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戰俘
第90章 戰俘
空氣瞬間凝固了,時間也仿佛停滞了,楊瑾像個雕塑似的動也不動。
“老師……”使徒在她身後喊了一聲。
楊瑾手猛一抖,握着的筆從手心滑落,砸在地上。
使徒上前撿起筆,坐到楊瑾旁邊,就像小時候在她身前受教一般,不過現在說話的人換成了使徒自己。
“小時候,你總跟我提及一個說法——罪孽由貪欲累積而成,可貪欲是根植在人性中的惡,根本鏟除不了。只要有可貪圖的利益存在,人們就會前赴後繼、不擇手段地去追逐,即使舊的罪孽被鏟除,很快還會有新的罪孽萌生。
該怎麽辦呢?要麽讓那些利益可以惠及大衆、不再稀缺,要麽就讓它消失,誰也得不到。只有這樣,因利益而起的罪孽才能平息。
我小時候很難理解這些話。直到現在,知道了十四年前儲輕緣被判處死刑後,又被刑軍署調包,繼續用作實驗,而如今教宗拿他制造‘奉獻’,嘴裏奉他做神明,實際所作所為和三大署沒什麽區別,才終于清楚了一件事:
只要有泊落族血脈存在的一天,就會不斷有人來争奪、利用。就算你将三大署、南陸、教宗中所有對泊落族犯下罪孽的人通通清洗一遍,還會不斷有新的人觊觎泊落族血脈。
倫理署曾經嘗試過第一種解法——利益惠及大衆,希望人類可以普遍獲得神力,但夏令營事故卻宣告這種解法徹底失敗。
那就只剩下第二種做法了——讓利益徹底消失。”
說到這兒,使徒停了下來,因為楊瑾面色愈發蒼白、呼吸越來越急促,她不敢再說下去了。
然而楊瑾卻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自支撐住,輕聲問:“你是什麽時候知道自己是泊落族人的?”
使徒有些遲疑,擔憂道:“老師,我送你回去休息吧?這些事我們以後再說?”
楊瑾擺擺手,示意她回答自己的問題。
使徒只能繼續道:“我出生在‘動島’戰俘營,九歲之前沒見過‘動島’外的世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種族。從小你就告訴我,我是普通的南陸人,而我身上也從未激發出什麽神力,所以一直沒有懷疑過。
直到這次回到‘動島’上,看到那裏保留的資料,我才知道,當年被囚禁在‘動島’上的戰俘只有泊落族人,并沒有其他南陸部族……”
她邊說邊小心翼翼擡眼,觀察楊瑾的反應。
楊瑾凝視着對面牆上一張張黑白遺像,長長嘆息一聲:“是啊,只有泊落族……我知道不可能永遠瞞住你……”
她轉頭望向使徒:“所以你覺得,我計劃清除泊落族血脈,但因為對你懷有私心,希望你活下去,才會想方設法讓你遠離?”
使徒點點頭。
楊瑾輕握住她的手,道:“你說錯了一點,那些人不擇手段争奪的不是泊落族血脈,而是神力,只要你沒有神力,你就跟普通南陸人沒什麽區別。答應我,不要再讓任何人知道你的來歷,泊落族的事情從此與你無關,像個普通人一樣活下去。”
使徒轉過手腕,也握住對方的手,道:“所有泊落族人都有激發出神力的可能,留下我,就等于留下一個随時會爆炸的炸彈……其實,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好了,本來我的命就是你給的,我的親人、族人都已經死在了戰俘營,如果你也不在了,這個世界于我而言,根本沒什麽值得留戀的。”
“夠了!”楊瑾一下子站起來,忽覺一陣揪心疼痛,“不要再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
然而接着,她就不知該說些什麽了,想不出一個合适理由勸止使徒。
為什麽要活下去?該憑借什麽信念活下去?這個問題太難解釋。
有些人會覺得好死不如賴活着,而有些人就會認為生未必樂、死未必苦,她自己何嘗不是花了一生的時間去贖罪,死從某種意義上,對她是一種解脫。
她後退了幾步,猶豫了,突然猛烈咳嗽起來。
使徒吓得趕緊扶住她,再也不敢惹她動怒。
這時暗室門口傳來人聲:“寮長,叛逃的南陸士兵都已經處理妥當,您看,是不是需要跟教宗那邊知會一聲?”
