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端午
第三十三章 端午
羅绮紛香陌,魚龍漾彩舟,轉眼便是端午。昆明池邊碧艾香蒲荷花嬌,池上畫舫往來,歌女玉臂纏繞五色絲帶,撥琴淺唱,比那薰風更醉人。
其中有一只紅柱金欄的,格外氣派,周邊無船敢靠近,那便是景純王的畫舫。景純王愛游湖,也愛靜,船上往往只有他與他養在府中的那位林小少爺,今年林小少爺出了王府,這船上本該再靜一些,今日卻一反常态。船上笑聲朗朗,除了彈琴唱歌的,還有行酒令,拼詩詞,甚至還有搖骰子的,坐了滿滿當當,都是京城說得上姓名的貴人。
林晏低頭剝着個枇杷,偶爾遙看周璨坐在人群之中,似乎是才贏了一局,在衆人哄笑中飲了一杯酒。
其實今日本來他想去王府包粽子的,周璨松了口說出“給他些時日”後,林晏整個人像是重新活了過來,絞盡腦汁想要把那些個“時日”縮得短些。怎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清晨天還未大亮,老将軍府的門就被人砸得哐哐響,林晏開門一看,外頭站着個興致勃勃的葉繼善。
葉繼善與他們從西境同歸,半路便被家中召回去了,并未在長安停留。半年不見,這人跟就長住在老将軍府似的,自來熟地搭着林晏的肩膀,要林晏帶他過端午。
“你是不是長高了?”葉繼善搭得費勁,用力摁了摁林晏的肩膀。
“你怎麽老往外頭跑,家裏也不管你嗎?”林晏忍住沒對他翻白眼,卻沒忍住嘴上抱怨。
“嘿,你是不是嫌棄我?”葉繼善大眼睛一眯,嘴巴往下一垮,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樣,“天啊,林無晦,你個負心人!”
“我在江南日日想着你,吃喝時想你,玩樂時想你,連被我二哥打的時候都想你!嗚嗚嗚,我在長安舉目無親,這端午佳節,你竟然不想帶我同過?你好狠的心!”看來葉繼善在杭州家裏沒少看畫本戲劇,被抛棄怨女的戲碼信手拈來,伏在林晏後背埋頭大哭。
林晏起了渾身雞皮疙瘩,心想你哥怎麽就沒打死你這個禍害。這府裏向來安靜,葉繼善這嗓子冷不丁吼起來,路過的下人紛紛擡起頭驚訝觀望,竊竊私語。
林晏面子上挂不住,拽住葉繼善,只好服軟,道:“好好好,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他見葉繼善眼睛噌地發亮,不由心中警覺,忙道:“除了青樓啊!”
“哪能啊,青樓戒了,戒了,”葉繼善賠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道:“你家王爺不是有艘好大的船,不如請他帶我們游湖去?”
林晏轉頭狐疑地瞧他:“你怎麽知道得如此清楚?”
葉繼善避重就輕地笑,搓着手又道:“咱仨打麻将也不夠,不如……再讓王爺請上方先生?”
在這兒等着呢!林晏恍然大悟。這葉繼善也夠迂回的,敢情也就是為了把方知意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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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沒死心呢?”林晏也是服氣了,葉繼善心性跳脫,他原以為他就是一時新鮮勁兒上來了,追着方知意好玩,料他回了家,必定也就有了新的樂呵玩意兒,沒想到葉繼善此次殺回長安,竟然還是沖着方知意來的。
葉繼善似乎有點兒生氣了,并起三指指天,道:“我一片真心天地可鑒,比金子都真!”
林晏搖頭,憋笑道:“你可別跟我說,跟你方先生說去。”
葉繼善哼了一聲,反問:“說我還沒死心,那我問你,你對王爺死心了嗎?”
林晏慌忙捂他嘴,葉繼善看他表情,掙脫出來,震驚道:“林晏你怎麽這個表情?你是不是有戲了?你做了什麽,你告訴我,你跟我講講,我求你了唔唔唔……”
于是林晏讓墨梅去周璨那傳了話,沒想到周璨幹脆擺了個游湖宴。
“哎,林小統領,一個人坐那好生無趣,來,我位給你,你來一把。”講話的是李維明,林晏資善堂那會的認識的,安平公主的兒子,長安城裏最标準的纨绔。
“我就不玩了……”
“哎,今兒雖是王爺攢的局,你也算半個東道主,我們這些小輩,平日裏王爺都不稀罕帶着玩,我也算沾了你的光了,”李維明不放過他,招手道,“快過來罷!”
