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春思
第三十四章 春思
馬車搖搖晃晃,車裏放了冰盆,很是涼爽。
周璨往嘴裏塞了個荔枝,道:“陸堯清,是我門客。”
林晏問:“為何是他?”
“長得好看啊。”
林晏把那盤荔枝拿過來抱到手裏,道:“好好說。”
周璨把核吐在掌心,佯怒瞪了林晏一眼,發現沒起任何作用,把核丢回桌上,才道:“陸堯清出身清貧,但腦袋足夠聰明,我推他一把,便能讓他做那些寒門出身的官員們的主心骨。”
“那狀元不是站得更高些?”林晏狐疑。
“狀元可是皇帝挑驸馬用的,哪能我動筷子,”周璨擺擺手,“話雖說殿試三甲,可有誰記得第二第三?陸堯清有野心,自然知道接本王的橄榄枝。各取所需,兩全其美。”
“你要做什麽?”林晏低頭細細剝開一顆荔枝。
“大啓自嘉元帝以來,推行科舉制,自此所謂學而優則仕,再不是唯有生而優則仕。科舉乃選官重途,官乃國政穩行之本,動科舉,便是動我大啓國基。朝中權貴,賣官鬻爵皇帝尚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要壞這選才之道,那便是掉腦袋的大罪。”
林晏靜靜聽着,心中同時思索,即刻便接口道:“你要殺吳秋山?”
周璨将****豎到嘴邊,朝他笑,“陛下不動他,我便來把這顆鏽爛的釘子撬出去。”
嘉元帝設翊林閣以來,閣內七席,仕途頂峰,向來是百官最為向往争搶之位。科舉推行,朝中寒門出身的官員與貴族出身的官員分勢兩派,暗中較勁,如今內閣之中,寒門官員人數也漸增,像吳秋山這類貴族派,肯定是不樂瞧見的。只不過在此中運作,風險極大,吳秋山這種老狐貍一定會相當謹慎。
“他若真如此膽大包天,也不會輕易讓你抓住馬腳。”林晏有些擔憂。葉家一案,周璨氣勢洶洶,卻堵在了皇帝這只攔路虎這兒。只不過周璨雖念及舊情放過了皇帝,卻仍沒打算放過狐假虎威的那只狐貍。吳秋山連葉家都敢動,林晏擔心将他逼急了,周璨也會有危險,當年周璨被下毒那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他做沒做無甚重要,本王有證據是本王的本事。”周璨狡猾笑道,朝林晏勾勾手,“說得夠好了吧,荔枝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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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正剝完了一顆,朝他舉起晶瑩剔透的果子,半是威脅半是認真道:“你答應我,不許瞞我,容我幫忙。”
周璨想了想,安撫道:“好好好,我們安兒這麽聰明,我能瞞你什麽。”
林晏往前湊了湊,将剝好的荔枝送到周璨嘴邊。
周璨樂呵呵地迎上來吃了。當季的荔枝正是鮮嫩多汁,周璨的嘴角便沾上了汁水,林晏瞧他跟個孩子似的,一邊的臉頰被荔枝頂出一個小包,不由心裏一軟,用指背揩去他嘴邊的汁水。周璨意識到,也是伸出舌頭去舔,這可好了,那舌尖便不小心擦了擦林晏的指頭。
林晏呼吸一滞,捏住他下巴,湊上去吻住他唇角。
“好甜。”林晏貼着周璨的唇稱贊道,繼續吮他的唇瓣。
周璨被親第一回時還些微發懵,畢竟還未習慣養了這麽多年的小崽子忽然就會偷襲撩撥了,待到林晏重新吻上來,周璨心中倒是有點兒得意開心。
方才宴會,多是與林晏年紀相當的京城貴少,個個意氣風發,即便有些憨傻了些,也畢竟都是一團少年稚氣。周璨坐那兒,倒是真有些芳華不再的感慨。在一衆公子中,林晏也是頂出挑的那個,身正形端,典雅俊邈,真叫周璨心中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自豪感。
