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疏離

第三十章 疏離

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條。歲末長安,卻是天氣正好,寒氣不盛,倒反有了三月春光。

京城日暖雪消,這皇宮朝廷卻正是一片極寒肅殺。

三日前,馮齊領西境商道的護軍返京,送上了赫赫剿匪戰功。而馮老将軍身邊的年輕副官,當年鎮西大将軍葉铮鳴的外孫林晏,卻在慶功宴上呈上了一封詳細文書,當堂仗彈了現今的西境主将劉封與翊林閣首府吳秋山,在五年前和宴上設計殺害葉家忠良,并在西境商道上勾結流匪,于商隊牟利等等罪名。

與奏章一道奉上的,是劉封與達木丁當年的書信往來,以及達木丁偷盜來的劉封在西境與流匪和商隊的利益往來賬本。更不用說,還有被五花大綁的人證達木丁本人。

那晚赴宴的達官貴人們都瞧見,随着葉家勢去,最末那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少爺,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又被西境的風沙雕琢出些沉穩剛毅,如同一株修竹,站得清高又筆挺。林晏不亢不卑與皇帝對視,一問一答皆是冷靜流暢,直把那匪夷所思的罪狀一樁樁紮在這堂上,入地三尺,難以撼動。有些酣醉的老臣甚至嘟囔着,葉小将軍何時回來了,又在鬧什麽幺蛾子了。

而那位尊貴又張狂的景純王,倒是從頭到尾安安靜**在位上,捏着只酒杯,遙遙望着林晏,嘴角噙着淺淡的笑意。不幫腔,卻是在間隙裏有人想要打斷的時候,淡淡一個眼神瞟過去,直把那人的話給盯回喉嚨,爛在肚腸裏頭去。

許久,皇帝終于一錘定音:“此事徹查。”

那一晚,太子與吳秋山的臉色比夜還黑。在西邊和小宛鬥得如火如荼的劉封稱重傷修養,仍是被皇帝下令盡早歸京,配合調查。

而因商道軍功被封了昭信校尉的林晏,卻在新年來臨之際,搬出了景純王府,住回了葉府。

老将軍府上頭仍是挂着葉字的舊門牌,林晏這也算是自立了門戶,卻也并沒有當即将這葉字換下成林字。

這臘月的尾巴上,府內仍在為新來的主人清掃布置。太多年,這府邸成了一具空寂的殼,即便是幾日的翻新歸整,也沒叫這龐然大物多生出幾分活絡氣。

老管家看着坐在樹下的小少爺。

林晏着一身靛青繡玄鳥的袍子,袍子顯得有些厚重,将他略顯單薄的肩膀裹得都寬廣了些。林晏手裏捏着幾封文書,細致地看着,尖削的下巴低垂,嘴角抿出一絲淡漠。

老管家便想起當年靈堂上那個小小的孩子,在寒風凄雨中跪得筆直。他倒是覺得,這位小少爺不像葉老将軍,也不像葉小将軍,更多像那位林姑爺,安靜又沉穩的,卻抖不落肩頭白雪皎月。

林晏将文書讀完,心中已經勾勒了大致的回複。他們沒幾日便找到了達木丁的駱駝,果不其然找到了駱駝胃裏的證據。再有葉繼善幫忙提供的國內商隊的證詞,彈劾劉封勢在必行。林晏作為葉家僅剩的血脈,自請上書。周璨手把手教他寫奏章,教他如何應答,才有了慶功宴會上那一幕。如今劉封躲在西邊拖延,也只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只是這吳秋山老奸巨猾,躲得太深,要是棄卒保車,舍掉劉封這個女婿來擇清自己,照皇帝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做派,指不定也真能叫他逃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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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閉目養了養神,拿起腳邊的斬穹,擦起刀來。墨梅将文書收好,看了他一會,小心問道:“少爺,明日便是除夕了,您……是在王府過,還是……?”

林晏的手頓了頓,道:“我既回了葉府,自然是在自己府裏過。”

墨梅忙應了。她又細細看了林晏一眼,林晏擦刀的手還包着紗布,卻只在一個地方來回地蹭着,似乎是心不在焉。她家少爺自從去了西境小半年,回來好似心性大變,沒頭沒尾地就要從王府搬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景純王竟沒惱,也沒阻攔,由他出了府。這兩位在西境可是鬧了大不愉快?

