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破戒

第三十一章 破戒

春風緣隙來,晨霤承檐滴。日高煙斂,似乎冬随昨夜輕雪去,春攜今晨暖陽來。

攬月推門進來時,卻見周璨早已醒了,坐在桌邊發呆。他身上還穿着昨夜的裏衣,似是一夜未睡的模樣。一只手撐在桌上,掌心卻卧着一只湖色的舊穗子。周璨低着頭,拇指輕輕沿着流蘇描摹,晨光将他眉宇鍍上薄霜,叫他瞧上去淡淡清冷,淺淺哀戚。

“王爺?”攬月将他袍子取來給他披上,“別正月初一就凍出毛病來。”

周璨抓住肩上的袍沿,将穗子收進袖中,轉頭問她:“安兒……”

昨夜林晏同他一道回的王府,過了大廳兩人背向而行,皆是無話。

“林少爺一大早就走了,要奴婢向您道聲安,”攬月頓了頓,見周璨神色落寞,繼續道,“小少爺走前留下一碗酒釀蛋,奴婢給王爺現在端上來?”

周璨愣了愣,點頭:“……好。”

“祝王爺生辰吉樂,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每年都是有這一出的。林晏親自将這碗酒釀蛋端來,恭恭敬敬行個禮。他知道周璨這個王爺什麽都不缺,便從未送過生辰禮物,只是坐下來同他一道吃完這碗酒釀蛋。

周璨将勺子送入口中,半晌沒法下咽。

今年缺了一人,這甜食嘗起來竟有些酸苦。

這還未出了初十,大将軍劉封從西境被召回,還吊着個胳臂就入了宮。

當年葉家西境和宴一案風風火火查了一個多月,迎着一場回寒的鵝毛大雪,一切塵埃落定。劉封被罷職下獄擇日問斬,連帶大小官員問罪下獄殺頭數十人,甚至連太子都被揪出點兒小辮,被罰禁足東宮面壁思過。吳秋山被連降三級,奪了尚書帽子,下了首輔之位,卻仍未被貶出翊林閣。

皇帝下诏擇選吉日,攜文武百官親自去将軍墓拜祭,為葉家忠烈沉冤昭雪。

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二月雪花大如手,幾日不停,宮內紅牆白瓦,梅藏雪中,比往日更顯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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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純王披着狐白裘,站在安祿殿外,盯着殿外一叢貼梗海棠。那是從倭國進貢來的品種,矮矮小小,幾乎被厚雪整個兒蓋了去。景純王伸出手去從雪裏挖花朵,捏着花托細細端詳着,似乎在挑剔花的模樣,好決定要不要挖幾株帶回王府去養。

一旁的小太監坐立不安,欲言又止。他先前早通報過一次,皇上請王爺入書房,偏生這景純王跟聾了似的,不挪步也不回應,小太監拿不準要不要再通報一次,急得直哆嗦。

杜淮跑出來時見到的正是這副場面,心裏也是直嘆氣。他用拂塵狠狠敲了敲小太監的腦袋,佯怒道:“你個不中用的小東西,皇上喚王爺進去呢,你陪着王爺賞花作甚?這天寒地凍的王爺受了涼你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小太監捂着腦袋連連認罪,被杜淮趕下去了。

景純王已經換了一朵花端詳,并未回頭看身後這場故作的鬧劇。

杜淮硬着頭皮上去行禮:“哎喲我的王爺,瞧您這手都凍紅了。陛下吩咐奴才泡了您最愛的四明十二雷,這開春的頭一茬,陛下都還沒開封呢。”他賠着笑,“趕緊随奴才進去,抱着茶盞暖暖手才是。”

周璨終于将手收了回來,轉身瞧了他一眼,道:“杜公公,這麽着急要本王進去,一會急赤白臉起來,杜公公您是攔哪位啊?”

杜淮大雪天的背上冒汗,幹笑幾聲:“王爺您說笑了,這場瑞雪下,天地清明,王爺也算心願終了,應當高興才對呀。”

“天地清明……呵,”周璨淡漠一笑,擡頭望向天邊,“倒也真是望過去清白一片,可誰知道,這雪下頭,還有如此鮮豔血色。”

杜淮摸着拂塵,笑眯眯道:“王爺若是喜歡這海棠,明兒奴才就叫人選幾株送到您府中去。”

周璨噗嗤笑出了聲,深深瞧了杜淮一眼,拄着手杖自顧自往禦書房而去。

杜淮望着他背影,心有餘悸地搓了搓手,忙不疊跟了上去。

皇帝這些年老得很快,臉上挂不住肉,眼皮将眼睛壓得下垂,眼神便不再顯得犀利,倒是慈祥得有些沒精打采。

“朕已決定在葉老将軍谥號裏追加忠武二字,葉韶追封靜安候,祭拜那日重宣封號。”

周璨吹着浮在水面的茶梗,也不回應。

皇帝看他一眼,繼續道:“還有林晏這孩子,朕想叫他入宮做這殿前軍,管那神策左衛如何?”

