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令營
第4章 夏令營
審訊室內,除了霍林韻再沒有其他人,她已經被單獨關了六個小時。
在她提出收編要求後,邢彥說會好好考慮一下,卻收走了茶水,一去不複返。
她擡頭望了一眼房間內的監控攝像頭,面色蒼白、搖搖欲墜,似乎極其疲憊。
“怎麽樣?邢司長,還要繼續熬她嗎?”監控屏幕前的警衛問。
“接着熬,等她精神防線崩潰。”邢彥身子往後一仰,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就讓她一個人呆着,不給吃的、不給喝的,但也別做得太過分,畢竟不是嫌疑人。”
長時間被關在狹小密室中,不知道外面的情形,霍林韻的情緒越來越慌亂。
——邢彥到底去做什麽了,為什麽就不回來了?馮琛和利加邏怎樣了?是安全的嗎?
她看着牆上懸挂的時鐘,知道重案司早将扣留他們的消息告知了傭兵寮。現在已經過去了快七個小時,寮長會作何反應?
一旦深究她接私活的事,必然會把她最近為逃離傭兵寮做的各種準備全挖出來,到那時,如果寮長再追究她逃離的原因,那她恐怕就死路一條了。
幾個小時的禁閉後,霍林韻又饑又渴、也無法休息,本來就心力交瘁,現在開始漸漸精神恍惚。
——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抱緊微微戰栗的身子。如果說凡事皆有因果,現今她淪落至此是果,那因呢?
她的視線落到自己手腕上,嘴角竟浮現出淡淡笑意,眼神卻落寞。
——所有的起因大概都源自被觸碰時的一念而起吧……此生唯一的心動。
她思緒飄搖,恍惚回到了十四年前,看到剛滿二十歲的自己正急匆匆往傭兵寮急救室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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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霍林韻負責傭兵寮的人機融合手術快四年了,日常工作就是對着一堆殘肢斷軀縫縫補補,那些因意外事故缺胳膊少腿的人,一般都不會太好看,但當她看到躺在急救室手術臺上的少年時,還是倒吸一口涼氣。
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如同被拆散架的人形玩偶,後背部完全撕裂開,血肉猙獰的創口內露出森森白骨,一條右胳膊完全脫落,僅靠一絲韌帶挂在殘破的軀幹上。
他歪着腦袋,死魚般的眼珠瞪出,毫無生氣,只剩微弱的鼻息還能證明這是一具活物。
“出什麽事了?”霍林韻艱難地吞咽一口唾沫,問身旁司事。
司事神色慌張又神神秘秘,道:“出大事了!你知道最近挺有名的那個青少年夏令營吧?好多政要財閥的子女都參加的那個……聽說死了好多人!瞧瞧這個,剛從現場拖回來,還沒咽氣的。
傷成這樣竟然還有一口氣,命也是夠硬,但能不能熬得過今晚就難說咯。家屬那邊交代了,全權委托傭兵寮,死馬當活馬醫。”
“這少年有家人?那不應該送醫院?我當送我們這兒的都無家可歸呢。”霍林韻有些吃驚。
“根本沒送醫院,直接拉我們這兒來的。你可別對外透露一絲一毫,寮長下令嚴格保密,走露半點風聲,我們小命都玩完。”
霍林韻走上手術臺,認真檢查了一下少年傷勢,搖搖頭:“看造化了。”
話音剛落,散架人偶的眼珠突然轉動了一下,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有話想說。
霍林韻把耳朵湊近他嘴邊。
少年嘴唇努力張阖,卻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那雙死寂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絲光亮,像一團行将熄滅的火焰在燃燒,絕望又炙熱。
他努力轉動眼珠,左手無力地四下摸索,似乎在尋找着誰。可是他趴着不能動彈,僅憑眼珠轉動看不到多少周圍東西,況且他神智已經十分模糊,大概根本分不清旁邊誰是誰。
鬼使神差地,霍林韻将自己手腕塞到少年手心裏。
她的手腕尚是血肉之軀,帶着身體的溫暖。少年緊緊握着這份溫暖,仿佛得到了莫大安慰,漸漸平靜下來,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那一刻,霍林韻心中升起了一絲異樣的情愫。
自霍林韻幼年有記憶時起,她就從來沒有嘗到過被人需要、被人牽挂是什麽滋味。
六歲時遭遇意外車禍,導致雙手殘疾的她,被家人像扔垃圾一般趕出門,最後留給她一句話:“走吧,別回來了,家裏這麽多孩子,這麽多張嘴,我們養不起一個廢人。”
後來被傭兵寮收容,獲得了一雙機械義手,本以為能從此像個正常人一樣,擡頭挺胸地活下去。結果長大後才發現,傭兵寮可不是個慈善機構,她不過從一個被家庭排擠的廢人,變成了一件別人手裏的工具。