楊瑾如蒙大赦,随即止住了與使徒的話題,生硬地丢下一句:“傭兵寮的事,你以後別再插手了。”
便推開使徒,由前來的工作人員攙扶,離開了暗室。
暗室裏剩下使徒一人。
她歪坐到地上,面對滿牆的黑白遺像——那上面除了父母、弟弟,還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對于普通人來說,九歲以前的孩童記憶大抵模糊不清,但對于使徒而言,童年時期的經歷,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她腦海中,永遠揮之不去。
————
二十年前的“動島”戰俘營。
年僅四歲的使徒與父母一起,被關在一間陰暗的牢房裏。
透過鐵栅欄門,可以看到門口的走廊,走廊過去,是中央巨大的橢圓形通高空間,還有對面密密麻麻的牢房隔間。
每天除了早上的集中放風,其餘時間他們都被關在牢房中。
放風是使徒小時候難得開心的時刻。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看見高牆之外的藍天、呼吸到泥土的氣息,但依然沒有自由。
她和父母,還有其他俘虜,一起被排成整齊的隊列操練。
每當她想加快兩步,追上前面不遠處的小朋友,母親就吓得趕緊摁住她,低聲喝止:“杜彌迦!不要亂跑!”
然後惶恐地四下張望,一旦看到有持槍士兵在附近,立刻一把捂住她的嘴。
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發現放風的人越來越少,前方隊列裏的小朋友也一個接一個的消失。
“他們都去哪兒了?”年幼的杜彌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什麽都別說,什麽都別問。”父母總是這樣告誡她。
然而,父母的小心謹慎并沒有換來一家人的平安。
不久後,母親懷孕了,在一次放風中意外臨盆,影響了操練,被持槍士兵拖出隊列踢踹。
父親拼命沖上前護住母親,被另外幾個士兵打得頭破血流,一旁的杜彌迦狠狠咬住其中一個士兵的手臂,妄圖拉開他正在毆打父親的手。
那士兵手臂被咬出了血,頓時暴怒,拎起孩童,要将她砸死在地上。
就在這時,圍觀人群忽然紛紛讓開,一個身穿制服、黑直長發披肩的年輕女人沖了出來,一把搶過杜彌迦護在懷裏。
這女人瘦瘦高高,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将那人高馬大的士兵撞得向後踉跄一步。
士兵大罵:“哪裏來的臭娘們多管閑事!”
擡手就要抽那年輕女人一巴掌。
結果這士兵手剛擡起來,便被女人随行的幾個護衛摁倒在地。
女人根本沒理會他,飛奔到下體被血浸透的臨産婦人身邊。
但為時已晚。
婦人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她甚至看不清身邊的人是誰,只憑着最後一點意識,抓住對方的手,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
“你會死的。”年輕女人道。
“救救……孩子……”婦人喃喃重複。
年輕女人明顯感覺到婦人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但抓着她的手卻絲毫不肯放松,心裏驀地一陣強烈觸動。
她沒再多言,緊急給婦人實施了剖腹産手術,保住嬰兒,放棄了大人。
當她将新生兒從母親腹腔中拉出來,聽到第一聲啼哭時,眼底幽暗得仿如深淵,輕聲自語:“跟人類……一模一樣呢。”
這是杜彌迦第一次見到楊瑾。
後來,從士兵們的對話中,杜彌迦得知,這個女人是“動島”實驗基地最年輕、最受倫理署器重的研究員。
母親在生産後去世,但由于楊瑾的庇護,父親、杜彌迦和弟弟都活了下來,并且,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的生存都得到了保障。
所以,即便眼見戰俘營的同胞一個接一個死去,父親依然心存一絲希望。他告訴杜彌迦:“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的,我們會從這裏出去,會回到故土。”
然而他們最終并沒有盼到希冀的未來。
在杜彌迦九歲那年,也就是夏令營事故爆發的那一年,冬季的某一天,戰俘們透過鐵牢門,看到所有士兵在橢圓形的中庭集結,全副武裝,拿着跟以往完全不同的重型槍械。
鐵牢裏的人們一個個睜大了惶恐的眼睛——這些士兵要做什麽?
