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別離
第十五章 別離
暮鐘響起,快十八下慢十八下,衆僧誦經,一鳴一句。
林晏皺了皺眉,還是繼續在蒲團上跪着。擡頭是三世佛,個個低眸慈笑。香客們都走得所剩無幾,林晏也不敬香,便只是跪着。
“這位小施主,可是有願想請?”主持走到林晏身邊,笑問。
林晏擡頭看他一眼,點點頭。
“何不上香一炷,香一離手,便當了卻累心之願。”
“我也不知我該求什麽,”林晏搖搖頭,“況且我并非信士,随意點香是為不敬。”
林晏不知周璨到底得了什麽病,甚至懷疑是什麽不治之症,否則周璨又何必極力瞞着他,可看方知意的意思,又好像不是這麽回事。他只是有些無處使力的茫然失意,不知要到何時,周璨才能不把他當個需要保護的孩子。不知要到何時,他才能與周璨并肩同行。
他求什麽,求周璨身體無恙一生安泰嗎?可若是求佛有用,他外祖父和小舅舅又怎麽會戰死沙場,這世間又哪來如此多病死離別。他留在這持恩寺,不過是當真無處可去,若是在景純王府,他必定心中更加焦灼。既然他只能幹瞪眼瞎着急,還不如離得遠些,讓這經聲靜靜心也罷。
主持笑着搖搖頭,卻沒有給他講些佛渡衆生的大道理,只是輕聲道:“小施主看起來心有煩悶,不如随這鐘聲默念幾句罷。”
鐘聲遙遙而來,餘音悠悠。
“三界四生之內,各免輪同;九幽十類之中,悉離苦海。五風十雨,免遭饑馑之年;南畝東郊,俱瞻堯舜之日。幹戈永息,甲馬休征;陣敗傷亡,俱生淨土……父母師長,六親眷屬;歷代先亡,同登彼岸。”
林晏回頭,佛堂燈火通明,外頭紫天黑樹,無星無月。
他沒來由一陣心悸,正要閉目,卻見遠處臺階下,歸去的香客中,一抹背影走時肩背微微搖晃,薄裘在風中掀起一角,藍底白鶴。
林晏蹭地站了起來,他跪了許久,差點摔下臺階去。
臺階層層而下,那人影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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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韶……”林晏喃喃地将後一個字咽了回去。
林晏臉上一涼,才發覺天上已然飄雪。這白日裏日暖風輕,入了夜反倒下起了雪,一如他與周璨幾個時辰前還飲茶笑談,這會他獨自在這寺院裏,妄想出了小舅舅的幻影。
“小施主?”
林晏背對着主持抹了抹眼角,回身行禮,“主持,今夜可否與晚輩講經?”
“王爺,您喝點兒水。”
周璨推開攬月的手,張嘴吸進的氣仿佛被卡在喉嚨裏一般,混着粗重的鼻息變成含糊的**,他仰着頭,黑發濕亂地貼在汗濕的脖頸裏。
攬月瞧着他幹燥蒼白的嘴唇,皺着眉,那神情恨不得将碗給捏碎了。
方知意也是冷汗涔涔,手心貼着周璨隆起的下腹輕輕推揉。
“你……按得我想吐……”周璨力竭似地閉了閉眼,立刻被攬月拍了拍臉頰,只好又睜開眼來。他太陽*仿佛被人用錐子敲鑿般劇痛,而腹中就更別提了,好似有人将他五髒六腑都扯出來捋了一遍,不,是捋了一遍又一遍。他耐不住痛時只想閉眼,可攬月怕他昏過去,總是立刻将他拍醒過來。
周璨努力不去想這種痛意味着什麽,他聽見方知意叫他使力,可陣痛太猛太急,毫無間隙,他渾身上下半分力氣都凝不出來。
方知意使的什麽針,是想痛死他嗎?