她依然是一個被人厭棄的人,沒有人關心她、愛護她,甚至給她一絲憐憫。
直到這少年躺在手術臺上,雖然已經生命垂危、意識不清,卻仍緊緊握着她的手腕。
她感覺到了一個人至死不滅的眷戀,即便他眷戀的人并不是自己,她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作了另一個人的替身,但她的心依然被觸碰了一下,生出妄念。
——如果那個被眷戀的人是自己該多好啊……
少年手術後,背部用機械肌腱連接了軀幹,保住了一條命,被送到某處療養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具體被送到哪兒,霍林韻毫不知情。
那段時間,夏令營事故被傳得沸沸揚揚,在民間得了個綽號——“黑色夏令營”,一時間人心惶惶。
更讓霍林韻惶恐不安的是,三大署官方對外通報的事故結果是無一幸存者。
她開始擔心少年,這種擔心另一個人的感覺在她的生命中是第一次。
所幸,三個月後,少年被送了回來,不過換了一張臉、換了一個身份。
霍林韻翻開少年病床邊沿的檔案冊,發現姓名那一欄裏寫着兩個字——“馮琛”。
她不知道這少年原本叫什麽名字,不過她也不在意,當她牽起少年的手放在自己手腕上時,一顆懸着的心立時落地。
——還好,還好,人還是那個人。
她确定躺在病床上的馮琛就是當時的少年,不管樣貌怎樣改變,她都能憑借着那份碰觸的悸動認出他來。
之後,最初負責馮琛手術的一衆傭兵寮人員均被調離原崗位,霍林韻也從原先的人機融合部調到了外事組。所有人都對這次手術守口如瓶,仿佛一切根本沒發生過。
再之後,馮琛被安裝了機械右臂,徹底成了傭兵寮的一員。
後來霍林韻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時間能停在那一刻就好了,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馮琛原本的名字就叫馮琛,過去那個人已經和事故中的其他遇難者一樣,變成了挂在靈堂上的黑白照片。
她敏感地覺得,事故發生後,三大署官方在盡一切可能抹去夏令營相關的人和事。而馮琛被送去療養的那段時間,有人在他身上動了手腳,為了保他一命。
既然如此,重生後的馮琛就更應當撇清與夏令營事故的關系,離得越遠越好,唯有這樣,他才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也許在馮琛身上動手腳的人也正有此意,那之後,馮琛對過去許多事情的記憶都變得碎片化,特別是有關夏令營的記憶。
他記得一個個的場景,卻無法把它們完整串聯起來,這些碎片似乎還缺失了一部分。
但記憶的模糊讓馮琛極度痛苦,他生出了要追查夏令營事故真相的念頭。
霍林韻自然反對,在她看來,這無異于自尋死路。
可馮琛的念頭一日比一日強烈,經年累月,已成執念。
在過去與霍林韻的數次争執中,馮琛反反複複提及,夏令營事故時,他看到了一些非常奇異的景象,猶如人間地獄——那時周圍的空間仿佛在扭曲變形,有的空間在壓縮,有的空間在延伸。空間裏的人和物也随之變化,房屋被壓塌、樹木被連根拔起,有的人被擠爆了腦漿、有的人被撕裂了軀幹。地面變成汪洋血海,空氣中蔓延着腥氣,活着的人瘋狂逃竄。
他還看到了爆炸,看到了火光漫天,看到哥哥撲到他身前擋住他……
每每回想到這兒,馮琛都頭痛欲裂,不斷喃喃重複:“哥哥……哥哥,你在哪裏……我記不清你的樣子了……”
馮琛記不清當時的很多事情,卻唯獨肯定是哥哥護住了他。
後來,從他零零散散的描述中,霍林韻得知,這個哥哥其實與他并無血緣關系,只是從小寄養在他家的一個孩子。
而馮琛的父母對這個孩子的态度也很古怪,照顧得極為周到,甚至帶着些保護的意味,但言談交往卻又隔着距離,十分冷漠。
好在家裏還有馮琛這樣一個與之年齡相仿的小孩,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看着馮琛的眼神表情,霍林韻倏忽明白,他口裏不斷喊着的“哥哥”,正是他垂死躺在手術臺上時還在不斷尋找的人。馮琛緊握她手腕時的眷戀,其實是對着那個人的。
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也許是對馮琛的隐秘愛戀讓她願意為其冒險,又或者是對馮琛口中“哥哥”的羨慕嫉妒,霍林韻決定瞞着馮琛,獨自去追查夏令營真相,想看看那個“哥哥”到底是怎樣的人。
她記得馮琛被送來傭兵寮搶救時,自己曾瞥見過其病歷檔案中有一份文件,上面隐約有“夏令營”、“撕裂”、“幸存”等字樣,但當時并未想過深究。
後來她被調離崗位,就再沒機會接觸到這些檔案。
霍林韻知道,所有被送來傭兵寮進行人機融合的人,其身份背景都有詳細記錄存檔,只要能想辦法混進傭兵寮的檔案庫,一定可以查出些端倪。
重案司審訊室內,紛繁回憶不斷消耗着霍林韻的精神,恍惚的她終于忍不住疲乏,坐在椅子上歪過頭,陷入昏睡。
然而睡眠并沒有讓她精神得到放松,她反而如沉淪夢魇一般,不斷發出惶恐的呓語。
邢彥從椅子上彈起來,湊近監控屏幕,道:“把聲音放大些!”
