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部——人生筆記
第33章 中部——人生筆記
譚嘉爍等待心跳回複正常,然後走上二樓。二樓比一樓更黑,但她已經不害怕了。她從自己睡過的卧室,以及勞累了一夜的辦公室門前徑直走過,沒有看一眼。走廊的盡頭是泰陽的書房。她上前,握住球狀門把手,無法轉動。她用串上另一把較小的鑰匙,插進匙孔,打開了。她想,泰陽應當是對謝靜有相當的信任,才會把這串鑰匙交給她。
譚嘉爍突然想起傅長松說過的話。
你不是神探,不是警察,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她依然不是這幾類人,但她有足以促使她行動起來的疑惑。泰陽敢在這裏對她動手,是有理由的。這屋子足夠偏遠,不是他本人的家,又有工作室這一名份做掩護,是他在私人家庭之外構築的權力空間。他動手不會是純粹的一時沖動,而是這地點令他精神上舒适,産生自信。這裏應當有讓他對自己男性魅力産生盲信的源頭,也許是戰利品,也許是一種圖騰。
她把門推開。
書房不大,書櫃裏陳列的大部分是泰陽本人作品的多種版本,最上層擺放了三個相框,都是他在慶典一類場合與他人的合照。她今夜來此,不是為了了解他的成就,她把手電筒燈光移向別處,掠過一張窄小的簡易床,鎖定在他的書桌。書桌上有一臺一體式電腦,和一塊立式白板,上面寫了一些待辦事項,沒有什麽可疑的。她把抽屜一個個拉開,裏面大多是辦公用具,稿紙等雜物。在右手邊抽屜的最裏側,譚嘉爍摸到了一個約B5大小的皮革本子。她把它抽出來,在革面上感覺到了歲月的積累。這是活頁本,合在手中的時候,就能發現紙張是新舊不一的,并且與皮革、金屬扣環的氣味混合起來,讓她覺得自己握着一件屢次翻修的古董。
譚嘉爍大拇指按住最後幾頁,往前迅速撥動,自然地碰觸到放置了金屬書簽的一頁,并且看到了她自己的照片。
那是對開的兩頁,左頁上方,貼着一張她的側影。她認出了照片角落的背景:謝靜供職的出版社。這照片捕捉的,應當是她在出版社的一次工作會談。她只和泰陽面見過兩次,一次是在酒店大廳面試,一次就是前幾日。可見遠在初會之前,泰陽就已經通過其他渠道來了解她了。再仔細看,她面對着的那張桌子,桌上的一只古風人偶擺件屬于謝靜。當她和謝靜談工作的時候,某個人,也許是泰陽,也許不是,從側後方拍下了她的照片,然後貼進這個古舊的,能清晰看見手指捏弄痕跡的筆記本裏。
譚嘉爍一陣惡寒,像有剛出生的老鼠幼崽滑進她的衣服和背脊之間。
在照片下方,寫着她的名字和出生年份。對開的右邊一頁,是好幾段文字,以通信的口吻寫成。
譚嘉爍,
第一次發現明眸善睐的你,是在怡人的……
她不可能往下讀,但眼睛難免捕捉到了散亂的詞句。
我們的故事,如電流,也許是,品味,美好願望。
她立刻啪地一下把本子合上。她的頁面之後,尚是空白,而在她之前,還有上百頁。她深呼吸,再次把它打開,迅速地往前翻,發現并不是越往前,紙張就越舊。泰陽會用活頁對其中內容做增補和調換。絕大部分人都占了數頁,并不像她那樣,只是一張照片和一頁文字。無人的風景照,半身像,裸照,私密器官特寫,短詩,塗鴉,幾乎溢出紙頁的文字,所有這一切,是許多人被筆記本作者侵略的那一部分人生,再次被揉碎,攤開,陳列在比手掌略大的黑暗中。這并不只是單純的戰利品日記,而恰恰是這一點,反而讓譚嘉爍更覺得難以承受。她所挖掘出來的,無論多麽令她焦慮,都是泰陽的
真誠
所在。她明白為什麽泰陽會把筆記本放在這個房間了。假若那天的事情,完全按照他的意願發展,他就能第一時間續寫他和譚嘉爍的故事。
譚嘉爍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這筆記本。她不想讓它停留在手中,也不想把它塞回抽屜深處。猶豫之間。她的大拇指長時間停留在第一頁。就像她的部分一樣,泰陽記錄下的第一個女性,只占用了對開兩頁。她的照片很小,應當是從一張合照中撕下的一角。與之相配的字跡,與後文相比,也稚嫩得多。
從服裝來看,她是來自上一個時代的中學生。這讓譚嘉爍非常後悔翻到了第一頁。她想合上本子,但突然怔住了。
手電筒不自然的直射,照片嚴重老化留下的黃色斑點,還有年齡差異,都沒有阻礙譚嘉爍從少女眼眉中,辨認出記憶裏屬于母親的臉。
右側的文字是:
鐘雁,
你是我今生的第一位摯愛,可惜命運作弄,你不曾屬于我。
晚上九點,夜雨果然落下了,而傅長松已有準備。他綁了一條環繞頭部的布條,并且在兩側貼近耳朵的地方,各折出一個朝下的小三角形,這樣有利于引導雨水避開眼睛,從臉頰流下。十分鐘前,他給帶來的五名幫手下了令,讓他們也照辦。六人按照計劃,藏在這片樟樹林之中的不同方位。傅長松手裏沒有武器。
