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靈堂

第一章 靈堂

雨聲不絕。

白燭吞吐冷光,映得那白帳紙花慘淡幽森。

和尚們坐如雕塑,敲着木魚唱着經文,那雨聲混入誦經聲中,仿佛一只冰冷的鑿子細細鑽着耳膜。

林晏跪在白麻墊子上,低着腦袋,背脊挺得筆直。他看着地上磚頭的紋路,又似乎什麽也沒入眼,只是不聲不響地跪着,背影顯得沉靜落寞,卻又不十分悲痛。

他比同齡的孩子身量小些,在他跟前那兩口巨大而華貴的金絲楠木棺材襯托下,越發顯得瘦弱矮小,惹人可憐。

家仆與旁支遠戚們坐得遠些,低聲議論這孩子,連外祖父與舅舅這兩個最後的親人都去了,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流,可憐之餘怪鐵石心腸的。

這葉家源遠流長,當年衛國公時更是風光無限,葉家世代鎮守西境,良将頻出,到如今子嗣凋零,竟然只剩下了這個小娃娃。

林晏已經跪了三日,每夜直到昏睡過去被管家抱回房中。

夜黑雨急,冬夜的濕氣加重了那種冰寒,直往人四肢骨頭裏鑽,家仆也曾好言規勸小少爺守夜不需長跪,然而林晏充耳不聞,只是面無表情地獨自跪着。

林晏手腳皆已麻木,他似乎毫無所覺,他只是覺得耳邊似乎蒙了層薄綢,那些個聲音都缥缈不定,虛不可聞。他甚至心中無甚所想,只是一個念頭反複浮沉,阿韶說等他十五歲的時候,他要帶他去西境,領他看駱駝,沙子和藍眼睛的姑娘。可他還有六年才到十五歲,阿韶怎麽能早早就食言了呢?

忽然,管家扯着嗓子嘶啞道,“景純王到!”

景純王三個字,仿佛一把利刃,紮破了林晏耳朵邊的那層薄綢,撕扯開一個大窟窿,雨聲,誦經聲,竊竊私語聲,鋪天蓋地地湧入林晏的耳朵,吵得他腦袋發脹,連那十指都針刺般微微發痛起來。

林晏終于擡起頭,僵硬着身體緩緩轉過頭去。

小厮忙不疊扶起他,半拉半抱地将他帶出去迎接。

冷風夾帶着冰雨,肆虐着朝人臉上拍,林晏打了個寒顫,眯着眼睛看出去。

Advertisement

庭中漆黑,只有幾團瑟縮橘燈在風雨中飄搖,仿佛要從掌燈人手裏掙脫出去。管家一臉敬重,謹慎地雙手撐一把墨傘,小心護着,妄想不讓一滴雨落到那尊貴的肩膀上。傘下人一身白裘,身姿修美,卻是拄着一支手杖,在雨中緩步而來。

他走得極慢,甚至有些蹒跚,卻仿佛是破開了這滿庭寒雨疾風,将這無盡的死別凄惶踩在腳下。

“參見王爺。”家仆外戚們噼裏啪啦跪了一地。

林晏還未回神,只知道跟着跪下去,一只手托住他掌心,将他撐起。

這是景純王的手,比這冬雨還冰涼刺骨。

林晏擡頭,便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瞳似墨,睫如簾。左眉藏痣細細一點,憑空給那副眉眼添了女子般柔媚風情。

可林晏卻幾乎要認不出他來。那人眼眶微陷,面色蒼白如紙,連那嘴唇都是淡淡發青的,那牆邊的紙人都比他有神采。明明兩具屍身躺在那棺材裏,可他卻更像一縷孤魂。

景純王低眼瞧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似乎被雨裹了層濕潤而空茫的味道,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想朝他寬慰一笑,可那笑來得勉強收得倉促,只叫人看得揪心,真正是事與願違。

林晏毫無起伏的心緒這時候似乎都活過來了,他的心驚惶失措地狂跳着,滿堂飄搖的白帳,人們打量的眼神,和尚們慈悲卻冰冷的表情,還有那兩口沉重荒唐的棺材,仿佛無數手掌撕扯着他,将釘在地上,不停壓下去,叫他骨骼盡碎,血肉模糊。

因為他從未見過這幅模樣的景純王。

掌心被那只冰冷的手掌用力捏了一記,林晏才仿佛醒轉過來,吐出一口濁氣。那是景純王拉着他,回到了他原本跪着的地方。

管家早已會意,雙手呈上兩支祭香。

景純王接了,他目視前方,林晏卻發現他視線避開了那兩口棺材,只是自欺般死盯着手裏的香。景純王終于說了一路至此的第一句話,“留玉來遲,望老将軍與阿韶多多寬恕,”他的聲音低沉嘶啞,聽得林晏心裏發緊。

