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疑心起
第36章 疑心起
簡陋的戶外醫院中,一個護工打掃完病房,将要換洗的床單、被褥裝上拖車,推到後山空場去清洗晾曬。
空場中,還有好幾床床單挂在晾衣繩上沒收,他便将推車擱在一邊,先去收那幾床床單。
一陣微風吹過,床單被吹得輕輕揚起又落下,隐隐約約,他好像看到床單中間站着一個人。
“誰在那裏?”他喝了一聲,走近那些床單,卻沒看到一個人。
——幻覺嗎……
他揉了揉眼睛,然後整個人驀地僵住了,一動也不動。
一把冰涼的刀刃抵住了他的後背。
“告訴我,一個半月前,有一隊南陸士兵來醫院鬧事,後來是怎麽把他們趕走的?”
這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護工覺得應該是醫院救治過的病人,卻一時想不起是哪一個。
“你……是誰?”護工問。
“不要管我是誰,說!當時儲大夫是怎麽把他們趕走的?”刀刃又向前抵了一寸。
這護工居然沒表現出特別的驚慌害怕,反而挺直了腰杆,有股視死如歸的淡定:“我不知道。”
一個半月前,南陸士兵前來鬧事的事情如今在醫院是禁忌之談,當時事出突然,誰也沒想到那群南陸人敢在醫院內直接動手。
醫院這邊死傷數十人,活下來的、受傷治愈的都十分默契,緘口不談儲輕緣是怎麽趕走南陸人的。
儲輕緣來歷複雜,醫院裏的人或多或少有所耳聞,當日他趕走那群南陸士兵的手段極其聳人見聞,更給他的來歷蒙上了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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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家受其庇護,誰也不會去深挖他的背景,甚至還刻意為其遮掩。
背後持刀的人道:“你當時不是在現場嗎?怎麽會不知道?”
此話一出,護工立刻猜到背後這人當時應該也在那兒,可他又不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麽,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遠處一個女人聲音卻先将這個名字喊了出來:
“馮琛,別來無恙。”
馮琛頓了一下,立刻将那護工擋在身前,刀虛架在他脖子上,沖着女人道:“諾諾,我不想傷人,只想知道一個答案。”
諾諾冷冷回答:“你還真是忘恩負義呢。”
馮琛持刀的手微微晃動,猶豫了片刻,道:“對不住。”手下用力,刀刃抵緊了護工脖頸。
諾諾站起身,緩緩朝他走近,問:“你為什麽突然想知道那些南陸士兵是怎麽被趕走的?”
馮琛見她逼近,不自覺地挾持着護工向後退。
沒退幾步,他陡然感覺到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晃動,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心下一凜,一把推開那護工,迅速向旁邊幾步橫跨出去,想要躲避開。
然而,就在他跨出的瞬間,驀地腰上一緊,被什麽東西拖住了。
他往腰上一看,大驚失色,竟然是一雙巨大的手将他攔腰箍緊,直接提離了地面。
這一下猝不及防,馮琛失了先機,只能拼命揮刀向那雙巨手砍去,但他被箍得呼吸困難,砍殺力度大大減弱,而那雙巨手又如銅牆鐵壁,刀砍對它來說毫不起作用。
這時,諾諾大聲喝道:“都住手!”
