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中部——美人魚尾
第37章 中部——美人魚尾
上午十點半,楊憶穿着灰藍色工裝,長發已紮好,收進鴨舌帽。她駕駛着一輛祥菱小型貨車,行駛在鄰近小鎮邊緣的國道上。開放式後車廂上,堆着兩排雜貨箱子,以防水布遮蓋。
前方路面上,浮現一團深棕色的影子。楊憶及時停車,距離足夠近,能看清那頭躺卧着的大黃牛。它還活着,背脊骨兩側的肌肉緩慢起伏。她使勁按幾下喇叭,黃牛沒有反應。她搖下車窗,頭部和左手探出窗外,拍打車門,就好像這能比車喇叭更響亮似的。她挫敗地啧了一聲,下車,朝水牛走過去。一個頭發粘滿灰土,前三顆襯衫紐扣都沒扣上,露出黝黑胸膛的精瘦男子,像是突然從道旁土坡上生長出來,走到牛犄角旁,說,妹子,你怎麽不早點停車哎,撞上咯。他語氣不焦急也不憤怒,反而帶着一種友好的愉悅,就好像他只是想提醒楊憶快下雨了記得收衣服。楊憶說,你瞎着個眼睛,誰說我撞到了。男子點着頭說,撞得好重,怕是不行了喔,只能你找點東西來賠。
在他說話時,就有另外三個男子,兩個青年一個中老年,出現在道路兩側,朝楊憶和貨車走近。楊憶慢慢後退。領頭男子從後背腰帶裏拔出一把匕首,說,我們就想看看你拉的什麽貨,解決一下這頭牛的問題,你不要動不要跑,越跑越麻煩。
他走到車輛側面,朝車窗裏看看,沒人。然後他來到後車廂旁邊,割斷了固定着防水布的繩子,和兩名同夥一起把它掀開。袒露出來的箱子側面,印刷着缦鑫首飾的字樣,那是十餘公裏外的一家高仿珠寶加工廠。他笑了,說,先搬下來,動作快。一名同夥攀上去,把箱子捧起,傳遞給站在下面的人。清空壘在上層的箱子之後,他把腰彎得更低,去夠底層的箱子。正是這時候,箱蓋從裏側被推開,一只緊握着砍刀的手從裏面探出來。他受到驚吓,大叫一聲,身體僵直,小腿肚撞在車圍欄上。從箱子裏一一現身的,一共三個人;車內還有另外兩人,包括傅長松,藏在改裝過的座位下。他們一推,座位朝後倒下,随後打開車門,帶着各自的武器跳出來。
楊憶走到路旁,拿掉令她覺得悶熱的帽子,把頭發解放出來,又脫掉工裝外套,露出裏面的吊帶背心,把外套兩只袖子系在腰間,掏出煙盒,點燃了一支香煙。在她眼前,男人們揮舞利器或鈍器,奔跑,躲閃,爬行,高聲吼叫,像圍繞着小貨車玩了一場沒人遵守規則的捉迷藏。有一個人爬進車底,傅長松抓住其腳踝,把他拖了出來。在那男人的慘叫聲中,有一瞬間,奇妙地出現了像是在歌唱的蜿蜒轉折,讓楊憶覺得有些滑稽,她不出聲地笑了笑,彈掉一小截煙灰。
約十分鐘後,除了一些逃跑的腳步聲,一切都安靜了。楊憶從車上拿出一個裝着水的塑料油桶,把水傾倒在路面的幾處血跡上。手下們把只裝着破爛的箱子踢出馬路,一半留在後車廂上,看守一老一少兩個綁得嚴嚴實實的俘虜,一半鑽進車內。楊憶和傅長松到後座上坐下,由手下開車。小型貨車繞過了正在大量留涎的黃牛。
二十分鐘後,他們在一處長途汽車休息站前停下了。傅長松頭一個下車,走到稍遠處,給趙敬義打電話。有人給俘虜松綁,把他們轟下車,左右挾持着,帶進休息站隔壁的招待所。楊憶走進飯館,對服務員說,3號包廂,已經訂好了,姓楊。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她進入包廂,用圓珠筆在點菜單上快速畫了十幾道勾子,然後靜靜等待。
一個半小時後,傅長松和楊憶躺在他倆的卧室裏,窗簾的遮光效果很強,讓他們幾乎看不清彼此。傅長松左手食指掠過楊憶腹部的彩色文身,迪斯尼紅發小美人魚愛麗兒,她的面龐在楊憶肚臍眼右上方微笑,她的魚尾在楊憶小腹皮膚上掀起一片海浪。傅長松的手指肚,能在魚尾上清晰感覺到一條略略突起的瘢痕。
“別老摸那了。”楊憶把他的手推開。
“你沒告訴過我,是男孩還是女孩。”
“老問老問。和你有關系嗎?”