濕透的亵衣粘在周璨身上,底下透出肌膚的顏色來。清瘦蒼白的身子,手上肩上還帶着未愈好的泛紅疤痕,一點兒也不像是個養尊處優的王爺的身子。撩起的衣衫下露出小腹那一抹低低的弧度,那是他全身被護得最好的地方,也是周璨僅剩的,最珍貴的東西了。
可那東西也已經不複存在了。
周璨小心翼翼呵護着,孕育着的念想,毫無預兆便死了,那朽壞的軀殼還留在他身體裏,帶給他無休無盡的折磨痛苦。可周璨還情願要這種痛苦,他太想要留下它了,似乎只要它還在他身體裏,方知意說的所有事情都未發生,他與那人在世間的唯一聯系還安然無恙。
方知意真想把那被血浸透的褥子提起來給摔周璨臉上,叫他瞧瞧自己血再這麽流下去遲早玩完,可視線從周璨膨隆的小腹上移開,瞧見他那幾根瘦出來的肋骨和腿上那道虬結的疤痕,方知意還是不忍心,只好苦口婆心繼續道:“你使勁往下推!”
“呃……”周璨痛得眼前的床梁都重影了,兀自挺起腰腹,卻更像是輾轉禦痛。沒有受傷的那條腿曲起又頹然落下,腿根那的血跡便順着蜿蜒下去更多,頗為觸目驚心。
“元朔,留不住的莫強求,”方知意忽然探身上前,嚴肅盯着周璨,“我知道你心底裏還是放不下,我幫你的有限,等會真的得使力了,算我求求你,別做傻事。”
方知意的臉在眼前模糊不清,周璨怔怔瞧他,掙紮着想要坐起來,“你要做什……”奈何攬月死死按住了他上身,方知意擦了擦手,竟将手往他身後那裏伸了進去。
周璨疼得一個激靈,即便**已開,整個手掌入侵的痛楚與淩遲無異,更何況方知意還将手掌張開摸索,不知他做了什麽,周璨只覺得有什麽液體從他體內沖了出去。
方知意壓着他的腿不讓他動彈,看着羊水混着血水汩汩流出。磨了這麽些工夫,胞體終于降到了他能碰着的位置,他戳破了胞衣,總算看到随着羊水,除了血塊,還有什麽紅紫的東西露了出來。
那是孩子的腳。
周璨感到胞水破的那刻,便清楚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了。疼痛洩閘般将他吞沒而去,腹中每一次緊縮都将他心頭那盞燈拍暗下去點兒,他徒然地緊攥着身下的被褥,拼盡全力,可他知道,他手中空空如也。
“王爺……”攬月看着周璨空洞洞的眸子,極盡輕柔地為他擦汗,好像怕稍一使勁便将他碰壞了,周璨似乎對她的呼喚毫無反應,只是在劇痛中微微顫栗着。
攬月三歲時便入王府了。肅親王歸隐山中,留給兒子的當然不僅僅是一座景純王府。她自小被當作隐衛訓練,與那些男孩子們一道習武,學的是殺人的招式。
周璨缺一個貼身侍衛,被秦進領着來挑人。她是唯一的女孩子,不過那時剪短頭發,又未發育。周璨一眼便把她挑了出來,“貼身侍衛?哪還有比丫鬟更貼本王身的?”周璨那時便是滿嘴的輕佻話,湊近了笑嘻嘻道:“小丫頭,你便不用給本王擋刀,你給本王暖床就行。”攬月當時便想這種登徒子給人暗殺了也活該。
她八歲做了周璨的婢女,這十多年朝夕相處,又怎會不知周璨真正的脾性。她的王爺生下來便沒了娘,才會說話又沒了爹,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王爺看上去逍遙又風流,可實際“窮”得比不上外頭的流浪乞丐。她總記得周璨得知自己有孕時,驚詫過後欣喜若狂的模樣,她從未見過自家王爺如此開心過,不是那種裝出來的,而是實打實的開心。
周璨腹中的這個孩子,是他的骨和血,是他的半條性命。他身為男子孕子本就艱難,如今還要經歷生産之痛,卻迎不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小生命。
分娩之痛磨人,失子之痛誅心。
攬月也是暗處刀尖舔過血的,此時竟也有點兒不敢在這屋裏待下去,“王爺……”
“扶我……側躺……”周璨終于出聲,沙啞得吓人。
“依他。”攬月看向方知意,後者點點頭。
周璨蜷起身體,得以伸手抱住仍然膨隆的小腹。
方知意輕輕拍拍他手背,在他腰後按撫,“就一次,就結束了,好不好?”
