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中部——馬大帥
第36章 中部——馬大帥
與泰陽沖突之後隔日,譚嘉爍收到了出版社寄來的勞務費。作為一種休戰的表示,她把鑰匙寄還謝靜,畢竟有了筆記本,那把鑰匙也沒用了。如果保存太多屬于敵人的東西,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只會收集腐敗橡果的松鼠。這件事辦妥之後,她感到一種久違的神思清爽。
當天下午,她打了一會盹,在睡夢邊緣時,遲來的記憶回溯突然敲醒了她:父親曾談到年輕時的經歷,提過他也是六中的學生,89或90屆,她記不清了。她立刻打開電腦,搜查六中的資料。
第二天,譚嘉爍乘坐公交出門。市六中還在,只是遷移到了新開發區更顯眼的地方,且因為優異的高考表現,在五年前升格成省重點中學,外牆上裝置着大型金色邊框牌匾,陳列着考取985211光榮榜,周圍房價驟漲。其豪華大門兩側,兩年前加裝了電動四柱單通道閘門,而這些閘門如今已不再使用,只是讓學校入口顯得局促,像從兩側碾壓過來的鋼鐵牙齒。
為了追尋線索,譚嘉爍不得不再次利用父親的名字。她說自己是畢業生,糊弄過門衛,走進教職工辦公室,看中一名比較和善的老師,說父親是這裏的學生,她來幫父親找一些當年的資料。那名老師的聲音遠比外貌冷漠,他問,你爸是哪一屆的,要找資料做什麽。譚嘉爍掏出手機,讓老師們看大衆點評裏的懷勝樓,說,他叫譚懷勝,這個連鎖火鍋店是他開的。另外一名老師說,是嗎,懷勝樓我去過幾次,他家挺好吃的。有人捧場,事情就容易多了。譚嘉爍說,我爸想做一點回饋母校的事情,比如出資贊助設備或者學習資料之類的,都還在籌劃階段,所以讓我來找一點信息。老師問,你具體想找什麽?譚嘉爍說,比如當年值得紀念的檔案啊,還有他恩師的聯系方式啊,之類的。
有人請示過教務處主任,得到明确支持,于是把譚嘉爍帶到了檔案室,讓一名年近六十的檔案管理員接待她。他姓馬,把譚嘉爍領過來的年輕老師稱呼他馬大帥,據說因為他是象棋高手。
老師離開後,管理員一邊幫譚嘉爍尋找當年資料,一邊閑聊着,譚懷勝,90屆的吧,我記得我記得,他人學習蠻好,但是不聽話,現在這麽有出息了。但是譚嘉爍問起,他具體怎麽不聽話,管理員說,那我就不記得了。
管理員找到了譚懷勝當年整個班級的畢業學生名冊,雖陳舊,倒還算平整,易于翻閱。考慮到以後不太方便重返此地,譚嘉爍說,這裏面好多人我爸想聯系,都聯系不上了,能讓我複印一下嗎。管理員說,好。在翻到譚懷勝那一頁後,譚嘉爍稍作停頓。那是她的父親,比起現在,頭圍和脖頸小了兩圈,眼神顯露出一種僵硬的端正感,仿佛在拍照時把自己當作一件标本。她很難想象,父親曾經是一個面對鏡頭會感到緊張的少年。
複印完後,譚嘉爍把名冊交還,管理員說,我看看複印了多少張,一張一塊錢,你掃我。譚嘉爍覺得沒有收獲什麽有用的東西,因為名冊裏沒有鐘雁。猶豫片刻之後,她問:
“大伯,應該有一個叫鐘雁的女生,和我爸是一屆的,您記得這個名字嗎?”
“鐘雁?”管理員皺眉。
“對。”
“剛才你複印的資料裏面沒有?”
“好像和我爸不是一個班的。”
管理員神情有些躲閃。譚嘉爍猜想,他應當聽過這個名字,但是不便說。
“我爸和她關系特別好,但是聯系不上了,這次讓我來,我爸特別囑咐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情況。”
管理員不說話,打開檔案箱,把名冊放回去。
“大伯,你知道這個人吧,就當我爸欠你一個人情,我會和他說……說你幫了大忙,他肯定會好好謝謝你。”
譚嘉爍從沒有在生活中真心實意說出這類話,也不知道是否可信,只是把自己說出了一胳膊雞皮疙瘩。
“譚懷勝說他和鐘雁關系特別好?”
