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中部——獎杯

第34章 中部——獎杯

躺在病床上的蔣蕾問女兒,你們幾天沒出攤了。傅寶雲說,三四天。蔣蕾說,不止吧,太長時間不去,位置都被人占了。傅寶雲說,沒事,我爸會管的,我多陪你幾天。這話一出,她有些後悔,因為這通常會引向母親旁敲側擊地詢問,傅長松會不會來醫院。但這一次母親只是說,冰櫃裏的菜,你們多吃點,不然浪費了。然後,母親再次談起要讓女兒和鄰居的研究生兒子交換聯系方式的事情,如果不是她急病,這事早就安排上了,而這就是傅寶雲想離開醫院的時候。

四天前,傅長松囑咐了傅寶雲一句,我出去找人說件事,今天不出攤。當夜,他打了一個電話,說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了,留在朋友這辦點事,你也休息休息,照顧你媽。自那以後,傅寶雲再也沒有打通父親的電話。父親不見了,母親和女兒生活的直接聯系消失了,傅寶雲便覺得自己成了一溜無所事事的游魂。母親暫時只能吃醫院提供的流食,不需要她準備飯菜營養品,如果她在醫院呆太久只會覺得自己無聊又礙事,而在家裏就是成天癱着打王者榮耀,當然所謂的休息,也就這麽一回事。

游戲間隙,有好幾次,她打開支付寶,就為了看那條信息:收入 ¥50000。如果仔細算算他們的開銷,尤其是劃掉醫療費之後,這筆錢也不是那麽多,但是作為一次性收入,它短暫地給傅寶雲帶來了一種陌生的舒适感,就好像若随時倒下,都會有一片厚實又柔軟的雲彩接住自己。但這雲彩并不是父親吹一口氣就會飄過來的。他為此有所付出。消失四天,就是他正在付出的證據。

第五天夜裏,傅寶雲還是沒有得到父親的消息。一個念頭閃過:如果他再也不回來了,那該怎麽辦。她走到榮華街口附近的巷子,一輛mini ev停在他們出攤的地方,上了輪胎鎖,看來是暫時不打算移開。她看看街對面,劉阿姨還在。她走過去,打了聲招呼。正在攪拌湯汁的劉阿姨,看見她,把爐竈轉成小火,用毛巾擦擦雙手,迎上去。

“好久沒看見寶雲了诶。怎麽都不出攤啊?”

傅寶雲本來想說母親生病的事,話到嘴邊咽回去:“我爸在忙別的事,所以休幾天。劉阿姨,你知不知道對面這車停多久了?”

“前天還是大前天?反正從你們不出攤,它就停這了,其實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你們家用來占位的。”

“這裏又不是停車位,沒人管嗎。”

“那我不懂。它要是敢停在外面大路上,肯定會被拖走,可能這邊人少,沒人管。”

“好吧。……我要買一根炸火腿腸。”

傅寶雲小心地啃着足以燙掉嘴皮子的炸火腿腸,回到mini ev旁邊。她想,如果父親近期不打算回來,那麽她就必須考慮別的辦法。她用手機拍下了車牌號,然後掏出給客人點菜時用的便條紙,寫了一張“誠意高價收購本車”,附上自己的電話號碼,把它夾在雨刷後面。

K歌廳包廂裏,無數斑點狀的藍紫紅色燈光環繞着牆壁滑行,沒有人在唱歌,只是任由音樂響着。在樟樹林出了力的幾名手下,輪流給傅長松敬酒。酒過幾巡,傅長松有些驚訝,自己遭到壓抑的酒量,比起二十年前并不差。他熟悉這樣的節奏:眼球逐漸腫脹,五髒六腑在燒灼之中興奮不已,膝蓋似乎有了自我意識,在催促他站起來。有一個特別愛現的人,趴在地上,模仿偷樹賊求饒。趙敬義幹笑兩聲,把啤酒杯往桌子上一鎮,上前說,丢不丢人,快起來,然後沖着那人後腰來了一腳。那人哎喲叫喚一下,一邊樂呵呵的,一邊因為疼痛而快速喘氣,趕緊站起來,給傅長松賠不是。

傅長松隐約聽到有人敲門。因為屋內太喧鬧,所以敲門聲很小,但現在開門不是他的職責。在連敲十幾次之後,總算有一個手下聽見,上前開門。進屋的是一名年輕女子,穿亮片連衣裙,拎着黑色百褶面小包,好像不太确定自己應該和誰打招呼,笑得很努力,舉起右手朝房間各個方向揮動。趙敬義見到她,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小,然後對女子說,到了啊,快來認識一下,這位就是傅大哥。