那雙巨手即刻停止了動作,緩緩将馮琛放回地面,同時地面的震動幅度加大,巨手在兩側用力一撐,地面轟然開裂。
一座足有兩層樓高的石像竟像個活物般從地裏爬出來,赫然矗立在馮琛面前。
馮琛驚魂未定,瞠目結舌。
當時在醫院與南陸士兵起沖突時,他的意識并不清楚,很多事情只剩一個模糊的印象,如今這驚世駭俗的石像再次出現在他面前時,所有記憶才逐漸明晰起來。
他盯着眼前的龐然大物,腦子幾乎宕機了。
諾諾示意一旁的護工先行離開,然後走近馮琛,道:“這就是你想知道的。”
“這是什麽?”馮琛喃喃地問。
“是‘奉獻’,或者說,是失敗的‘奉獻’。”諾諾回答得十分平靜。
馮琛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當時在山谷中目睹狼群慘死,馮琛一時受刺激過度,整個人驚駭失措,根本沒來得及細想狼群為什麽會以那樣的方式突然暴斃。
後來在重案司,從邢彥那裏得知,襲擊他們的是教宗制造的“奉獻”,而那些“奉獻”造成的創傷與十四年前的黑色夏令營極其類似。
那麽當時在山谷中,狼群慘死的原因就只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奉獻”不局限于受過基因改造的人類,還可能是野獸,那些狼群确實也不是正常的物種。狼群自己攻擊了自己,造成那樣的慘象;
另一種可能是,當時攻擊狼群的是儲輕緣。
依邏輯上推測,儲輕緣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從那時起,馮琛就開始對儲輕緣産生了懷疑。
後來,在去周家別院的路上,他試探性地問了儲輕緣關于活人偶和“奉獻”的問題。
儲輕緣一概否認了,說自己毫不知情,更加深了馮琛的疑心。
即便儲輕緣立場中立,但他與教宗的關系明顯匪淺,活人偶在“自在之地”随意買賣,不是什麽隐晦的事情,儲輕緣怎麽可能毫不知情?
再到周家別院中,儲輕緣對已經變作“奉獻”的周箴彤的一系列古怪舉動……
所有這一切,都在指向一個馮琛最不願相信的結論。
他又回想起此前儲輕緣應對來醫院挑釁的南陸士兵,最後不知以何種方式扭轉了局勢。當時他雖然意識混亂,但尚存一些模糊的印象,這次過來就是要做一個确認。
如果結果真如他所懷疑的那樣,那麽儲輕緣就确實說了謊,并且在山谷中攻擊狼群的也的确是他。
馮琛望着諾諾,努力壓制着內心的翻湧,問:“你們是什麽人?儲輕緣究竟是什麽人??”
諾諾直視他,眼神堅定且清透,道:“儲大夫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而我們……”
她邊說邊走近那座石像,輕輕撫摸他:“是茍活在世上見不得光的人。”
這句話給了馮琛心頭重重一擊,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諾諾問道:“你知道‘自在之地’的活人偶嗎?”
馮琛點點頭。
諾諾道:“其實在‘自在之地’,不僅僅只有活人偶作為玩物買賣,很多生活在底層的人,除了一副軀體再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要麽賣力氣、要麽賣皮相。賣力氣的勉強在‘自在之地’讨一口飯吃,若是幸運的有一副好皮相,狠下心,把自己當做活人偶一樣的玩物賣出去,還能給家裏人也掙一個生活保障。
我十多歲的時候就在‘自在之地’賣皮相讨生活,是什麽樣的感覺呢……呵,大部分時間是麻木吧,可是也有偶爾清醒的時候,會懷疑自己為什麽要活在這世上。在那些前來享樂的權貴眼裏,我們這些人跟活人偶沒什麽區別,根本不會被當做人來對待。
既然活着受盡侮辱折磨,為什麽還要活着呢?唯一的理由是家裏人還要依靠我,可是我又能去依靠誰呢?
我原以為自己活個三十出頭,身上的價值被榨得一幹二淨後,就會被當做垃圾丢棄,但是我碰到了一個人。”
她停下來,将手放在石像的巨大掌心中。
那石像便輕輕握住她,小心翼翼,仿佛握着一個什麽珍貴易碎的寶貝。
“他原本是‘自在之地’的一個幫傭,我們都叫他阿承,只是個賣勞力為生的可憐人,卻還自不量力地想要救我出去。
有一天,他特別興奮地跑來告訴我,他有辦法了。我不相信。他說是教宗在招募志願者進行實驗,他也要去參加,實驗成功的人可以獲得超乎想象的強大力量。
我想攔住他,因為教宗的實驗我們有所耳聞,最早他們是在活人偶身上進行的實驗,似乎效果并不理想,所以才開始嘗試将活人偶換成真正的人類。
沒有人說過實驗失敗了會是怎樣的下場,但阿承鐵了心地要去嘗試,說不管成敗與否他都想賭一把,與其這樣暗無天日的生不如死,不如去賭一線生機。
然而……失敗了,并沒有什麽生機,從一開始就沒有,根本就沒有所謂成功的‘奉獻’,所有參與實驗的志願者都變成了怪物,教宗還要把他們全部關押控制起來。
在得知要被關押的前夕,我和阿承從‘自在之地’偷偷潛逃出來,沒有任何意外的,被抓住了。原本我們是要被處決的,卻被儲大夫救了,從此之後就一直追随他。”
說到這兒,諾諾緩了口氣,望着馮琛,問:“你是傭兵寮的人對不對?”