“小侯爺這話說的,如何叫本王不帶你玩,明明是你們年輕人跟我玩不到一處吧。”周璨把玩着手裏的扇子,敲了敲李維明的小臂,繼續道:“你瞧,你小兄弟就比你實誠。”
林晏忙站了起來,手中還捧着個剛剝皮的枇杷,道:“沒有,我來便是了。”
李維明笑着讓開座位,正把周璨身邊那個位置空了出來。
林晏轉身要将枇杷給墨梅,周璨便道:“剝都剝好了,你不吃,給我呗。”
林晏愣了愣,把手裏的果子遞了出去。周璨攤開手,待他将手貼近,将枇杷拿過去時,指尖緩緩擦過了林晏掌心。林晏手心一陣酥麻,耳朵登時紅了,慌張看向周璨,周璨一雙瑞風眼眸半眯着,裏頭眼光流轉,嘴角勾起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攬月遞過來帕子給他擦手,林晏忙接了低頭一陣猛擦,周璨瞧見他後頸都紅了一片,笑得越發燦爛了,攬月在他背心摁了一記,周璨吃着枇杷一時不備,嗆咳起來。林晏沒瞧見他主仆二人的小動作,只是把一杯茶遞到周璨手邊。
“等會等會,牌局不能少了我!”葉繼善擠過來,林晏回頭看,方知意坐在原處,正放下茶杯微微蹙眉。
“哎,我遠道而來算是客,有個小請求,”葉繼善摸摸鼻子,朝方知意讨好笑笑,“家中祖父禮佛,總愛在廟中聽經,聽聞方先生師從演真法師,我便一直想邀他去杭城,為我祖父講上幾日,想必他老人家一定很高興,只是方先生一直未應下我。”
方知意拱手,淡淡道:“方某只偶爾在寺廟侍奉,并不講私課應私約,師父的規矩,望葉公子海涵。”
葉繼善扁扁嘴,拿了兩顆骰子在手心轉捏着,朗聲道:“那我便偷王爺個小面子,這局牌,我若是贏了,也不求方先生随我回杭州,只想跟随方先生讀幾日經,抄部經書帶回去給家裏老爺子,您看這是行還是不行?”
他這樣問着,卻是瞧向周璨,手偷偷放在胸前做了個伏拜的手勢。
周璨擦着手,撲哧笑了。他看向林晏,林晏嘆了口氣,也是點點頭,他再看向方知意,後者瞪着他,威脅地挑了挑眉毛。
周璨輕咳一聲,道:“聽聞葉小公子送了個幾十斤重的純金佛像給方先生,好大的手筆。”
方知意扶額別開頭去。
葉繼善呵呵笑道:“心誠所至,金石為開。”
“看在葉小公子的誠意上,本王就做這個主,若是他贏了,叔言你就應了他罷。”周璨喝着茶,慢悠悠道。
方知意心中暗罵,忙站起來道:“王爺,我乃修佛之人,不碰賭。”
“那便讓無晦代您可好?”葉繼善笑嘻嘻道。
方知意哪裏不明白,對面那三個人早就沆瀣一氣,林晏這小家夥心眼兒也壞得很。他正要找理由拒絕,周璨道:“你若是怕安兒偏袒好友,那本王替你選一個如何?”
“堯清,你來。”
周璨所喚之人,正是去年的科舉榜眼,如今的翊林閣修撰陸照。陸照本坐在方知意對面,與他談了些詩文佛學,被叫了名,站起來應聲,朝着方知意詢問看去。
方知意與他聊了半日挺投機,若沒有葉繼善在一旁叽叽喳喳就更好了,收到他目光,方知意在心中思量片刻,點了頭。
葉繼善朝林晏使了個眼色,林晏無辜搖頭。陸照此人,他是真不太了解。周璨在朝中自然是有自己的布局的,和宴一案重審後,朝中局勢變幻,周璨身邊的人也有來有走,陸照是個官場新人,還不是殿試第一,在這船中倒是顯得格格不入。林晏也搞不清為何周璨為何請了他,還點了名。
陸照便走過來,坐到葉繼善身邊,與其他三人一一行禮。見他行禮,林晏才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陸照便是除夕那晚,他在鴻信酒樓偶遇周璨時,那位與他打招呼的面生官員。
陸照很是年輕,大概弱冠的年紀,生得也不錯,有種江南俏公子的清秀精致,眼睛很亮,不乏機敏。林晏心中微微疑惑,不由自主生出敵意來,瞟了周璨一眼,周璨活動着手腕,一副準備好摸牌的樣子,并未看他。
于是搖骰開局。打着打着,林晏發覺,這陸照腦筋的确靈活,卻也不是正經來打牌的,看他這出的牌,分明也是在暗度陳倉,只不過他喂牌的對象,不是葉繼善,而是周璨。
葉繼善不明所以,咋還有人這麽拍馬屁的啊?拍馬屁不能在別處拍嗎,別跟小爺我這兒搗亂不成嘛?他欲言又止地歪頭看陸照,陸照朝他禮貌一笑,笑得葉繼善毫無脾氣。