周璨微勾嘴角,露出個慘淡至極的笑,不知是嘲他還是自嘲。
方知意将手又摸到他腹上,片刻後果然那又堅硬起來,“元朔……”
周璨閉起眼睛,忽然死死抓住方知意的手掌,“呃啊……”他嘆息般長長**,弓起背脊緊繃身體,方知意眼眶濕潤起來,反扣住周璨的手。
将将滿五個月的胎兒不足手掌大,才是依稀的人型,只要母體用力,下來不過是片刻的事情,方知意看着滑落到白巾上的那個小玩意兒,酸楚着輕道一聲“阿彌陀佛”。
“男孩女孩……”周璨清楚感知那小東西從自己身體裏滑了出去,腹中一松,而心中仿佛同時被挖空了一大塊,血肉模糊。
方知意猶豫了一番,“咳,女孩。”
“若是個女孩兒可怎麽辦才好,太美貌了豈不得引得一幫臭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可煩人……”那日周璨的玩笑話方知意還能記起來,沒想到真被他說中了。可惜這女娃兒到底是無緣來這世上。
“女孩……”周璨輕不可聞地重複了一遍,緩緩松開手指,低下眸子似笑非笑,“真好啊……”
“王爺!”
方知意診了診脈,長嘆道:“昏便昏過去了,這會要他醒着,也太難為他了。”
周璨臉上仍是涔涔的汗水,幾縷黑發粘在他眼角,唇上星點齒痕,兩道眉間,鎖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戚。
周璨将被浸濕的袍尾從黑水裏拽出來,皺着眉頭後退了幾步。前後都不見五指,腳下只有沒過腳踝的寒水。
他頭痛欲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是如何而來,忽地聽見淺水波動之聲,再擡頭,眼前多了一個背影。
那是個成年男子,披着薄裘,藍底白鶴。
周璨愣了愣,冷哼一記,揚聲道:“葉秀令,你給我站住!”
那人聞聲停住腳步,微微偏過頭,無奈笑道:“說了不要叫我的字。”
“那你為何不來見我?”周璨欲往前,才發現手中無杖,他左腿無力,邁不開步子,只好冷冷質問。
他知道葉韶死在西境黃沙中,他的屍骨埋在數十尺黑土下。可他自從得知葉韶死訊起,就再沒夢見過他。他拼命想要夢見他,可葉韶從未入他夢來。說來可笑,竟也只有暈過去的這兩回,他終于回回瞧見了他。
對,周璨已經想起,他是暈過去了。
葉韶臉轉過來的多了些,露出高挺的鼻梁與一只明亮的桃花目,“怕你膩了。”
“你放屁!”周璨惡狠狠啐他,随着葉韶身子微轉,他也看清了葉韶懷裏露出的襁褓一角,洋紅的布上銀繡的海棠。于是周璨皺眉奇道:“你懷裏抱的什麽?”
葉韶唇角揚起,得意道:“我閨女啊。”
“你哪來的閨女?”
葉韶卻沒有接話,緩緩轉過身去。
“你停下!”周璨慌了,急忙想要喝住他,“不許走!哪來的閨女,你給我看看!”
葉韶只是背對着他,他甚至沒動腳步,可偏偏離得越來越遠。
“阿韶!”周璨顧不得傷腿,趕緊去追,只跑了幾步便摔在水中。落地的剎那全身劇痛,小腹尤甚,周璨失了心似地用手往前,可身子沉得仿佛壓了巨石,他徒勞地在水中拍打了幾次,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這是終末的離別嗎?可為何葉韶一句話也沒有留給他?即便是一句話也好……
你是怨我嗎?怨我沒有護好她……
周璨坐在水中,手掌壓着平坦的小腹,凍得牙根打顫。寒意入骨,每一寸肌膚都是疼的,可心卻麻得連跳動都彌足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