馮琛沒有否認。
諾諾嘴角帶着一絲譏諷的笑意,道:“傭兵寮的人本應該被嚴格管控才對,可你分明是私自出來行動,還跟重案司搭上了邊,又被教宗和南陸的人追殺,你究竟是什麽人?又是什麽背景?”
馮琛愣住了,啞口無言。
“儲大夫曾跟我叮囑過,你的處境很危險,教宗的人不會輕易放過你,交代我不要過問你太多,在他不在醫院的時候一定要保護好你……”諾諾越說越激動,“我們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都有見不得光的過去,儲大夫是怎麽對你的你心知肚明,難道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用你自己的耳朵聽,還分辨不出他是什麽樣的人嗎?偏要去刨根問底扒別人傷口有意思嗎?”
諾諾咄咄逼人,馮琛垂下頭,回避她的視線。
這一大通話語一吐而盡後,諾諾冷冷道:“儲大夫是身份複雜,他的背景未必見得了光,可我不會在意這些,我相信他,我們的命是他給的,他叫我做什麽我就會去做什麽,他叫我把這個醫院守好,我就會守在這兒,一直等到他回來。”
說完,諾諾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馮琛一人呆立在原地。而那石像又變得一動不動,仿佛本來就不是一具活物。
傍晚,夕陽灑落在墓地的銀杏樹林中。
樹影婆娑之間,馮琛一人跪坐在霍林韻的墓前,對着早已過世的人喃喃自語,就好像她未曾遠離。
“我是不是很任性、很自私啊?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要追查十四年前的真相,你就不會偷偷去傭兵寮檔案庫,就不會撞破傭兵寮與教宗交易,說不定就沒有之後的這一切,你也不會丢了性命。
我想求一個真相,想要活的明白,但不想因此傷害了身邊對我好的人,‘不為人知的一面,見不得光的過去’……如果真相是以揭開瘡疤為代價,我還要再繼續追尋下去嗎?”
不會有人回答他。
他就在墓前一直跪坐着,良久,直到太陽徹底落山,諾諾提着一摞食盒前來找他。
諾諾将食盒打開,把吃食塞到他手裏,道:“趁熱吃吧,我下午說的那些話……也有點過了。”
馮琛捧着飯盒,想要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回避了諾諾的視線,一句話也沒說,裝模作樣地扒拉了兩口飯。
諾諾也沒看他,自顧自地道:“我不知道你的過往,不清楚你都經歷過什麽,沒資格對你指手畫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
我只是想跟你說,我跟了儲大夫這麽多年,其實他對我一直是有所保留的,從來沒有敞開過心扉,你別看他表面上一副很強大、甚至有點目空一切的模樣,但我能感覺到他活得十分小心翼翼,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麽,有時候,他流露出的落寞讓我覺得他說不定也是個可憐人。
這些年在他的庇護下,我活得很開心,甚至都快忘了以前的那些經歷。不管他的身份背景是什麽樣的,在我心裏,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諾諾轉身正對馮琛,特別認真地望着他,道:“答應我,別傷害他。”
這一刻,不知為何,馮琛突然感到一股萬箭穿心的痛,大顆大顆的淚珠不自覺地滾落到飯上。
他慌張地點了點頭,然後立刻轉過身埋頭扒飯,眼淚滑落到嘴裏,很鹹很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