只不過誰都不會想到,這位最出挑的小公子,心裏眼裏都只有他這個年紀老大不小的瘸腿王爺。
周璨低眸細細瞧了眼林晏顫動的睫毛與挺秀的鼻梁,複又閉上眼睛。
林晏的心怦怦跳着,正專心品味這個周璨并未拒絕的吻,忽然便感到周璨用舌頭将一枚什麽東西**他嘴裏來,他仔細一分辨,才發現那是荔枝核。
林晏氣得皺起眉毛,正打算将周璨攬過來好好計較一番,馬車猛然搖晃了一下,林晏被迫給摔了回去,差點兒把荔枝核給吞下去,慌忙吐到手心嗆咳起來。
外頭傳來攬月冷淡的聲音:“郊外路不平,請王爺與小少爺坐好了,莫要受傷。”
林晏一琢磨,瞪大眼睛,朝周璨無聲動嘴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周璨理了理衣襟,裝作不曾聽到,歪頭看向別處。
馬車在王府前停下,正是黃昏時分,烈陽勢去,暑氣消弱。
“留我晚飯?”林晏一副本就不打算走的模樣。
周璨執起手杖,“包粽子去。”
林晏下車的腳步一頓,周璨便笑:“你不是本來要找我包粽子嗎?我聽墨梅說的。”
林晏心裏頭酸酸軟軟,一時接不住話。
“要本王牽你嗎?”周璨伸出手,卻是像遞給小孩子似的往地下伸。
林晏跳下車,拽住他手,揚起下巴道:“這王府我許久不來,眼生得很,煩請王爺好好牽着我,我怕走丢了。“
周璨朗聲笑了,天邊金霞紅陽,他的眉眼在暖光下舒展,勝過夭桃秾李,煞是豔麗。
林晏真是要看醉了。
“你得救我。”葉繼善不由分說,按住林晏的肩膀。
林晏額角一跳,将他的手從肩膀扯下去,道:“你不是該跟着你方先生抄經書嗎?心願得償,你要我救你什麽?”
葉繼善仰面揩着眼角不存在的眼淚,難過道:“誰都知道我不是去抄經書的,可這幾日我出了抄經書什麽也沒幹,”他朝林晏攤開兩只手,欲哭無淚道:“你看我都長繭了,我從未寫過這麽多字!我這個好腦子不是用來裝《大藏經》的!”
林晏看了看他手指,奇道:“你如何兩只手都抄出繭來了?”
葉繼善嘆氣:“我是左撇子,兩只手都能使。”
林晏差點兒忍不住笑,看來葉繼善在方知意那兒沒少吃苦。
“林無晦,”葉繼善雙手合十,做了個非常标準的佛禮,“你跟我說說,你到底給你家王爺下什麽蠱了?”
林晏臉上微熱,忙道:“哪有!”
“你別跟哥哥我裝蒜,西境那時候,王爺看你還跟看兒子似的,昆明池上,他看你跟看……”
“葉予樂,你哥是不是每次只打你屁股不打你嘴啊?”林晏氣道。
周璨當初真将他當半個兒子養,林晏心裏如何不知道。那日留在王府包粽子,本是氣氛正好,被周璨一句“安兒四歲時偷吃粽子,被糯米粘掉一顆門牙”的調笑壞了個精光。如今葉繼善再來戳他痛處,他自然是忍不了的。
葉繼善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也是,你跟王爺認識都十五年了,我這初來乍到,言哥哥一時不接受我也是情有可原……不如你跟我講講他從前的事?”
林晏揉了揉眉心,他明兒大早還要巡殿,葉繼善深夜而來,一副不聊個清楚就不打算走的模樣,他實在招架不住,道:“他被演真法師帶走的時候我才丁點兒大,哪裏記得住事。”
葉繼善問:“他何時出的家?”
林晏道:“十二歲。”
葉繼善沉吟一番,拳頭輕輕砸手:“我明白了。他少時出家,自然從沒機會知道這紅塵風月,諸多美妙,他動不了凡心,是因為他還不曾知曉凡塵幾多好啊!”
林晏心中閃過不祥預感,抓住葉繼善,問他:“你該不會想要在他跟前做些龌龊事吧?”
一個十歲逛青樓的主,林晏是真怕他直接召妓去方府。
葉繼善看了看林晏,邪笑道:“具體什麽龌龊事,你給哥哥我講講?”