到了除夕那日,天卻下起淅瀝小雨來。

朝中局勢緊張,可絲毫沒有影響城中百姓們歡度佳節。明源大街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不知哪位聰明人的主意,鴻信酒樓跟前那圈小池裏,幾只小舟上架了焰火,船夫們劃着船,排出各種形狀,在樓上望去,火樹銀花變幻着花樣,煞是有趣。樂妓歌女們在湖邊彈唱,朱弦玉磬,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美景。

林晏被那游走水面的焰火迷了眼,咋舌怪不得,這雨都沒澆滅大家出來慶賀新春的興致。

他在府中幹坐了半晌,深覺無聊。因他在宴上鬧的這一出,滿朝人心惶惶,哪有人敢上老将軍府給他拜年來。當初他資善堂結交的幾個狐朋狗友,即便有沒心沒肺地想來找他,都被自家老爹給按住了。林晏便帶了墨梅,不顧這細雨綿綿,漫無目的地逛了起來。

“少爺,不如去樓上坐坐?”墨梅見他在湖邊止了步,怔怔望着那焰火,便小聲提議道。

林晏正想起他入王府的第二年春節,北湖邊果真有西域來的馬戲。他循約與周璨一道去看了,回來時下了雪,周璨将他裹進自己的狐裘裏,他攬着他的肩膀,彎下腰來與他說話,口中的熱氣在寒夜中變成白煙,濕熱地貼在自己額上。那時自己瞧着他漆黑眼睛裏的笑意,便只想着,那兩瓣唇,看起來可真是柔軟啊。

林晏聞言,并未回過神,只是順着她的話往樓上望去。

酒樓為了叫客人看清池中美景,在二樓臺上撐起了暖帳,點了熱爐,也便只供幾位貴客坐着。其中一位坐在主位的,想是怕冷,正将手縮在袖子裏,用一支鑲翠筷子将那軟簾勾起來點兒,探頭看着水面。

一雙瑞風黑眸映着水光星火,卻仍靜得如同頭頂遙遠的夜空。

林晏心一緊,只是怔愣站着,雨絲拂面,柔軟卻冰涼。

周璨似是無心看景,只是敷衍地望了片刻,便将目光收了回來,如此往下一撂的時候,便掃過了樓下林晏的面龐。

他眉頭輕輕一動,目光便不走了,穩穩地停在林晏臉上,卻也不與他對視,只是淡淡壓着眼簾,若有所思。

“那是……王爺……”墨梅扯了扯林晏的衣袖,自己先俯身行禮。

林晏心中亂得很,腦袋卻不聽使喚地還仰着,正想說走,周璨視線微移,對上了林晏的眼睛,只見他嘴唇一開一合,說了兩個字:“上來。”

林晏正要充楞裝傻,便瞧見一旁的攬月也已經看見了他,他明白這時候如果自己轉身就跑,這個婢女很有可能直接從樓上跳下來把自己提上去。

片刻,林晏站在了周璨跟前。

原與周璨坐在一道的,是幾位朝中的大臣,林晏進宮時與那日宴會上都見過幾面,只有一位坐在周璨跟前的年輕官員他有些眼生。那人坐在周璨的正對面,眉目清秀,眼中倒有些未經官場的天真,卻也不乏機敏。他們退出來的時候,林晏忍不住多瞧了那人幾眼,那人竟也沒有因為林晏年紀小而無視他,或許也是因為聽聞慶功宴上林晏的“壯舉”,他對着林晏微微俯身行禮。

“府中置辦得如何了?”周璨已經将那簾子拉好,外頭的光亮熒熒跳躍在簾上,映得他的冠發都明燦起來。

林晏好幾日不曾與他說話,只是略顯生疏地點了點頭。

整個酒樓二層想是被周璨包了,此時攬月将人全清了出去,一時間周遭一片寂靜,倒叫兩人間那種刻意的疏離越發明顯起來。

周璨沒有得到應答,微微蹙眉,細細打量起林晏來。在西境那些日子,林晏不是着軍裝,就是穿着簡單的便服,甚至還有西域風的外袍長靴,他倒是懷念林晏這種長安貴公子的打扮了。林晏自小就是不大喜歡浮誇繁複的人,選的顏色都有點兒老氣橫秋,他這會正是脫離了孩童的稚嫩,卻又還未完全長成成熟男子的暧昧年紀,這種選擇倒是叫他多了幾分穩重老成。林晏一身霜色錦袍,小腿處繡着靛藍牡丹雲紋,束發佩玉,腰上鑲珠,清俊與貴氣都是正正好的,只是眉間含着淡淡陰郁,看起來有點兒苦悶。

周璨将視線移到林晏包着紗布的手上,又問:“傷好得如何了?”

林晏将手背到身後去,又是點了點頭。

周璨将茶盞擱到桌上,将手按到手杖上捏了捏鶴首,笑道:“你這是打算以後見着我,都做個啞巴了?”

林晏搖搖頭,輕聲道:“只是……不知說什麽罷了。”

“無晦……”

“王爺,”林晏似乎很聽不得他這麽喚,行了個禮,“府中還等着敬神祭祖,我便不在外頭多留了。”

“安兒。”周璨提高聲音,語氣中幾分無奈郁結,“你就非得如此嗎?”

林晏再擡起頭,眼睛便紅了,他咬着牙道:“你也別為難我,好不好?”

