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第一章

第一章

葉橋西養的貓死了。

這只貓是他回到村子後撿的,撿到的時候貓已經挺大年紀了。

一人一貓陪伴了兩年,葉橋西覺得也夠了。

老貓走得不難受,一生沒病沒災,到了年齡自然去世。

早上葉橋西醒過來,老貓就趴在他的胸口,他下意識地摸,卻發現老貓身上是冰涼的。

他從床上下來,把老貓放進自己剛才睡過的被窩裏,把被子蓋在他身上,往它的碗裏裝上貓糧,又給它開了一個貓罐頭。

冬天的清晨很冷,在溪橋這個偏僻的小鎮更是,霧夾着雨在空氣中旋轉,貼在人的臉上又冰又涼。

葉橋西就這樣坐在門口,手因為冷放在棉衣的口袋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從嘴裏吐出來的熱氣。

坐了半個小時,他終于站起來,對房間裏面喊了一句:“我出去一趟,你……”

他舔了舔嘴唇,才用盡力氣把最後那句話吐出來:“你記得吃飯。”

早上來往的人很少,偶爾有一些路過的人會跟葉橋西打招呼,葉橋西呆愣愣的,一個也沒回複。

平時他會用一根繩子套着老貓帶着它一起走過這條街,今天葉橋西下意識地捏了捏手,卻發現手裏沒有那根繩子。

定睛看又覺得路邊好像有老貓的影子,別人叫他的名字他覺得是老貓在叫。

葉橋西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捂住頭從另一條小路跑走,迎面撞上了陸才。

陸才一把他把拉住,問他:“幹什麽,跑這麽急?大早上霧大路滑的,再摔着。”

葉橋西正要去找他。

陸才全是鎮上唯一能走近他心裏的人,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陸才從師範大學畢業後回來鎮上教書,葉橋西三年前回來這裏又與他遇到。

“陸才!”他回握住陸才的手腕,心裏突然有了安全感,“我的貓死了。”

“啊……”陸才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安慰。

在葉橋西眼裏,似乎誰都比不上那只貓重要,去年還因為找那只貓摔了一跤。

從C市回來後,葉橋西似乎更加迷糊癡笨,頭一年神神叨叨的,總說什麽有人要來抓他回去,晚上總睡不好。

第二年撿到這只貓以後,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的轉移到了貓的身上,不再被他那些不肯說出口的夢魇困住了。

陸才緊緊抓住他的肩膀,才沒讓他滑下去。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什麽,比如安慰葉橋西幾句,再比如應該跟葉橋西去看看。

天氣寒冷,他感覺到葉橋西溫熱的淚水落在手背上,被燙了一下似的,他驚恐地收回手。

再擡頭,葉橋西又換了一副神情,面色正常,眼神卻是空洞的。

他把手塞進衣服口袋裏,鼻音很重地對陸才說:“可以去你家吃午飯嗎?”

“今天好冷,不想做飯。”

村裏人人都說葉橋西笨拙,從小就是一個傻子,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

他上一秒可以哭,下一秒可以笑,沒有人會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因為葉橋西是一個傻子。

陸才從前總認為葉橋西這樣不好,現在卻突然覺得他這樣也還不錯。

老貓的事情似乎真的被葉橋西遺忘在身後,他低着頭跟在陸才身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了陸才家。

陸才給他炒了菜,他幫着陸才做了一鍋粥,吃了飯他興致突然高起來,問陸才有沒有酒。

陸才在收拾桌子,聽見這話回頭看他。

吃了飯葉橋西覺得有些熱,外套被他脫了下來,他趴在沙發上瞪大眼睛看陸才,看着單純極了。

陸才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葉橋西根本不會喝酒,于是打趣他:“你會喝酒嗎?”

他趴着想了幾秒,說:“不會。”

陸才又回過頭繼續收拾桌子,葉橋西又說:“好像會一點,他教的……”

後面的話,他嗫喏着,嘴唇一直在動,話卻一直沒說出口。

陸才擦着桌子的手停下來,這是三年來葉橋西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那個人。

那個三年前放葉橋西回來的那個人。

那個在葉橋西肚子上留了一條疤的人。

陸才很好奇,究竟是誰占據了葉橋西消失的那兩年的時光。

那個人一點點蠶食了葉橋西的天真浪漫,把葉橋西變為一個空洞的木偶人,然後又狠狠抛棄了葉橋西。

“誰?”陸才聽見自己這麽問了一聲,聲音極其不穩。

葉橋西卻不說了,他翻一個身,用手臂把自己的臉擋住,傳出來的聲音很小:“我要睡覺了。”

陸才一直站着,沒有等到回答,等到感覺葉橋西真的熟睡了才靠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用目光去灼燒他眼尾那顆紅色的痣。

兩年,到底是誰帶走了葉橋西,陸才一直很好奇。但葉橋西從來不提,陸才也不過問。

葉橋西睡着以後的姿态很放松,手臂往上放,已經不合身的毛衣被掀起來一點,露出一點雪白的腰來。

葉橋西曾經跟他說過,往上一點有一條疤痕。

陸才今天突然很好奇那條疤痕長什麽樣……

他的手伸出去,卻長久地凝滞在半空中,最後只是輕輕地抱來一床被子蓋在葉橋西身上。

*

葉橋西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已經是傍晚了。他從溫熱的被子裏鑽出來,陸才在對面批改作業,瞥見他的動作,對着他笑。

“醒了,餓不餓,我去做晚飯吧。”陸才站起來,取下挂在一旁的圍腰,“吃面條怎麽樣?給你煎一個蛋。”

葉橋西愣了幾秒,終于從大夢初醒的迷茫中回過神,搖了搖頭,“我要回去,我的貓還沒喂。”