當死亡陰雲迫近時,每個人都會本能地直覺到。
為數不多的、還存活至今的戰俘們很快驚聲尖叫起來,他們拼命敲打牢門,做着無用的掙紮。
驚叫聲很快被機槍掃射聲替代。
這些士兵開槍時沒有絲毫的猶豫,一間一間的牢房依次掃射過去,人聲越來越微弱。
突然,不遠處一間牢房有人厲聲嘶吼道:“你們會遭報……”
“應”字還沒說出口,就在一陣機槍聲中戛然而止。
杜彌迦蜷縮在牢房牆角瑟瑟發抖,懷裏抱着弟弟,背後父親用身軀牢牢擋住他們。機槍聲響起時,父親紋絲不動。
士兵們看起來在趕時間,根本沒檢查牢房裏的人是不是都死絕了,匆匆掃射一通後,就繼續下一間牢房。
随着士兵的聲響漸漸遠離,杜彌迦終于敢小聲呼喚了一聲:“爸爸?”
父親沒有回答,身軀依然伫立在孩子們身後,守護着他們。
杜彌迦的淚水溢滿眼眶,自幼在戰俘營長大的孩童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麽,然而她不敢回頭去确認。
她懷裏的弟弟也似乎明白了,瞪大雙眼淚流滿面,但一聲啼哭都沒有發出。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越來越重,同時機槍聲漸漸偃旗息鼓。
戰俘營充斥着死亡的寂靜,在這寂靜中,杜彌迦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還活着,我還活着……”她不斷默念着。
但很快,牢房外傳來滾滾濃煙,杜彌迦被嗆得快要窒息,終于支撐不住,推開父親的屍身,發現四周早已是一片洶湧火海,牆面屋頂處,不斷有殘垣斷瓦掉落。
剛才士兵屠殺過後并沒有關閉牢門,杜彌迦看到前方虛掩的鐵門,求生的本能使她摸索着向門口處爬去。
可是她還沒爬出兩步,屋頂燒得滾燙的橫梁就轟然掉落,正正砸在她的小腿上,鑽心徹骨的疼痛即刻從腿上傳來。
橫梁壓得她動彈不得,不斷有燃燒的碎屑掉落在她的身上、臉上。
她根本顧不及自己的傷勢,身體拼命向上拱起,想給身下的弟弟留出空間,每拱起一點,腿上的痛楚就加劇一分。
然而即便幼小的她拼盡了全力,弟弟還是很快沒了呼吸。
她摸着漸漸僵硬的幼兒身體,終于悲恸地嚎啕大哭,絕望喊叫:“爸爸、媽媽,救救我啊~我好痛啊~”
她知道爸爸媽媽早已不在世上,可除了父母她又能向誰求救呢?