“我知道就不會再問了。”
“男孩。生下來就有10斤,要了我半條命。”
“你多久回去看他一次?”
楊憶坐起來,轉過頭看着傅長松,說:“你今天怎麽回事,說話像公安似的。什麽你想不想過年回家看兒子,什麽你想看着兒子健康成長嗎,真幾把煩。”
傅長松伸手,想放在楊憶的後頸上,但她轉過身子去拿煙,讓傅長松摸了個空。黑暗的屋子裏亮起了一個橙黃色的光點。她是一個老煙槍,一天能抽一包,這讓傅長松想到,兩人相識的當夜,她只抽了半根,一定忍得很難受。
傅長松很快察覺的另一件事,就是他百分之九十确定,楊憶并不是楊全福的侄女。那只是在頭一個晚上,提供了讓她進入K歌廳包廂,坐在傅長松身邊的正當性。像政府機關一樣,他們做事,很講排面。傅長松不得不暗自佩服,趙敬義深谙此道。
他是前輩,趙敬義也需要他扮演前輩,但說到底,他還是需要出力的。趙敬義給他提供了一些較輕松的機會,而傅長松願意主動承擔像今天這樣風險大的職責。為了抓到這群車匪,他們已經在路上來回跑了三天。趙敬義的計劃是逼這些人到警察局自首,所以傅長松之前在揍人的時候,特意收了手,以免出事,惹警方懷疑。當然,這不是什麽英雄行為。至少有三家工廠,都受過這群車匪的侵害,每一家都給了趙敬義豐厚的好處費。
這一整個程序,都讓傅長松覺得自己還年輕。
“那圖案是你自己選的?”
“當然。”楊憶的聲音依然不太高興。“紋身師和我說,在小肚子這裏文身的,一般都是簡單的圖案,花啊,羽毛啊,翅膀啊比較多。我說那都沒意思,我就要小美人魚。”
“為什麽?”
“為了提醒自己再也不要生孩子。如果懷上,她就變醜了。”
傅長松的手機響了。他接聽。
“傅伯,在歇着嗎。”趙敬義說。
“歇着。”
“您的女兒找上門來了。”
“什麽?她到哪了?”
“我想問問,您要不要回城見她,要回的話我讓她等一等。”
傅長松明白,他需要立刻給出答案,這個答案也将成為一次态度的展示:他是在組織中徹底安下了心,還是依然強烈記挂着家庭。這就是為什麽趙敬義特意不透露傅寶雲的意圖,而是直接問他是否回城。
傅長松的無名指摸到手機框架上的一處凹陷。這依然是女兒幫他挑選的那一只手機。雖然碎掉的屏幕已經換了,但外框上的凹陷,沒法修好。
“我現在就回去。”
放下電話後,他下床,一邊着衣一邊說:“我有急事要回城。”
“有家裏人找你?”
“你怎麽知道的?”傅長松頓住了,回頭看着楊憶。
“聽你聲音就知道了。”
傅長松繼續穿衣服,然後坐在床邊,把腳踏進皮鞋。
“你還不穿衣服?”
“你想要我跟着去?”
“不用。”
“那我為什麽要穿衣服。我想在屋裏待一會。這裏舒服。”
“随便你。”
傅長松站起來時,楊憶說:“你該不是怕會有其他人進來吧。”
他打開門,看了她一眼,關上門離開了。
楊憶笑了笑。她發現有一小簇煙灰落在了床上,于是拎起床單一角,把煙灰吹掉。
傅寶雲坐在棕紅色的人造革沙發上,因為手機電池被拿走了,屋裏又空無一物,她心中的煩悶迅速積累。
之前,她在車窗上留下自己電話號碼的車輛,正屬于趙敬義的手下。她等待了數日,總算有人打來電話說,是你想買我的車嗎。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是傅長松的女兒,我要找他說話。對方立刻把電話挂斷了,她再打過去,沒人接。二十分鐘後,另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進來,讓她在榮華街口等待。榮華街口,一輛顯示有客的出租車在她面前停下,把她接到了這家KTV。
如此枯坐四個小時後,門打開了。傅長松進屋,背後還跟着一個人。他停下來,對後面的人耳語幾句,那人點點頭,後退。他關上門。
傅寶雲立刻察覺到,父親依然是父親,但他身上的某些東西改變了。具體的,她說不準。也許是氣味。她深吸一口氣,手一撐沙發,迅速站起來。
“爸。”
“寶雲。你怎麽找到這的?”
“不重要,你問問你的朋友就行,他們知道。我是來帶你去醫院的。”
“你媽應該快出院了吧?當時說只住一個星期。”
“本來是這樣的,但是後來醫生不太放心,給媽又做了一輪胃鏡活檢,昨天結果出來了。她得了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