前些天,因為女兒收下了五萬元,傅長松找到了趙敬義,要和他談談。對于趙敬義這堪稱強硬,聲東擊西的手段,傅長松有些不愉快,但無法否認其誠意。在趙敬義經營的一家桌球室裏,兩人之間的交談持續了不到兩分鐘,就有一個頭上包着染血繃帶,一只手吊在石膏裏的中年男子找上門來,說有急事。一見到趙敬義,他就跪下說,趙老板,他們壞事做盡,惡事做絕,求求你幫幫我。趙敬義對傅長松說,傅伯,你也聽一聽。
來者是金龍澗村的村民,名叫楊全福。金龍澗是貧困村,鄉政府提供每畝40元補助,劃歸出一片公益林區,分配給村民們種植、養護樟樹,未來将用于城市綠化,除此之外的任何用途都是非法的。楊全福認領的那一片林子,多次有村匪,夜裏來盜伐樹木,他試圖理論,卻被村匪圍毆,自家養的一群鵝也被毒死。村支書對他的控訴置若罔聞,村裏派出所說這是林業局的事情,他們管不了,于是他到鄉政府報案,在局裏錄了口供,回村路上遭埋伏,挨了至今最重的一輪毒打,還被澆了一身糞水。他一遭罪,妻女也不敢出門,他只好帶着傷,來城裏尋找他所知道的,唯一有可能主持正義的人。
安撫楊全福後,趙敬義把屋子裏所有人都趕出去,只留下他和傅長松,說,傅伯,你看,不管是什麽時代,都少不了這樣的事情,哪裏是法外之地,人心就是法外之地,這些人在貧困村破壞扶貧,把自己當成什麽人物了。傅長松說,從金龍澗村到城裏來找你,不容易啊,一定是覺得你有求必應。趙敬義說,倒不是我有求必應,我沒那麽神通,關鍵是老楊覺得公道應當站在他那邊,他相信我是懂公道的人。傅長松說,是該有人替他站出來,既然他說有四個偷樹的,那有六個人就可以對付了。趙敬義說,用得着六個人嗎。傅長松說,是去主持公道,又不是比武大會,鄉下的事其實很簡單,一怕人多,二怕人狠。于是趙敬義叫了幾個手下進屋,對他們說,這是傅伯,我爸當年最鐵的朋友,大家正式認識一下。
這活抵消不了五萬元。但傅長松知道,這是他無法拒絕的。
作為外人,直接到村裏堵人有點太顯眼,且容易節外生枝,所以傅長松選擇在林地裏守候。他猜想,村匪把受害者狠狠教訓了一頓,在得勝心理的驅使下,會很快再次犯案。
他猜對了。埋伏的頭一個晚上,他已經和手下排演過,偷樹賊可能的行動路線。今夜,當林中出現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還伴随着大大咧咧的說話聲,雖然四周一片漆黑且雨聲連綿,傅長松腦中已經勾勒出了四名偷樹賊的位置。
傅長松悄悄接近,适應黑暗的眼睛,摸清了四名偷樹賊的輪廓。他大聲吼出被欺負村民告訴他的偷樹賊的名字,那四人沖上來,他轉頭就跑,和他們保持着有風險的距離,并且故意發出驚恐的求救聲,讓敵人感受到追逐弱者的興奮。跑到林地中一處較開闊地盤之後,他吹響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四個方向,同時亮起了令人不得不閉上眼睛的強光。那是他讓手下們準備的高亮度手電筒。偷樹賊一陣慌亂;一名手下抛出一根鐵棍,傅長松接住了。離傅長松最近的偷樹賊,勉強睜開眼睛,還沒看清眼前人衣服的顏色,肚子就被鐵棍前端狠狠捅了一下,悶哼一聲栽倒在地。無需什麽章法,甚至也不用花太多力氣,衆人沖上去一頓亂棍,混合着拳打腳踢,偷樹賊哀叫連連。
三分鐘後,有的偷樹賊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有的跪着,雙手死死護住自己後腦,像是要把面部埋進泥濘之中。手下揪出其中一個,讓他躺在地上,然後每人拉住他的一只手,朝上扯,像要強迫他做出投降的模樣。
傅長松走到此人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就是你們把楊全福的手給打斷的?”
“大哥,別,別這樣……”
“我問你是不是。”
“是,是。”
“樹也是你們砍斷的了?”
“這樹,我們村裏的人都有一份,大哥你是哪路英雄啊,能好好說話嗎,我求求你了。”
“把他按緊。”
手下單膝跪下,壓住偷樹賊的手腕。傅長松高舉鐵棍,朝對方雙手的肘關節狠狠砸下去。慘叫聲幾乎震落了樹冠上的積雨。然後他又挑出一個偷樹賊,對他做了同樣的事,放過了剩下兩人。事後,手下問他,為什麽不每個人都這麽教訓一遍。他說,浪費力氣,如果把四個人都打廢了,他們會團結起來,不如留下兩個被打廢的,和兩個被吓廢的,他們就會互相看不順眼,這樣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