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府

第二章 入府

幸月初十,鎮西大将軍葉铮鳴與其子,大啓最年輕的将軍葉韶出殡之日。

京城酒樓樂館閉門,百姓紛紛上街送靈,紙錢堆了滿地,如同一夜厚雪。

林晏在管家陪同下,一身素白,舉着引魂幡,面沉如水地走在最前頭。他小小一個九歲的孩子,那白幡有兩個他這麽高,他舉得小臉微紅,卻不見一絲顫巍。

哀樂聲,領哭聲,誦經聲,胡亂地攪擾着他的思緒,林晏目不斜視,只是覺得眼睛在朔風中被刮得生疼。他不動聲色的地在紛亂的人群裏挑揀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奢望什麽,只是恍惚地想要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影。

烏發白裘,立如修竹。

可他終究是沒有瞧見景純王的影子。

待到一切禮數周全,林晏才換下孝服,便聽得管家進來道:“小少爺,王爺在府外等着了。”

林晏愣了愣,心中湧起點暖意,先前的失望頃刻被沖淡了去。

景純王立在馬車邊等他。他應是才下朝,着一身石青江牙海水金繡九蟒官袍,仍是拄着手杖,他一頭烏發齊整绾入冠中,**的脖頸在寒風中顯得單薄蒼白。

林晏走到他跟前,習慣使然也不行禮,卻也不知該說什麽,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看。

景純王輕輕一笑,伸手拍拍他頭頂,“上車吧。”

他的聲音恢複了清亮,神色也比昨夜好了許多,這麽一笑,倒是有幾分平常纨绔輕浮的模樣。

車裏置了暖爐,焚着淡香,軟座錦帳,好不舒适。

兩人對面而坐,景純王将那支手杖立在一邊,跟被抽了骨頭似的癱進座位裏,好似沒有說話的念頭。

林晏看了那根手杖一會,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的腿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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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純王擡起眼皮,輕輕拍拍自己左腿,“摔斷了。”

大抵也猜得到是摔斷的,到底是怎麽摔斷的?林晏最煩這人明知道別人想問什麽,偏偏只答個尖兒,把人的疑惑提溜在竿子上瞎晃悠。

要是平常,林晏肯定就閉嘴了,愛答不答,只有他的小舅舅阿韶會往那坑裏跳。

或許是昨夜景純王的臉色過于難看,又或許是林晏心中那點兒似有似無的感激,他這次忍不住又問了:“怎麽摔的?”

景純王大抵也是沒料到這硬脾氣的小子還會繼續問,聽着還透出幾分關心,眉頭一挑,卻是不要臉皮地露出個受寵若驚的笑,“稀奇了,安兒還會關心人了,”他見林晏皺起眉頭,又抛了句說了跟沒說一個樣的話,“騎馬摔的。”

林晏:“……”

想跟這倒黴王爺正兒八經說話的自己八成是腦子進水了。

九歲的孩子忍住了反諷,卻還忍不住滿面氣鼓鼓的表情,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別過臉不理人了。

車裏香氣綿綿暖意融融,随着馬車微微搖晃,好久未曾睡過一個囫囵覺的林晏不知不覺合上眼皮墜入了夢鄉。

他這會已經瞧不見,對面的景純王疲憊的神色與按在官袍下青白的手指。

他也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景純王力排衆議,仗着皇帝的三分疼愛七分憐惜,把本應留府守孝三年的林晏接入了王府。

他更不會知道,他直到守靈末日才見到景純王,還是個拄拐的景純王,是因為葉大将軍與葉韶的死訊傳到京城的那天,景純王正在大水川跑馬,聽聞噩耗“不慎”墜馬,為了避開馬踏,還從小坡上一路滾進了溪水裏,太醫院一衆精銳會診一宿,才保住了條腿,只是今後怕是要跛了。

景純王閉目了半天,身上痛得厲害,實在是睡不下去,睜開了眼。那香換了最淡的,将那芳香袅袅送入車內每個角落,跟那熱氣一融,卻顯得越發濃郁,惹人作嘔了。他蹙眉,伸手将那香掐了,随手丢到車外。

簾子一掀,涼風激得林晏無意識一個哆嗦,他卻仍沒醒,軟軟倒下去,兩條小細腿都離了地。景純王見了,不自覺勾了勾嘴角。

他起身坐到林晏那邊,取了毯子給他蓋上。

林晏好似是身上心上的擔子都落了地,睡得人事不知,格外香甜。他身上沒幾兩肉,臉上倒是肥嘟嘟的,此時閉着眼睛,真是一團稚氣。

景純王給他掖了掖毯子,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都說外甥像舅。

林晏長得和葉韶真的越發相像。雙眉濃而清晰,鼻梁高挺,鼻尖卻溫柔圓潤,一雙眼睛最是清亮有神,總藏着一股子招人的執拗勁兒。只不過林晏的眼睛還未長開,圓鈍似鹿,而以俊俏聞名京城的葉韶早已是滿目桃花,笑時多情外漏,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勾了多少的魂。