女子上前,有些忐忑,微微欠身說,傅大哥好。趙敬義介紹,她是楊全福的侄女,叫楊憶,因為楊全福回醫院複診,也不能喝酒,所以她就代替楊全福來致謝。在趙敬義指示下,她坐在桌子側面。一坐下,她就彈起來,要敬酒,感謝傅長松救了她叔叔一命。她表示,叔叔太老實,心眼子不靈活,想掙錢總是掙不到,國家給他分配公益林,倒是讓他全身勁頭都上來了,天天說國有資産交到我手裏了那我就得拼命保護,像圓了年輕時的參軍夢,如果不是人那麽犟,恐怕也不會被打這麽慘。傅長松說,雖然把那些人教訓了一頓,但還不清楚他們有什麽後臺,還是要囑托你叔叔一家小心點。趙敬義對楊憶說,你叔叔這件事,我們肯定是包到底,不用擔心,但是今天不是談這個的場合,我們就負責一件事,讓傅大哥開心。楊憶笑着說,對。

楊憶很會熱場子,唱歌猜色子劃拳樣樣來得,幾名手下都圍着她轉,傅長松寧願這樣,不要所有人都把焦點放在他身上。半個小時後,趙敬義湊近了,對他說,傅伯,我們出去聊一下。

趙敬義帶着傅長松穿過走廊,來到安裝着鐵藝圍欄的陽臺上。右側牆壁上,離他們不遠,支着KTV的霓虹燈招牌。眼前衆多房屋,亮着燈的不多,它們像一片片倒伏的黑色海草,指引着視線盡頭新開發區入口處的不鏽鋼雕塑,最近政府給它安裝上了景觀燈,入夜之後澄黃色和寶藍色的光柱螺旋環繞着沖入雲層。

“其實到這裏來慶功,是兄弟們的主意。”趙敬義說。

“他們這麽愛玩?”

“主要是他們服您,想和您一起熱鬧熱鬧。”

“到村裏堵人的事情,他們恐怕沒少幹吧,這很稀奇嗎?”

“是不稀奇。看到不順眼的人,抽把刀出來嗷嗷嗷沖上去,誰不會。但您這事不僅幹得很幹淨,關鍵是您一板一眼地做了計劃,然後身先士卒地當了誘餌,讓他們覺得自己在參與一件……”趙敬義停頓片刻,繼續說。“……一件很重要,值得拿出去吹牛的事情。我這些兄弟,自以為是頭鬥牛,盯着誰就攆誰,其實一只只都是螃蟹,橫行霸道覺得自己挺威風,只要有一點浪花就會被打散。有計劃,有規矩很重要,要不為什麽軍隊訓練第一件事都是走正步。”

“聽起來你不太信得過自己人。”

“不是信得過的問題,是絕大部分人只有這個水準,不能怪他們。他們就喜歡過日子,找樂子,沒原則。您可能不這麽想,但是做人要有原則這件事,可以說我爸從您身上學了不少。”趙敬義放低了聲音。“他和我說過,以前你們手頭特別緊的時候,碰上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很快解決資金問題。我爸當時很動搖,但是您堅持原則,把這個機會放過了。”

“冰毒?”

“您果然記得。”

“如果我當時做了那種生意,就不是二十年可以解決的了。”

“您不光是自己沒做,還把那些說有渠道的人趕出了鹞子街。”

“我當時有兩三個夥計,溜冰把人溜廢了,看着難受。你別誇我了,你爸勝過我的地方也很多,打籃球,下跳棋,沒有一樣是我學得來的。你知道嗎,他是鹞子街蟬聯三屆跳棋比賽冠軍,還有獎杯的。”

“原來那獎杯是跳棋比賽啊!”趙敬義手掌狠狠拍了拍欄杆。“我都問過我媽是哪來的,她說不知道。那個蓋可以揭開,密封性還挺好,被我媽用來裝腌酸菜了。”

兩人一同笑了。

“傅伯,”趙敬義拍了拍傅長松的肩膀,“提前謝謝,以後也要麻煩您照顧我這些兄弟。”

傅長松沒說話,點點頭。

“我去上個廁所,要不您先回包廂去吧。”

傅長松又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回到走廊,趙敬義拐向廁所,傅長松回到包廂前。手放在門把手的時候,他就感覺到屋內變得比較安靜。他進屋,發現只有楊憶一人在屋裏,而且一些倒伏在桌面上的空酒瓶也不見了。楊憶跷二郎腿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抽煙,卡拉OK仍然運行着,無人歌唱,慢慢推進的字幕像白色光環,映在她的面龐和脖頸上。傅長松上前,在她身邊坐下。

“這是禁煙包廂吧。”傅長松說。

“喔。傅大哥,你一般愛抽什麽?”

“很久沒碰了。我瘾不大。”

“你試試。”

楊憶把手中煙遞給他。傅長松接過,食指和手指覆蓋在嘴唇上,吸了兩口。

“好抽嗎?”楊憶說。

“一般。”傅長松吐出煙霧,把煙遞還給楊憶。“不抽也沒損失。”

楊憶接過煙頭,把它抛進還剩餘少許啤酒的玻璃杯裏。火星熄滅了。她看着傅長松,慢慢地把自己連衣裙的肩帶褪下去,裸露上半身。傅長松未動,楊憶左手探出去,覆蓋在傅長松的右手背上,說,你的手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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