警衛依言操作,就聽見霍林韻在夢中不斷驚呼:“不要殺我,我什麽都不知道,不要殺我。”
邢彥深深皺起眉頭,面露困惑,小聲重複她的話:“什麽都不知道?”
夢魇在霍林韻腦海輪回往複,不斷重演她最害怕的一幕。
那天,她終于買通傭兵寮檔案庫的守衛,悄悄潛入。順着巨大的螺旋樓梯往下,四周光線逐漸陰暗,開窗慢慢減少。
按照進入檔案庫時的地面高度,她估摸着此時已在地下。
巨大的檔案庫內靜谧無聲、空無一人,而書架上的檔案卻瀚如煙海、數之不盡,就連巨大螺旋樓梯的四周也遍布栉比參差的書架,塞滿檔案。
還好這些檔案是按照時間分類歸檔的。
憑着四年來在人機融合部工作的記憶,她終于找到了馮琛被送來那一年的架格,上面密密麻麻堆疊着一摞又一摞檔案袋。
買通的守衛只答應給她三個小時的時間,此時已快到截止。
霍林韻緊張得渾身被汗浸透,因為戴着厚手套,翻閱檔案不便,她只能取下手套,沒多想,随手就将手套搭在架格上。
很快,她查到了馮琛的檔案,顫抖着從檔案袋中取出印有“夏令營”字樣的文件,快速翻看。越往下看,她的臉色越蒼白,緊張到幾乎不能呼吸,同時也失去了對周圍環境的警惕。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還伴随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霍林韻猛然警醒,但為時已晚。
她來不及逃到另一個房間,只能匆匆将文件塞回檔案袋,插回書架上,然後倉促越過幾個書架,躲在重重檔案之後。
等躲好後,她才意識到一個要命的疏忽——她的手套還落在書架架格之上。
她不得不透過檔案縫隙,向着說話聲音的方向張望。
只見兩個人就站在馮琛檔案的旁邊,正面對着她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看上去已過花甲之年的女人。
霍林韻很是意外,她認出這女人正是傭兵寮的寮長,只是按照寮長的年紀,現在應該還不到五十,怎會蒼老到如此境地?
而站在寮長身邊,背對着霍林韻的,是一個從頭到腳罩在黑袍裏的人。
那人開口說話,也是個女人聲音:“燕州的陸、曹、秦、陳幾大財閥世家都投靠了教宗,三大署中也有不少官員願意為教宗做事。眼下宗主已經統一南陸各部族,只等傭兵寮這邊準備妥當,就可以裏應外合,起兵征伐燕州。”
此言一出,霍林韻大驚失色。
燕州與南陸各部族長久對立,邊境地區時常摩擦沖突。但南陸雖然總體人數遠多于燕州,卻不像燕州這樣是統一國家。南陸常年分裂,內亂不斷,經濟、技術各方面都遠落後于燕州,是以雙方力量在某種程度上達到平衡、相互牽制,已經維持了近四十年的和平穩定。
另一方面,教宗作為燕州與南陸的共同信仰機構,一直以來充當着調和沖突、緩解矛盾的角色,是個無甚實權的擺設,怎麽竟會統一南陸各部族,要征伐燕州呢?
而傭兵寮,居然要和教宗裏應外合……
霍林韻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得知了傭兵寮的巨大隐秘,吓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被人發現。
可是她的手套……
豆大的汗珠從霍林韻額前滑落,落在她的睫毛上,滲入眼眶,可她眼睛一眨不眨,瞪得老大,全是恐懼之情。
因為她清楚地看到,那黑袍女人的臉距離她的手套近在咫尺,怎麽會發現不了?
之後不知黑袍女人又跟寮長嘀咕了些什麽,寮長回道:“好,你回去教宗跟宗主說,快了……”
話未說完,她就猛烈劇咳起來。
黑袍女人一把扶住寮長,道:“你的身體……”
寮長緩了一陣,擺擺手:“我沒事兒。”
但黑袍女人似乎很擔心寮長,不再繼續交談,準備扶着寮長從檔案庫出去。
一直提着一口氣的霍林韻不禁癱軟松懈,長長吐出這口氣,洩露出一絲聲響。
就在這剎那,黑袍女人猛然回頭,死死盯向霍林韻這邊,霍林韻心跳驟停。
她看到黑袍籠罩下一副慘白毫無血色的臉皮,就跟死人一般,唯獨那雙灰褐色的眼睛透出光亮,仿佛利刃,狠狠刺向她。
霍林韻險些吓暈過去,但黑袍女人又好像沒看見她一樣,直接扶着寮長離開檔案庫。
自此之後,霍林韻夜夜被夢魇纏身,夢見那黑袍下探出一雙長滿屍斑的死人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直掐得她呼吸困難,就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