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霁
第十六章 雪霁
玉龍細點三更月,庭花影下餘殘雪。
一人素衫墨發,坐在一株老梅下。那梅是株玉露宮粉,是前太子妃生前最愛的梅。許是樹齡太老,也還不到開花的時候,這株梅仍只有光禿禿的枝條。
方知意将凍得通紅的手覆在那新翻的土上,低頭認真平緩地念着地藏經。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不能入葬亦或立碑,只有即刻就近埋了,好讓它早日重新投胎。
秦進站在不遠處,提着燈,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淚。
自家王爺總是這般孤孤單單,身邊能暖他心的人來了又去,如今連這親生骨肉都留不住,老天未免太過刻薄。
“林小少爺呢?”方知意收拾了一下衣衫,披上秦進遞來的裘衣。
“差人回來說是明早再歸,并問了王爺的境況,老奴回他無恙了。”
方知意點點頭,擡頭,這月不知何時又被陰雲遮了去,他嘆了口氣,唇舌微苦。
房中點了熏香,早已聞不到之前那種血腥氣,卻與藥味混雜着,氣味仍舊令人不悅。
攬月為周璨擦了幾遍身子,仍舊沒叫人身上暖和起來,不由捏着帕子,坐在周璨身邊怔怔看他。
“……攬月。”
這房裏寂靜了許久,猛一聽見人聲倒把攬月驚着了。
“王爺?”
周璨的眸子朦胧疲憊,他本就仍算年輕,只是平日裏端着王爺老成油滑的架子,此時仿佛無力做任何掩飾,憔悴下掩不住那種青年公子的柔軟弱氣,叫攬月鼻子一酸。
“……叔言呢?”
Advertisement
攬月手腳利索地為他倒了杯溫水,一點點喂他喝了,“方先生去……”
正說着,方知意從外頭推門進來,見他醒了,神情一松。
他怕身上寒氣沖撞了周璨,站在幾步外,對上周璨怔忡而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了然地颔首,“埋在後院那株老梅下,就是那株你……”
“我母妃最愛的梅樹。”周璨輕聲接話,他面色蒼白,好似畫師勾了人型卻忘了上色,淡得幾乎要從紙上褪了去。
“我念了三遍地藏經……”方知意慌忙想要說些寬慰的話,可被周璨用兩字輕飄飄打斷,“多謝。”
方知意微微皺眉,與攬月交換了一下眼神。
這屋裏寂靜起來,之前周璨昏着,方知意還會與攬月細聲說話,這會周璨醒着,倒是沒人輕易開口了,窒澀感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如同那飄在空中的苦香,引人不适,卻無處可避。
方知意等到手暖,才上前坐到周璨身邊,捏住他手腕把脈。
周璨一言不發地盯着方知意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當年演真大師說我親緣淡薄,我從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他是為何意。”周璨忽然道,看向方知意,淡淡一笑,“你師父可有教你算命?”
方知意皺眉看他,不忍道:“別胡說,老頭子诓你出家呢。”
周璨哈哈笑了兩聲,半道便咳嗽起來,方知意心裏頭酸得要命,撫了撫他的背脊。
“若是果真無緣也就罷了,”周璨喘勻了氣,語氣忽地寒涼起來,“你診出了什麽?”
周璨的聲音還帶着絲幹啞,方知意本惦記他才失子醒來,不想他耗費心力想這些胡亂的東西,便躊躇地看了他一眼。周璨神情淡漠,一雙黑眸裏卻凝了淡淡威壓,叫人說不出謊話來。
方知意想了想,謹慎道:“……是毒。 ”
“繼續說。”周璨靠回床裏,閉着眼睛道。
“孕子過程中本就時時有風險,即便是尋常女子,各個月份小産都是常有發生的,更何況男子身體條件更差些。即便我每日與你診脈,也難面面俱到,只是我雖從未碰過孕産之事,但自問師出有名,本有信心保這一胎。”
“初一那日你淤血排出後,我卻發覺胎息并未大好,也是想你男子之身本難築胎,孩子應是過分孱弱了些,竟沒想到……我心中存疑,便特地仔細查看了娩下的胎盤和孩子的模……”方知意專心說着,忽然小臂被攬月狠掐了一記,反應過來,惴惴不安地瞧了周璨一眼。
周璨仍舊合着眼,半點兒反應也沒給他,于是方知意小心翼翼繼續道,“總之,不似平常小産,事有蹊跷。”
“我給你診了脈,又取了你的血,察覺你體內好似有種不知名的毒素,它對大人身體無大害處,只是随你血液入得胎盤之後,會掐斷大部分給胎兒的供養,長此以往,孩子必然不能活。堕胎藥物大多藥性極沖,胎兒頃刻便會被落去,而此毒性緩效微,甚至不能說是毒,因為胎兒與自然小産無異,它體內甚至找不出痕跡,”方知意不自覺将腕上的佛珠捏進手裏,逐顆輕撚,“這毒如此輕緩,必然量極小,且須施毒長久。”
“怎麽會,”攬月聽得面露不悅,這就好像是說她失職似的,“王爺吃穿出行都是樣樣檢查過的,特別是王爺發現有孕以來,越發仔細,哪裏……”
“我可沒那意思啊……”方知意被瞪得直作揖,他看向周璨,猶疑道,“是不是府中有人……”
周璨睜開眼來,裏頭的疲憊悵惘一掃而去,只顯得深黯沉郁,“本王的人本王自然心中有數,此毒連你也說不上名來,自然是珍稀異常的,還用得這麽有腦子……”
他止了話頭,兩片唇輕輕一碰,抿在一處,成了一條緊繃淩厲的線。
攬月與方知意随着周璨的視線望去,那支紫檀白玉手杖靜靜靠在牆角支架上。
林晏清晨踏雪歸來,王府寂然無聲,他卻總有種不大舒服的感覺,好似昨夜發生了什麽大事。
攬月在院外親自攔住了林晏,“王爺須靜養,實在見不了客。”
林晏不死心,守在院外,果然守到了出來的方知意。
方知意還穿着那件僧袍,眼下挂着青,見到他一副頭疼的模樣。
“你不說真話,今兒就甭想走。”
方知意嘆了口氣,左瞧瞧右看看,彎下腰附在林晏耳邊悄聲道:“不是病,是被下毒了。”
林晏沒料到是這種結果,瞪大眼睛,“如何會……是誰?”