林晏也是沒料到這情況,只是越打越上火。也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他總覺得陸照跟周璨是在他眼前打情罵俏。殿試是在三月初一,年末陸照便跟着各種高官與周璨在酒樓同席,想來周璨早就與他有了往來。周璨對陸照青眼有加,是在朝中別有所圖,還是……
“你心不靜,如何,覺得要輸?”周璨提起腳邊手杖,從桌下偷偷戳了戳林晏的小腿,火上澆油道。
林晏偏頭瞧了他一眼,執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那是泡好的雄黃酒,入口辣得很,林晏全憑這一口壓了壓火氣,回看了周璨一眼。
周璨有些莫名其妙,正把手從桌下收回去,一只微燙的手跟了上來,握住了他的手指。周璨駭了一跳,不置信地看向林晏。林晏一雙眼睛目光沉沉,盯得周璨心慌。周璨便清晰感到,林晏的手,絞轉着他的手,一根****地撫摸過去,剮蹭,輕捏,纏綿,甚至用指甲輕掐他掌心的**。這像擁抱,像愛撫,甚至像親吻,叫周璨整個小臂都發麻起來。
周璨掙脫不開,手心冒出細汗,臉上都發起了熱。他不知道林晏哪學的這路數,将牽手這個動作都做得旖旎多情,甚至下流。其實林晏壓根兒沒學過,他只是心中又點兒生氣,警告地想吓唬吓唬周璨,沒料到一看到周璨這猝不及防受了驚的眼神,那點兒氣憤就變了味,趁着那口酒壯膽,林晏只是想多接觸周璨的皮膚,跟上了瘾似的,就像這麽握着牽着,再不要放開了。
“小少爺。”攬月不知何時飄過來,将一碟剝好的荔枝放到他手邊。林晏這才放開了周璨,心虛地朝攬月笑笑:“多謝。”冷面婢女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又去給下一人上水果了。
到最後,多虧了葉繼善憑着豐富的牌九經驗,力挽狂瀾,險中取勝。
陸照朝着方知意抱歉地做了個揖,方知意臉都白了,扯着周璨去角落說了些什麽,借故告辭了,葉繼善巴巴追了出去。
待到興盡人散,自然是林晏同周璨同乘一輛馬車而歸。
下船時,李維明悄悄拉住林晏,鬼鬼祟祟道:“兄弟,我可是看出來了,今個你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沖林晏豎了個拇指,“從前約你,青樓不去,樂館也不去,小爺還道你是塊木頭不開竅,如今春心萌動起來,倒是殷勤得很!”
林晏心中炸開了雷,心想他與周璨幾番來回,都是隐秘得很,不該被他瞧見,強自鎮定道:“你胡說什麽,哪裏有什麽春心萌動?”
李維明就笑,指着自己眼睛道:“別裝,本侯爺都瞧見了,林無晦啊林無晦,你膽子是大啊,王府的人你也敢想……”
林晏驚惶不已,遠遠望了眼周璨,腦子急轉正想如何應對,便聽得李維明繼續道:“哎呀,不過也是,王爺那貼身婢女長得的确貌美如花,你動心也正常,我都看得眼饞,不過料想她該是王爺的通房丫頭,王爺他再疼你,總不會把……”
“丫頭?你說……攬月?”林晏打斷他,見他點頭,心中長籲一口氣,豔陽下竟已是滿身冷汗。
李維明搖着扇子,道:“攬月,是個好名字,我看你倆眉來眼去的,沒準兒她也對你有意思呢!”
林晏幹笑幾聲,不置可否。呵呵,在攬月眼裏頭,自己大概跟初一沒啥區別吧?
“怎的,出這麽多汗?”周璨站在馬車外頭等他,伸手摸了摸林晏的額頭。
林晏方才擂鼓般的心此刻終于慢慢平息下來,頗有些劫後餘生地松了神,直到周璨指頭上那枚扳指蹭過額頭,帶來涼意,林晏才回過神來,握住了周璨的手腕。
林晏微微蹙着眉,不甘又專注地盯着周璨,眼中有深思,有柔情,還有淡淡惆悵。周璨被他瞧得渾身發毛,心中如有所感,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林晏将他手托在掌心,珍惜地撫了撫他的手背,心想:不知何時,我才能理直氣壯站在你身邊,當衆牽你,抱你,吻你,而不用再懼怕別人知曉,憂愁別人議論呢?
末了,林晏只是笑笑,道:“沒事,我們回去罷。”
“真沒事?”周璨狐疑。
林晏扶着他上車,道:“那王爺不如跟我講講,陸堯清是何許人也?”
“哈哈哈哈哈,你這是吃醋了?”
“自然是吃醋的,你聞不到我身上的酸味嗎?”
“林無晦,你怎麽格外嚣張,雄黃酒壯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