陸才半張的嘴倏然合上,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橋西卻沒有再跟他閑聊的意思,穿上鞋就要跑,陸才追上去說要送他,被他甩開手跑了。

門在面前被合上,陸才也沒追出去,站在二樓目送着葉橋西從小路上跑過去。

平時要走十幾分鐘的路葉橋西今晚只用了七八分鐘,推開破敗的院門,他氣喘籲籲地拿着一旁放着的鋤頭在院子裏那棵枇杷樹下挖了個很大的坑。

挖完以後他把老貓沒吃完的貓糧和貓罐頭貓條都放在裏面,最後把老貓從床上抱出來,小心翼翼放進坑裏。

從挖坑到把老貓埋葬好,葉橋西花了不到半個小時,放下鋤頭的那個瞬間,葉橋西崩潰地跌坐在地上。

老貓死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活下去。

從C市回來以後,他沒有一天不在擔驚受怕,過去的一切宛如夢魇纏繞在他的心頭。老貓的出現,很好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用去想自己以前在C市被關在一個金絲籠裏,也不用去想那個如同惡鬼一樣冷漠的男人,更不用想自己曾經還生過一個孩子。

可是如今老貓死了,葉橋西的生活兜兜轉轉似乎又只剩下這些東西。

一想到這些,葉橋西就會控制不住地懼怕,即使過了三年……

他是十分需要老貓的,老貓是他的精神寄托。

他很清楚,自己是要跟精神寄托時刻在一起的。

月亮已經逐漸爬上來了,夜裏氣溫很低,如水的月光灑在院子裏像給院子撲了一層冰,葉橋西覺得冷得厲害。

他轉身進了屋,屋裏也不暖和,他的床破破爛爛,睡起來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這麽多年他也沒想過換。

即使三年前離開的時候那個男人給了他很大一筆錢。

他從床下面拉出一個巨大的木箱子,上面蒙了很厚一層灰,葉橋西拿着鑰匙呆愣愣地看着。

打開這個箱子,也打開了葉橋西蒙塵的過去。

他愣了許久,最後還是開了鎖,閉上眼睛,艱難地從箱子裏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藥瓶。

存了錢的銀行卡被他藏在了陸才的枕頭下,這算得上他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了。

他從瓶子裏倒了一把安眠藥出來。

這藥已經是兩年前的了,那時候他剛回來失眠的厲害,陸才就找人幫他拿的安眠藥。

後來沒吃的他就用這個瓶子收起來。

房間裏的燈有些時間了,不是特別亮,葉橋西坐在燈下面等着水燒開,一遍又一遍地數手心的藥片。

總共十顆。

他不知道吃多少安眠藥才會致死,這些問題對他來說或許複雜。

水燒好後,他過去倒了一杯過來,冰涼的手貼在搪瓷杯上,暖意襲來,他貪婪這點溫度,久久不能把藥片吃下去。

他盯着杯子裏冒着熱氣的水,把臉伸到杯口,讓升騰上來的熱氣完全打在自己臉上。

好舒服。

他閉着眼。

門在又腳步聲經過,啪嗒啪嗒的,又不像是大人能發出的聲音,更像是小孩子很用力跑步的時候腳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院門是葉橋西特意開着的,怕到時候要是死了門關着都沒人知道,沒人給他收屍。

但是又不想讓小孩子知道,怕吓到小孩子。

葉橋西艱難地睜開眼,短暫地适應燈光,卻看見院門破爛的門坎上站着一個用力喘氣的小孩子。

他唇紅齒白,一雙眼睛生得很大,水靈靈的。不知道是因為累還是因為冷,臉上暈開一層粉紅。一看見葉橋西就咧開嘴笑,露出小小白白的牙齒。

葉橋西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他們這裏的孩子。

許多人在網上說冬季是階級分明的季節。

葉橋西身上穿的是一兩百塊買來的羽絨服和棉衣,因為多次清洗後棉花和羽絨都堆積在一起,已經不算保暖,就連外套的顏色都有些淡了。

但是這個小孩的羽絨服一看就是價格不菲的,無論是從面料還是充絨量來說。

紅圍巾被小孩自己捏在手上,下面穿的是小西褲,配着小皮鞋,很精致的打扮。

村裏的小孩一般不這樣穿。村子裏的小孩大多是留守兒童,爺爺奶奶覺得清洗麻煩,通常會在衣服的外面給他們套一個小褂子。

“你是……”葉橋西正要開口,聲音卻沒大過那小孩。

小孩笑起來很乖,臉上有兩個酒窩,大眼睛笑得合上,睫毛彎彎的。

他說:“媽媽,我來啦!”

葉橋西手裏的藥片吓得灑落一地。

媽媽?

耳邊突然響起霍見臨的聲音。

“以後他叫你媽媽,叫我爸爸。”

媽媽……

難怪一開始就覺得這個小孩長得像誰,好像在哪裏見過。

“孩子長得像我多一點,不好看,不過眼睛像你,好歹彌補了一點。”

“你不要嫌棄他,畢竟他也是你生的。”

霍見臨的話像是被錄音機錄制了下來,這時候在葉橋西耳邊循環播放。

他扶着門框,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

然後那個小孩從門坎上跳下來,往葉橋西身邊跑,一邊跑一邊叫媽媽。

葉橋西情緒激動地沖上去,從他身邊飛速跑過,趴在門坎上用目光掃視陰暗的四周,沒有看見霍見臨的身影。

垂着的手被一只小小的手捏住,小孩的手心很燙,葉橋西被燙得掙開他的手,然後手從他的臂彎穿過去,把他放在了門坎外面。

在小孩回過身來之前,葉橋西把院門關上了,恐懼比黑夜更沒有邊界,葉橋西關上門,把慌張和小孩一起關在了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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