方知意捂住他的嘴,朝他搖搖頭,高深道:“言盡于此,不要再提。”
林晏細細一思量,明白過來。皇權紛争,水深如海,又豈能一言兩語說清。周璨是位王爺,還是位身份尴尬的王爺,朝廷黨派有別,景純王又與兵權在握的葉家走得極近,如今葉家倒了,景純王免不了做了靶子。他只聽沈太傅隐晦提過幾句,而馮齊嘴把不住門,有時禁不住跟他講得更多些,林晏雖不大清楚,但也知道此間暗湧的厲害。
林晏暗暗心驚,這些個搬權弄勢的争鬥,竟可以兇險至此。
“那他可無恙了?我能去見他一眼嗎?”林晏追問。
方知意拍拍他的肩膀,“王爺性命無虞,只是尚在昏睡,怕是要休養月餘。他心情不佳,你還是別去打擾了。”
方知意被周璨授意,既不算說謊,也不算實情相告。他見林晏捏着拳頭,一副好似心中有了什麽打算的模樣,還以為他被唬住了,便正好溜之大吉。
此後數日,林晏都不曾見周璨。他也不執意要見,只是每日早晨托攬月帶個請安的口信。周璨告病休養,倒是許多人帶着禮來探望,都被拒之門外了,王府好似被戒了嚴,只有馮齊入府教課。林晏練刀愈發刻苦,已經能提起葉韶那把斬穹了。
墨梅只覺得自家小少爺越發沉默寡言,每日不是在練功便是泡在書房裏,顯得既雄心勃勃又心事重重,除了逗弄初一時臉上還有些孩子氣的笑意,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這景純王府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小少爺一到這兒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真是叫人費解。
直到臘月二十,林晏才又見到周璨。
雪晴雲淡日光寒。
林晏正找着初一,那傻狗趁他早晨出門時一道偷溜了出去,滾了一身泥巴雪回來,林晏便想把它捉住了清洗打理一番。說來也怪,這狗靈敏得過分,除了林晏與周璨誰都近不了身,見着個人都溜得比老鼠還快。
“初一!”林晏從前堂找到了後院,正看見髒兮兮的初一正乖巧地舔周璨的手指。
周璨披着厚裘,轉過身來看他。這些日子不見,他又蒼白了幾分,迎着冬陽,那面孔幾乎要透明一般。
林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只好呆立在原地。
周璨挑挑眉,“才沒幾日就不認識了?”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似乎是自言自語,“也是,病得都憔悴了,不複美貌。”
林晏終于忍不住道:“別貧了,攬月都不陪着你嗎?”
“噓,”周璨将手指比在唇前,“我偷溜出來的。”
“不是我故意不見你,一天裏八成時間都昏睡着,你來了也說不上話。”他說着活動了幾下手臂,“哎,睡得骨頭都酸了。”
“嗯,我明白。”林晏點點頭,又低聲加了一句,“況且我也沒那麽小氣。”
周璨瞟了他一眼,微微笑着不再說話。
這後院人跡稀少,據說是移栽了不少前太子妃生前最愛的花草,雖有專人好生照顧着,但從前的主子與現在的主子父子倆平常都不會來。
周璨此時便站在一株梅樹下。已是臘月下旬,這株梅的花苞一只手掌便能數過來,細瘦的枝杈上挂着零碎的雪,僅僅黑白兩色,顯得孤寂又執着。周璨透過那些幹臂似的枝杈,望着冬日裏雲稀日高卻不甚明亮的天空。他全身也僅僅黑白兩色。黑的是發與眼,白的是狐裘與臉頰。他的下巴尖削,臉頰微陷,眼尾被寒氣暈出淡淡緋紅,只有一雙眸子黑得寂靜冷清。
周璨話裏行間仍是那份調侃輕浮,可林晏卻覺得他變了,或許是這幾日病得瘦脫了形,又更像是哪裏少了點兒什麽。他那麽不言不語站着的時候,即便頭頂清明日光,他卻總仿佛陷在陰影裏,那陰影不知從何而來,卻将他從頭到腳罩了嚴實。
“王爺——”攬月的聲音遠遠傳來。
周璨朝林晏招招手,“母老虎來了,快扶我一把。”
林晏将手遞過去,便看見周璨另一只手裏拄着的手杖變了。淡黃的水紋木身,杖頭乳白,刻的是只鳥首,林晏再細瞧,分明是只鶴。
“好看嗎,北蒙的白蠟木,頭是南越進貢的象牙。”周璨見林晏一直瞧,用手杖輕輕點地。
“原來那根不是禦賜的嗎,為何不用了?”
周璨瞟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自己手背上,淡淡道:“硌得手疼。”
林晏哦了一聲,莫名覺得周璨半阖眼簾的模樣有些冰冷陰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