周璨終于擡起頭,勾着唇角,一雙漆黑眼裏笑意寥寥,道:“這些虛名怕是無關緊要,地下的人左右也嘗不了這個好,至于安兒,他要什麽臣怕是清楚得很,陛下您看看給是不給,”他頓了頓,幽幽盯着皇帝,“吳秋山的項上人頭如何?”

杜淮一哆嗦,低頭恨不得鑽進旁邊的落地大香爐裏頭。

皇帝捏起茶盞,語氣淡淡,那點兒怒意便如同這茶梗輕飄飄浮在水面上,“葉家這一案,是由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斷,罰殺分明。”

周璨嗤笑一聲:“翊林閣七席,他吳秋山怕是腳下生了根了。”

“陛下,您貶他的官來做樣子,做的未免也太不走心了些。”

“留玉!”皇帝正要說話,偏頭睨了杜淮一眼,杜淮趕緊行禮退下,走時如獲大赦。

“在呢,”周璨看戲似的瞧着杜淮溜之大吉的模樣,輕輕敲打着桌子,“您這是想與臣關起門來講話了?”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喝了口茶,似乎是将脾氣與茶水一道咽了下去,“往事不可追,如今便當算是塵埃落定,你應當向前看了。”

“快而立的王爺,納妃生子才是大事,”皇帝嘆了口氣,語氣裏倒有了點兒長輩式的真心實意,“大哥入山,便是将你托付給了朕,如今朕将你照管成這幅模樣,真是有負所托。”

“這京城,才貌雙全的千金數不勝數,你挑上一個,朕便封你親王,塞北江南的封地任你挑。”

“陛下,”周璨将盞蓋故意磕了盞身,清脆的當啷響在幽靜的禦書房裏,“這是等不及将臣趕走,給東宮那位眼前清淨?”

“周留玉!”皇帝終于瞪起眼睛朝他喝了一聲。

周璨這二十多年,從來都是吊兒郎當的樣子,說話雖輕浮了些,但也從不會對着皇帝像今日這般句句帶刺。說到底,葉家這案子終究是周璨楔在心中拔不去的一根刺,從他自請去西境監軍又一推再推不肯按時回京那時起,皇帝便知道,周璨蟄伏數年,這回定是要攪個滿城風雨,新仇舊恨一并清算。

周璨拾起桌邊的手杖,一步步走到皇帝跟前。皇帝眼睛瞟過他掌下那支鶴首白蠟木手杖,咬了咬牙關,似乎是把喉頭那些呵斥的話都給吞了回去,只是靜靜與周璨對視。

周璨細看,皇帝的确是老了,憂思繁重,頭發都幾乎全白了。他出生得晚,在皇子皇孫中算是年紀小的,大的那些都不大愛帶着他玩,更小的那些又愛纏着各自的母妃。肅親王府更是空寂如墓,叫一個孩子夜不能眠。周璨幼時,幾乎夜夜留宿宮中。先帝最寶貝他這個孫兒,也便叫他總遭人嫉妒。周璨也算是早早就見識了宮中那些阿谀奉承或者爾虞我詐的手段,嘗過了孤獨無依,懂得了人情冷暖。

在父王這些兄弟裏,也便只有這個三叔最是親切。太子方退位那幾年,幾位皇子明争暗鬥,對着周璨不是虛情假意便是笑裏藏刀。周璨雖小,但心裏靈清得很,他這位三叔那時最為敦厚,雖說不上對周璨如何關懷至微,卻也萬沒有龌龊心思。周璨總記得,自己生辰時,只有三叔會送一件他與他父王相關的東西,比如父王少時贈給他三叔的匕首,父王親筆畫的山水。甚至有一回,三叔給了他一只镯子,那是當年三王妃拜見太子妃時,太子妃從自己手腕上摘下來贈予弟妹的。

只是光陰如水而人不似山,年歲匆匆流去,他這位三叔不知何時起,也變了模樣。先不論皇帝是否知曉西境商道的貪污走私,只說在和宴上的大開殺戒,那是有礙邦交挑起戰火的大事,縱使吳秋山與葉铮鳴積怨再深,再膽大包天,沒有皇帝的點頭,料他也萬萬不敢做這檔子惹禍上身的事。皇帝有心吞了渠勒,葉铮鳴數年心血好不容易換來西境太平,自然是不會答應的。和宴一案,功高蓋主的葉家勢去,大啓順勢殺入渠勒,逼得國主交出主權,到頭來樣樣稱的是皇帝的心。如今皇帝留下吳秋山,不光是心虛,更是不舍得折了這柄好使的劍。

