眼睛,但眼神膽怯。傅長松立刻明白了,她不是來找麻煩的。

“別在馬路上說話。到這坐吧。

傅長松抄起三張板凳,到人行道上一家超市緊閉的拉閘門之前一一放下,自己先坐下了。譚嘉爍用腳尖把凳子又稍微朝後挪了挪,慢慢坐下來。雖然腰部以下幾乎完全隐沒在夜色中,她還是拉一拉長裙,完全遮蓋住了小腿和腳踝。

“你來嗎?”傅長松對還在馬路邊上的女兒說。

“我繼續收東西。”

“那你先忙。”

傅長松把注意力轉向譚嘉爍。

“我女兒說你想和我聊聊。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想找你,先聯系上了她。我們只見過兩三次面。我爸是不是派人來騷擾你們了?”

“他手下的人打了我,摔壞我一個手機。後來又到我女兒上班的地方,對她動手動腳。我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針對我。你知道嗎?”

譚嘉爍搖搖頭。

“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快三點了。我們回去還要休息。”

“是不是你殺了我媽媽?”

第一個問題應該是什麽,譚嘉爍考慮過許多種可能,但從沒想到過這一個。她是在兩秒鐘之前做的決定。

“如果你相信法律,那就是我殺的。但我沒有殺她。2003年6月12號,我沒有殺任何人。”

“和她在一起遇害的男人是誰?”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看我會不會撒謊?”

“我不知道。我之所以想找你,就是因為我爸什麽事都不告訴我。”

傅長松雙手抱在胸前,沉默。時間長到足夠讓譚嘉爍感到緊張。她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背對着這邊,一直收拾東西的傅寶雲。

“你說他什麽都不告訴你,具體是什麽意思?他不想和你談這些事?”

“不是感情上的問題。他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忘記。”

“所以你來找我了。你心裏不害怕嗎?”

“有寶雲在。我覺得你不會在女兒面前對我怎麽樣。”

“你今年幾歲了?”

“二十四。”

“那當年你才四歲。”

“那……那又怎麽樣。”

傅長松把手放下來,搭在膝蓋上。

“另外一個人叫趙英濤。”

譚嘉爍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他是我的同事,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和朱琪芬都死在現場。現場發現了大約十萬元現金。兇器是一把刀,公安說上面有我的指紋。這就是全部了。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當年報紙上只說了案發地點大概在哪個區。具體地址是哪裏?”

“鹞子街77號,那裏以前——很久以前,是木材加工廠,後來幹不下去了,剩下一些倉庫出租。5號倉庫是我的。他們的屍體在5號倉庫一個放工具和報廢設備的雜物房裏面。我說過,趙英濤當時是我同事,所以我們會定時到那裏碰頭,處理生意上的事情。6月12號就是這麽一天。我們約好晚飯後,大概八點。我去找他,八點十分到倉庫外頭。但他已經死了。”

“是你發現屍體的?”

“不是。我根本沒有見過屍體。我還在倉庫外面的時候,就被抓了。後來到了局子裏,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在審訊室裏坐了一個小時,公安進來,頭一個小時,咬定是我幹的。我就實話實說。當天晚上進了看守所。第三天再提審,這一次他們好像又不那麽咬定是我幹的了,回頭想起來也可能是唱紅臉吧,就詳細問了一下我和他們之間的關系。我不認識朱琪芬,從來沒有見過她。至于她和趙英濤之間有什麽關系,我不知道。趙英濤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他認識這麽一個女人。最後還是定罪了,核心證據就是那把刀,那十萬塊錢,還有……”

傅長松低下頭。

“還有什麽?”

“這麽說吧,我不是一個老實的生意人。如果那天不被抓,可能遲早也會被抓。能除掉我,對公安來說是一件功勞。”他自嘲式地笑了。“為人民辦了一件大好事。”

這是他本不打算說出來的一句話。那兩年,在全省鋪開的打擊黑惡勢力行動中,每個地區都需要交出一份成績單。傅長松明白,他是值得出現在那樣一份成績單上的。但是現在,他不太願意回憶當年的生活細節。他曾是一個渾身帶刺的人。二十年牢獄生涯,像起釘鉗一樣,日複一日地絞住這些釘子再掀起,試圖把他打造成一個身體平整的,有資格安睡的人。它們留下的洞口永遠不會愈合,若傅長松有片刻準許自己對當年産生懷舊思緒,血就會湧出來。

那天在洗車場,他輕易打倒了兩個年紀不到他一半的人。那不是所謂“平等”的打架。他從後偷襲,用上了對方沒有的武器。那是他出獄以來,心情最好的五分鐘。這是那些傷口內的毒素仍然在蠢動的明證。

“你從來沒見過朱琪芬,那至少警方查案的時候你見過她的樣子吧?”

“當然。我看過她活着時的個人照,還有屍體現場照片。”

“當年你認識我爸嗎?”