“嗯。”
“你過來。”
管理員轉過身,走到房間裏一張靠牆擺放的辦公桌前,坐下,用保暖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拍拍辦公桌側面的一張小凳子,看着譚嘉爍:“你坐一坐。”
這是很常見,通常會被認為很溫馨的景象:一位老年人,在有陽光照射的桌前,備好一杯茶,邀請她坐下。但譚嘉爍卻登時覺得,有看不見的冰渣子從斜刺裏飛出來,紮向她的胸口。心跳猛然加速。
“小譚,你過來坐,”管理員說,“我和你講。”
這次不一樣,我沒有危險,我沒有危險
,譚嘉爍在心裏對自己重複着,上前,用腳把椅子稍微挪遠,坐下了。
“你們家現在過得挺不錯吧。”
“嗯。”
“是吧,家庭生活肯定也和睦幸福。”
“還……不錯。”
“那你問問他,幹嘛要來翻這些舊賬呢?”
“我……我不知道您的意思。”
“你爸說他和鐘雁關系特別好,我看不像是真的。”
“他是這麽說的。”
“鐘雁的情況,我和你說一點吧,你自己考慮要不要回去告訴你爸。不是我吓唬你,這種事情,影響家庭和諧。”
“您說吧。”
“鐘雁是一個搗亂分子。無心學習,道德敗壞,搞早戀,天天和社會男青年牽扯不清。她是單親家庭,就一個媽,媽也不怎麽管她,就因為她女兒早戀問題,我們把她叫來學校好多次,她濃妝豔抹地就來了,也不把我們說的當一回事,好像學校是要害她女兒一樣。依我看,這個當媽的,道德品質也很有問題。鐘雁和你爸不是一個班的,而且你爸确實成績挺好,和她沒什麽來往,至少在學校裏是沒有。他和鐘雁有沒有私下搞什麽把戲,我不知道。”他喝一口茶,咽下大部分之後,把一小縷茶湯啐進腳邊的廢紙簍裏,繼續說。“但也不是不可能。譚懷勝在男女同學關系上面,也不太遵守學校規矩。”
“我爸也……早戀?”
“早戀談不上,但是天天圍着一個女同學轉,有時簡直是形影不離。哎,當時有的老師也不夠重視,其他人要是有早戀跡象,早就緊張起來了,這兩個男女同學在一起,他們就開玩笑說郎才女也才,推波助瀾。你爸當時在學校成績排第二名,和他頻繁來往的另外一個女生排第一名,叫朱琪芬。”
譚嘉爍身子一震。椅子腿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挪動聲。
“你激動什麽?”
“沒什麽。朱琪芬和我爸同班嗎?”
“同班。”
“那為什麽剛才的名冊裏沒有?”
“這是畢業名冊。朱琪芬沒畢業,檔案撤掉了。可惜了,那麽好的苗子。那一屆的老師都覺得,她可能是我們學校第一個考上清華北大的。”
“她為什麽沒畢業?”
“後來出事了。鐘雁要和社會上一個男的私奔,朱琪芬幫了他們一把,但那兩個人沒跑成,家人鬧到學校來,要嚴懲朱琪芬。男方是傅家的,說起來都是老黃歷了,你回去可以問問你爸,傅家村出來的老板,叫傅玉棟,家大業大,黑社會性質,招惹不起。男方是傅玉棟的侄孫。沒辦法啊,學校必須要給個交代,但是考慮到她成績好,雙方各退一步,學校給她保留了學籍,當作休學一年,送去矯正學校,看看效果,如果正确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讓她回來。”
“是少管所嗎?”
“少年犯才會進少管所,朱琪芬還沒有到違法犯罪的程度。有一種學校,專門收有過錯但是稱不上犯罪的青少年,以前叫工讀學校,現在不這麽叫了。學生在裏面,要抓學習,也要抓實踐勞動教育,思想教育。她去的是全市唯一一家,叫春梅中學。但後來,她沒有回六中。”
“為什麽?”
“我不知道。你不是來問鐘雁的嗎?怎麽對朱琪芬那麽感興趣?”
“朱琪芬……是我媽媽。”
“喔,原來她和譚懷勝結婚了啊?”
“是。”
“那你還來問我,直接找你媽去。當然她可能不太願意和你說這些往事。”
從神情看來,管理員确實不知道朱琪芬的案件。
“因為您恰好說到我媽了,我感興趣,就多問了幾句。既然像您這麽說,那估計這裏也找不到鐘雁的檔案了。”
“早就沒了。事情一出,馬上開除,就當沒這個人。”
“那關于她,您還知道一些別的什麽嗎?比如家庭,住處……”
“沒了。”
“那有沒有別的老師——”
“都快三十年以前的事,老師都換了好幾批了,哪還有別人知道,你再多問就惹麻煩了啊。”
“好的,謝謝您。”
“你走吧。”
譚嘉爍站起來,順口說了句:“感覺您以前也是這裏的老師吧。”
管理員轉過身,又朝廢紙簍裏啐了一口茶,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