就在她意識逐漸模糊,瀕臨死亡的時刻,突然,牢房虛掩的鐵門被人踹開,一個人身披濕被褥撲到她上方。
下一秒,屋頂上又有斷裂的梁架砸落。
這回,這個人用身軀為她擋住了梁架,自己卻被砸得重重墜地,跌倒在杜彌迦身上。
杜彌迦感覺到這人連同梁架,倒在自己身上并不沉重,很顯然是這人用力撐起梁架、護住了她。
她的意識慢慢回籠,才看清護住自己的人,正是此前救過他們一家的楊瑾。
楊瑾畢竟是個女性,将梁架撐起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根本無力掙脫開,只能跟身下的孩童一起被困在火海。
她身上裹着的濕被褥很快被燒出破洞,火舌灼燒到她肩膀上,眼看就要支持不住。
剛剛看到一線生機的杜彌迦忍不住再度痛哭起來。
楊瑾拼命弓起身體,不讓重量壓到杜彌迦身上,咬牙擠出兩個字:“別……怕……”
說完,竟強忍着劇痛沖孩童溫柔一笑。
這一笑讓杜彌迦呆住了,忽然心中得到了莫大撫慰,真就漸漸平靜下來,閉上眼睛,不再看眼前的火海。
但四周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她又開始神志不清、視野漸漸模糊,迷迷蒙蒙中,看到遠方有幾個人沖出火海廢墟,向她們跑來。
等到再次醒來時,仿佛過去了很長很長時間,周圍的一切徹底變了樣,恍如隔世。
杜彌迦躺在床上,床邊坐着楊瑾。
她告訴杜彌迦,這裏已經不是戰俘營,她的親信護衛們将兩人救出火海。
而戰俘營被焚毀,唯一幸存者只有杜彌迦一人。
不過由于被壓在橫梁下太久時間,杜彌迦的兩條小腿已經徹底壞死。
“你願意以後跟着我嗎?”楊瑾輕握杜彌迦的手問,“我會教你讀書識字,還會給你造一雙新的小腿。”
失去了小腿的杜彌迦并沒有覺得痛,楊瑾掌心的熱量從手上傳來,讓她感到溫暖,她看着眼前這個曾用身軀護住自己的人,沒有絲毫猶豫地握緊對方的手,從此與之相依為命。
後來楊瑾脫離三大署,杜彌迦也随之戴上面具,隐藏了過往,成為了楊瑾手裏最鋒利的一把刀。
“杜彌迦……”使徒坐在暗室中,對着滿牆的親人、同胞的遺像,默念這個她自己都快要遺忘的名字。
如今世上還這樣叫她的人,就只有楊瑾了,她是她唯一的信念,她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去殺任何人……
然而想到這兒,使徒突然心慌意亂起來,站起身,在長明燈前來回踱步,恍惚覺得牆上的一個個泊落族人都在望着自己。
剛剛她猜測楊瑾計劃清除泊落族血脈,雖然被否認了,但能肯定的一點是,楊瑾确實想讓具有神力的泊落族血脈消失。
那就意味着楊瑾一定會想方設法除掉教宗所有的‘奉獻’,以及‘奉獻’的源頭——儲輕緣。
不知何故,使徒對楊瑾一直唯命是從,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毫不猶豫地奉上,唯獨一想到儲輕緣,她就覺得心裏難受得厲害。
那個人,也許是世間最後一個跟她有血脈親緣的人,那個人……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啊。
如果儲輕緣一早知道,來到這世上,會有無數人把他當做稀缺資源争奪,不擇手段地利用、殘害;還有人把他視作罪孽的導火線,想要讓他消失于世;曾經深愛過的人背棄他,親手将他送上斷頭臺;甚至連所謂的“重建故族家園”也不過是別人給他編織的一場泡影,那他還會對這個世界有留戀麽?
使徒不知道。
她走到父親遺像前,輕聲問:“爸爸,你總跟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真的有那麽一天嗎?”
可惜父親再也不能回答她,而楊瑾的聲音又在她腦海中響起:“我這麽多年教你要明辨是非,要有自己的思想判斷!”
——自己的判斷……
一陣風從暗室虛掩的門口吹進來,長明燈的光亮在風中搖曳晃動,倒映在使徒的眼底忽明忽暗,她仿佛一個人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失去了方向,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