他說完這一句,卻半晌沒了聲響。衆人也不敢質疑出聲,都疑惑着小心擡頭。

景純王輕抿着唇,看不清表情,只是那雙手微微發顫,那香上缥缈的煙氣随之扭動。

林晏卻能看見,他的喉結上下微動,仿佛他在強忍着将那千言萬語盡數咽下喉嚨爛在肚裏。

直到那香都燒了一小段,景純王這才又開口道:“安兒,咳,”他清了清嗓子,似乎要把那哽咽壓下去,“我會代為照管,顧他平安一生,你們大可以放心。”

林晏背上一個激靈,心裏頭泛上來一種古怪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從前,這人總叫他“小跟屁蟲”或者“小玉郎”,另還有“小不點兒”,“小短腿”各種稀奇古怪惹人生氣的稱呼。他的小名,連外祖父都很少叫,老人家喜歡正兒八經地叫他的大名,是以叫他“安兒”的只有小舅舅阿韶。

他以為再沒有人叫他的小名了。

可景純王這麽一說,人群裏便傳出一陣竊竊私語,仿佛蜂兒振翅,惹人心煩。景純王偏頭掃了一眼,目光似乎是把鐮刀,把那些議論聲都給割了去。

之後,一般人都還會再說幾句“泉下安心”之類的客套,可景純王又像是吃了啞巴藥一樣,幹瞪着香靜默了半晌。末了,景純王到底還是再沒說什麽,雙腿一屈就要跪。

即便是對着葉大将軍,這也算得上是個大禮了。管家誠惶誠恐就要上來扶,景純王卻不客氣地徑自搭了林晏的肩膀。林晏吃重,趕緊伸出雙手托住他的手臂。

雨的濕寒還纏繞着他的袖子,林晏一觸,才驚覺這人幾乎是搖搖欲墜,壓根不像面上顯得那樣鎮定自若。他個子小,幾乎要給他壓倒了,林晏咬着牙扶着這尊貴的王爺一起跪下,磕頭。

額頭觸到地磚的那一剎那,林晏發覺景純王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猛地攥緊了,他的鼻頭竟然同時重重發酸,眼前瞬間便模糊起來。

最後,景純王緩步上前,将兩炷香插入祭爐中,小仆忙不疊将手杖重新送入他掌中。

景純王支着手杖,朝林晏招招手。

林晏不解上前,便見他彎下腰來,他的瞳色比常人深許多,仿佛蓄了千千萬萬林晏看不懂的東西,淡橘色的燭光柔柔落在那兩潭深水裏,好似都要被那墨色給淹沒了去,“安兒,”他只是這麽靜靜看他,“這葉府今後可冷清得緊,你可願跟我回王府?”

林晏第一反應是不要。九歲的林晏從他有限的這麽幾年經驗得出,這景純王,絕不是個靠譜人。

然而今天的景純王有點兒不一樣,不,是陌生得他快要認不出了。

這偌大的京城,如今一想,竟也只剩下這麽一個人他似乎可以依靠了。這偌大的京城,竟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真正的哀悼。那麽一瞬,林晏仿佛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于是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景純王似乎松了口氣,“好。”

風雨如冰寒,冬夜抵年長。

這出殡前的最後一夜,景純王親自陪着林晏守靈,直到林晏倒在他膝頭沉沉睡去。

管家小心将小少爺抱起來,“唐突王爺了。”

景純王搖搖頭,見管家要走,低聲道:“等等。”

管家不明所以,便見景純王伸出手,遲疑了一番,輕輕觸到林晏眉心。許是他手太過冰涼,林晏在夢中皺了皺眉,眼角依稀露出點孩子氣的憨愁。景純王那根手指纖長瑩白,卻瘦削如柴,順着林晏的眉毛撫了撫,又緩緩收了回去。

管家瞧見王爺面色淡淡,眼尾卻被燭光映出一抹無端的緋紅。他目光虛浮,似乎瞧的是林晏,又不是林晏,只是那抹哀愁如同月下樹影,清淺不可察,卻又久萦不可散。

“你去吧,他在這葉府最後一夜,你好生照料。”

“是,王爺。”

管家喏喏連聲而去,回頭只見景純王又自顧自轉回去望着堂中白燭金棺,心道,這景純王爺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