林晏自西境醒來養傷的那段日子,周璨裝聾作啞的态度當真是叫他灰心喪氣。他并非從未想過周璨會拒絕他,可當事實擺到跟前時,那種燒灼心痛讓他徹夜難眠。他果真是徹底失去周璨了。周璨給他留了顏面,想讓這事兒從未發生過,可他揣着一顆滿是非分之想的心,再留在王府裏又有什麽意思。叫他日日對着這個求而不得的人,也太殘忍了些。

周璨見他眼中分明有淚,一匣子的話竟半句也說不出來。他原想自己避而不答怕是傷了林晏的心,他要出府自己也不敢阻攔,這會偶遇,本事想将話再說的委婉些,順道勸慰勸慰這小家夥,此時看見林晏的眼神,他發覺這些話都是于事無補的,沒有半點兒意思。

那些道理林晏明白嗎,林晏自然是明白的。可林晏有法子嗎,他沒有法子。喜歡一個人哪有丁點兒法子呢?更何況林晏自幼時起,身邊都是哪些龍章鳳姿的人物,功高蓋主的鎮西大将軍,豔冠京城,年少成名的小将軍,還有個潇灑不羁,全國頂金貴的王爺。這樣的眼界,他又如何看得上別的?

“是我不對,從未留心過你這份心思,”周璨低頭端詳着手裏的牙雕鶴首,“我當年從葉府接回來的小屁孩,長大得也太快了些。”

“可你……真倒也不必在我這人身上空廢工夫。”周璨轉頭看向簾子,追着外頭那幾點游動的焰火,“你瞧,王府後院的那株老梅樹,怕是再不會開花了。”

“留玉,”周璨聽見這一聲心上一跳,回頭便被幾步沖上來的林晏握住了手。林晏兩只手都貼了上來,低頭似乎用目光細細描摹着他的骨節,“試一試又如何呢?不用開花,抽一點點葉也是足夠的。”

“別叫我一輩子躲着你好嗎?”林晏似乎是焦急又委屈,将他的手越握越緊,“我不想躲着你,可我只能逼自己,太難受了,比我又毒又傷地昏迷在那兒還難受。”

周璨的眼神終于有些不知放哪兒的慌張游離,他低頭撫了撫林晏虎口的紗布,扯着嘴角調笑道:“你哭什麽。”

林晏用力閉了閉眼睛,啪嗒,兩顆淚珠子同時砸在了周璨手上。

周璨萬萬沒料到,擡起頭愣住了。

林晏二話不說欺上去吻他。

周璨差點兒被他推得連椅子一道向後仰倒去,手胡亂地扶住桌子,林晏卻伸手按住他的椅子背,将人拉得更靠自己,順便單腿跪了下來,好讓兩人這個吻穩穩當當地越發深入起來。

周璨那句“混賬”被堵在喉嚨裏壓根吐不出來,林晏呼吸的熱氣都是入侵性的,簡直像強盜似的,不由分說破門而入,将裏頭的東西都要洗劫一空。不像當日神志不清的憨傻撒嬌,這會的林晏叫周璨覺得那是自己豢養了多年的一只小獸,終于磨尖了爪子獠牙,學會了第一次捕獵,而自己就是那被撲住的倒黴獵物。

林晏的手從椅子後頭縮了回來,搭上了周璨的腰。周璨渾身一個激靈,他上一回被如此親吻,被如此撫摸,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嗯……”比理智先一步的,是被松開的雙唇無意洩露的低嘆。周璨這時候才恍然大悟又懊喪慌張起來,他心神早已不穩,早在他在樓上看見林晏的那刻起。

多日不見的矯健少年,站在人來人往之中,出挑又清爽,仿佛寒夜中一棵沾了碎雪的小松,青白兩色,蓬勃幹淨。

周璨将手摸到林晏後頸,細雨染潮了他的發,脖子後頭那處的傷口接了痂,摸上去微硬粗糙。他便想起林晏渾身是血抱住自己的模樣。可他現在仍好好的,身上熱乎乎的,不知天高低厚地輕薄他這個王爺。太暖和了,周璨甚至有些恍惚。

林晏仿佛是得了鼓勵,偏頭重新将唇壓在了周璨耳下,輕蹭着一路吻進脖子裏。周璨鼻間重重呼吸,揚起頭,卻是轉了方向,讓脖子更大片的肌膚展現在林晏眼前。林晏眼熱地低下頭去,呼吸周璨脖頸裏清苦的香氣,手扯松了周璨的腰帶,滑進景純王金繡華錦的衣襟中。

兩人拉扯厮磨間,什麽東西從周璨衣服裏滑落出來,掉在地上,清脆的一聲。

周璨身子一僵,推開林晏低頭看去。

那是一只穗子。

老舊的,難看的穗子。

湖色的絲線已經淡褪出斑駁的白,幾處甚至是褐色的髒污,上頭編織的團錦結也歪歪扭扭,只有那塊玉仍舊光潤明亮,雕着葉家的家徽。

林晏也是怔住了。這只穗子他太過熟悉,小時候幾乎日日能瞧見。

那是斬穹的刀穗,葉韶為愛刀親手編的,難為了從不會手工的葉小将軍三天三夜。

“那穗子不能用了,改明兒你重新選一個系上,跟吟霜一塊挂你床頭吧。”

當初周璨給他斬穹的時候,是這麽說過的。

可他明明把這只刀穗貼身戴着,珍藏了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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