景純王用力閉了閉眼睛,一顆早已冷透的心在胸膛裏兀自絞痛着。

景純王府門庭高闊,華貴威嚴。

這原本是景純王之父,當年的肅親王的府邸。這肅親王的來頭可不得不說道一番。先帝早時,肅親王可不是親王,而是貴為太子。太子本就為嫡長,才思敏捷,福慧雙修,除了性子有些犟,可以說是無可挑剔。本來大家都等着太子接過這大啓大好山河,沒料到中途出了變故。

太子二十歲成婚,太子妃身子孱弱,直到八年後才誕下一子,便是如今的景純王周璨。不曾想生産兇險,太子妃連孩子都沒見着一眼就西去了,據說當時是太醫強行将小皇孫扯出來的。太子十六歲那年與太子妃相識,真正是一場佳人良緣,伉俪情深。太子妃故去一年後,太子竟然以死相逼,決然進了青城山的道觀,再不問這江山盛世。先帝因此憂慮深重,沒過幾年也駕崩了,傳位給了現今的皇帝。

因此,若沒有這一出變故,說不好如今登基或等着登基的便是這景純王了。這樣一來,這景純王的身份,說尊貴那是萬般的尊貴,說尴尬也是極其的尴尬。而景純王到如今二十又二,卻還仍不是親王,只能留在京中,據說是皇帝十分憐愛他,不忍将這單苗侄子送遠,所以景純王單只是名頭上未至親王,住的卻是肅親王府,享的各種待遇都與親王別無二致。

周璨剛想叫醒林晏,便聽見林晏低低叫了聲“阿韶”,閉着眼睛抽噎起來,看來是深困于夢境。林晏哼哼唧唧了一會,眼皮輕顫,淚珠子竟然就滾落了下來。

周璨愣住了。這孩子,守靈出殡都沒掉一滴眼淚,竟然只敢在這馬車裏,在睡夢中哭一場,也太難為自己了。

“小屁孩,小小年紀就這麽要臉。”周璨輕聲調侃了一句,捏起毯子一角小心地給他擦了擦。

“王爺……”

“噓,”周璨示意侍從輕聲,“小東西睡着呢。”他說着,用毯子将林晏裹了裹,就要将他抱起來。

“王爺使不得,還是奴才來吧。”侍從吓了一跳,自家王爺從大水川回來卧床了大半個月,拖着條傷腿,如何抱個九歲的孩子。

“你給本王把拐拿上。”周璨單手就把林晏托進了懷裏。林晏個子小,抱起來果真是輕得很,周璨在心裏咋舌,男孩子如何能這麽輕,是該好好喂胖點兒,不然以後若長成個真矮子或者長成根一折就斷的細杆子,葉韶非得從地裏頭跳出來打死自己不可。

侍從:“……是,王爺。”這自家王爺果然沒心沒肺,好似對自己這條傷腿心大得沒邊,皇上親賜的紫檀白玉手杖随口就“拐”啊“拐”的叫。

已經被當成某種待飼動物的林晏毫無所覺,不等周璨動手,就自覺地張開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嗫嚅着又叫了一聲“阿韶”。

周璨嘴角微牽,隔着毯子拍了拍他的背脊,柔聲道:“我們回家。”

侍從被景純王這個賢良淑德的淡笑震得一愣,趕忙取了手杖,攙扶他下馬。

周璨一手柱杖,一手抱着林晏,緩步入了王府。

王府的管家迎出來,正瞧見這一夜雨霁,滿庭薄霧。陽光從霧氣後頭将光亮一根根刺進來,将那晨霧逼退了去。他家的王爺一身九蟒朝服,單手抱着個孩子,拄着杖,明明腳不利索,偏生還從那點兒瘸裏頭走出了幾分優雅從容。

他肩披清淺光亮,眉宇在若有若無的霧氣後頭模糊卻秀好,恍神間如若仙人踏雲而來。

管家秦進在肅親王府伺候了幾十年,眼瞧自家小王爺從上房揭瓦到吃喝嫖賭,但心中總是清明,周璨如父,絕非池中之物。今日一眼又瞧見景純王入府而來,天人之姿,氣韻不凡,免不了暗自感嘆,若不是天意弄人,鳳鸾束翅,這大啓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他那氣韻不凡的景純王走到他跟前,吐了口氣,“秦伯,搭把手吧,本王真是虛的很,連個小破孩子都抱不動了。”

秦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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