“我們見過。只是見過,生意上和個人上都沒什麽來往,我也不知道朱琪芬是他老婆。他當時是怎麽回事,你只能問他。”

“趙英濤還有家人在嗎?”

“他爸他媽,我見得很少,也不知是不是還活着。他有一個老婆,叫卓麗,和一個當時在上幼兒園的兒子,我也沒怎麽見過,好像一般都在爺爺奶奶或者外婆那。自從被捕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你有卓麗的聯系方式嗎?”

“個人聯系方式?沒有,我只有她家座機號碼。何況都已經二十年了。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把他們家當年的地址告訴你。”

“請告訴我。”

“雙蓮鎮,城北路7號。”

“雙蓮鎮?離鹞子街挺遠的。”

“當然遠,在縣城。但是當時趙英濤基本上不住家裏,他在鹞子街和我做生意,過他自己的日子。”

“爸,”傅寶雲轉過來,一邊抹額頭的汗水一邊說,“一個人能收的我都收好了。”

“好。”傅長松回應了女兒,繼續對譚嘉爍說。“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我們到家都快要五點了。”

譚嘉爍深呼吸。她打開手提包,用手機燈照着,從裏面拿出了那張合影。她把它輕輕遞出去,繼續用手機照亮其表面。

“這是什麽?”

“我想讓你看看這張照片。”

“能讓我拿着嗎?光線不好。”

“……可以。你手輕一點。”

傅長松不僅接過了照片,還出乎譚嘉爍意料,把手機也取走了。雙手中突然空蕩蕩的,譚嘉爍的心随之下沉。她沒有做好讓其他人,任何人,接觸那張照片的準備。

傅長松說:“這是誰?”

“什麽?”

“我沒見過這個女人。”

“……你再看看。”

”感覺有些年份了。我确實不認識。“

“但是你見過我媽媽的……”

“這是朱琪芬嗎?”傅長松把手機燈光換了角度,又仔細看了看。“絕對不是。”

譚嘉爍沉默。她探出右手,捏住照片角落,但是抽不回來。傅長松手裏用力了。

“你在耍什麽把戲?”傅長松說。

“還……請你還給我。”

他松手。譚嘉爍趕緊把回到手裏的照片翻過來,咬着嘴唇,撫平被擰彎了的一小部分,收回包裏。

“沒事了吧?”

譚嘉爍不回答,也不擡頭,雙手捏緊單肩包口,整個人仿佛定住了,成了整個午夜的一部分。

“譚姑娘?”

她站了起來,微弱地說了一聲謝謝,我走了,然後轉過身,沒有和傅寶雲打招呼,拉緊單肩包帶子,低頭快步朝前走。

“嘉爍?”寶雲朝着她遠去的方向說。

譚嘉爍沒有回答。有兩只野狗跟上來,追尋她的氣味。如果是在平常,她一定會緊張,但是現在卻毫無感覺。她只是走,也不管眼前是不是來時的路。

“嘉爍!你叫個車吧!”

聽見寶雲的聲音,譚嘉爍走得更快,在轉角處消失了。

“四點了,她一個人……”

“沒辦法。”傅長松說。“她現在不想理我們。快把剩下的弄好,回家吧。”

父女倆展開一張大防水布,把推車上的物件都遮住,然後一人牽住繩子一頭,試圖把它們整個捆好。

“不行啊,你這裏根本沒放整齊,捆不住。等下。”

有東西一直往外漏。傅長松只好把防水布拿掉,重新整理。

“對不起。”傅寶雲說。剛才雖然在幹活,但是她把對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導致分心了。

雖然推車有個三輪車頭,可以踩踏,但是因為太重了,加上路面不平整,還不如兩個人推着走。傅長松在前方把握車頭,傅寶雲在側方向加把力。父女倆就這樣緩慢前行,仿佛趕着一頭老弱病殘,挪不動身子的老黃牛,長久一言不發。

在城中央大道上,有總是選擇午夜現身的高級跑車飙過,引擎聲轟然,仿佛要牽引着整座城市和它一同向着赤道的方向墜落。這些跑車從不單獨出現,父女倆不得不在路邊停一下。

“爸,”傅寶雲說,“其實……你出獄的時候,我看見你了。”

傅長松難掩自己的驚訝。

“你去接我?”

“不是。譚嘉爍早就想見你了,但是他不知道你出獄的時間和地點,所以想讓我帶她去。”

“你答應了?”

“她答應給我錢。”

“你收了嗎?”

“收了。後來又退了。”

“這姑娘真不簡單。”

聽過剛才兩人的對話後,傅寶雲覺得,就算她把和譚嘉爍做交易的事情說出來,父親也不會責怪她。她猜對了。回頭來看,那發生在她和父親真正認識之前,是一件小事;和父女倆晝伏夜出,辛苦而不乏滿足感的生活比起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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