周璨仰首望着紅木金絲龍雕椅裏的那個三叔。皇帝那雙老态的眼睛裏,早已沒了當年的真摯溫和,只是虛虛無無的黑,似乎什麽都映不出來,什麽也落不進去。那是暮年帝王的眼睛。蒼老又冰冷,疲憊又無情。

周璨緊緊咬着後槽牙,按在手杖上的手指越握越緊,卻在某一刻突然無力松開。他抿了抿唇,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說:“三叔,留玉僭越了。”

當年的恩與情是真,如今的仇與恨也是真。這句三叔,算是抵銷了少時的照拂與親緣,他不往前逼這一步,卻也再不會往後讓任何一步。

皇帝神色微動,嘴角壓出點兒不忍和苦澀來,終是也輕輕一嘆,道:“下去吧。”

“這新上的春茶,回頭朕讓杜淮都送你府上去。”

“……謝陛下。”

“還有這成家之事,朕也不逼你,只是怕你再拖下去,你養的那個小娃兒都要搶在你前頭了。”皇帝低頭理着書卷,淡笑着開了個玩笑。

周璨告退的動作微微一滞,敷衍嗯了一聲。

皇帝用餘光瞟着他出門,轉頭又盯了那轉涼的茶水半晌,伸手推開了茶盞。

三月初九,春暖花開,皇帝率文武百官拜祭将軍陵,重宣谥號,以示隆恩。

與葉家淵源頗深,最是親近的那位景純王爺,卻未出現在拜祭儀式上。

“王爺,回府吧,你喝成這副樣子就別亂跑了,”攬月在後頭半扶半拽周璨,“今天這日子,被瞧見了不妥。”

“有何不妥,本王不稀罕弄那些虛情假意的祭奠,”周璨醉得站不穩,揮着手杖搖搖晃晃,“本王剛同兩位将軍喝了酒,眼下要去将軍嗝……将軍府,點上兩支香!”

攬月心道将軍府的主人這會都在陵上“弄那些虛情假意的祭奠”呢,你這會沖進去,管家是讓你進祖宗堂還是不讓你進呢?

“王爺,下雨了,我們還是趕緊回吧。”

春雨潤無聲,總是悄然而來,待人感覺到臉上潮意,它早就舔濕了大片衣袖袍尾。

“回個屁,躲雨也不挑近的去嗎?”

醉鬼力氣大,周璨拖着條不大靈便的腿,還是到了葉府跟前,哐哐砸門。

就在攬月想着要不要将人劈暈了拖回去的時候,門打開了,黃眉黑臉的初一沖出來繞着周璨的腿興奮地打轉,饒了兩圈似乎是被酒氣醺了,又跑回主人身邊,讨好地吐着舌頭哈氣。

“……如何醉成這樣?”林晏身上還穿着素衣,一雙眼裏裹着淡淡濕氣,瞧見滿身酒氣的周璨先是一怔,接着皺起眉問道。

周璨也是愣住了,低頭看了看初一,又看了看林晏,大着舌頭說:“我……本王,本王來看初一。”

攬月按住自家胡言亂語的王爺的肩膀,問:“少爺如何沒去祭禮?”

林晏似是無措地擺弄了一下垂在肩頭的素白發帶,回道:“呆得胸悶,便找了個由頭偷溜回來了。”

他似乎是跑馬回來的,那發帶用的薄綢,被雨沾濕,又被風吹得蜷曲,不大乖巧地總要往他脖子裏貼,他弄了幾次都沒有将發帶拉回腦後。

周璨直着眼睛看了一會,伸手捏住了那根帶子。

周璨用拇指撚了撚那光滑輕薄的布料,低頭湊近,仿佛在上面嗅到了點兒祭香的氣味。

雨不知何時,悄摸着大了起來,将軍府內外都是高樹濃蔭,被那雨絲一罩,将門口的人都籠進一片朦胧潮潤的碧色之中。

林晏瞧見幾縷發絲從周璨的頭冠裏掙脫出來,軟軟拂過額頭,搭在他緋紅的頰邊。那雙瑞風眼眸被酒與雨染得空濛又多情,林晏忍不住也往前湊了湊,盯住了周璨左眉間那顆小痣。

“……王爺?”

周璨被他喚得擡起頭來,捏着發帶的手微微使勁,逼得林晏稍稍揚起腦袋,接着偏頭就吻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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