林晏拱拱手,讨饒:“你放過我吧。”
葉繼善卻來了興致,将凳子拉到林晏身邊,奸笑起來,悄聲道:“你和王爺,是不是……嗯?”他将兩根手指對碰了一下,又互相勾住糾纏了一番。他一雙打算盤的手又軟乎又靈巧,這動作竟給他做得栩栩如生。
林晏半天說不出話來,震悚地瞧着葉繼善。
葉繼善看見他表情,撇撇嘴,喃喃道:“昆明池上我見王爺對你那~樣笑,我還以為你倆已經袒身相待了呢……”
“葉予樂你閉嘴!”
送走葉繼善後,林晏回頭又喝了一大杯茶。他是真佩服葉繼善這造詞水平,下流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不帶一個髒字。
不過……林晏忍不住順着葉繼善的話往下想。
如今他與周璨總算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一切都緩緩朝着他夢寐以求的方向而去。周璨會與他拉手,會接受他的親吻,如同葉繼善所說,會用那種非同一般的眼神看他。那是否,中有一天,他們也可以……呃,袒身相待?
林晏不禁就想起那個遙遠的夢境。他在那個玉堂春的幻境中,在花與魚的燈影裏,摟抱着周璨,深入他,愛撫他,極盡纏綿。那是他心底深處湧動的欲望,最羞于啓齒的幻想。
可那只是夢境中的周璨。真正的周璨是整個大啓最金貴的王爺,眼中伏日月,胸中卧四海,當真是高華傲氣。如此非凡人物,可會甘為人下?甚至他雖親眼見過周璨與葉韶在後山親密,他也打不準他小舅舅是否真拿得下這個驕矜王爺。不過,那是周璨啊,若是周璨想要他,那也……應當是可以的。
林晏醒轉過來自己想得未免太細太多……太不成體統了。他捂住自己燙得吓人的臉蛋,心中暗罵葉繼善不開好頭,自己真是近墨者黑。
“阿嚏!”周璨低頭拿袖子捂住口鼻,皺眉道,“誰在念我?”
攬月将帕子遞給他,繼續拿着尖頭銀剪細細剪去燈上燭花。周璨将用過的帕子正要遞回去,便瞧見上頭幾點淡淡血漬。
“唔……”
“怎還流鼻血了?”攬月将帕子拿過去,擡起周璨下巴仔細瞧了瞧,并不嚴重,才放開他,“你是不是把荔枝全吃了?”
周璨輕咳一聲,翻看手中書卷,避開不答。
“明年奴婢叫內務甭進了。一會泡點兒三花清涼茶,喝了再睡吧,”攬月平板道,“沒過幾日就要進雨季,這會倒把自己搞上火了,那些暖身活血的大補品還吃不吃了?王爺只管放肆,到頭來受罪的還是自己。”
周璨抓住她袖子搖了搖,登徒子似的無賴道:“這幾日本王身邊的小美人對本王愛答不理的,本王好容易流點兒鼻血,總算發現她還是關心本王的。”
“王爺說笑了,奴婢平日話本就不多。”
“方才倒是說得夠多了,本王很是感動,”周璨見攬月眼中寒意稍緩,下意識又道,“荔枝送了将軍府不少,明兒再送點蓮子心去吧,搞不好那小子也吃了不少,給他降降火。”
攬月深深看他一眼,沒有應話。
周璨見她沒聲,愣了愣,苦笑道:“你說吧。”
“王爺,你可想好了?”便聽攬月面無表情,但聲音沉重道。
周璨放下筆,盯着燈上跳躍火苗,淺淺笑了:“攬月,你覺着本王可曾循心活過?”
攬月細細揣摩,默然不語。她的王爺可否循心活過?她的王爺甚至不曾真正好好活過。幼時獨居王府,在豺狼虎豹間周旋,只是單純為了能活下去;少時初戀,按不可表,總算互通心意,可那少年軍神心中懷揣大漠黃沙,家國偉業,直至忠良埋骨,情愛骨肉都未能留住;再後來十數年苦心經營,只是為葉家平冤昭雪,重耀門楣。周璨從來都兩手空空,卻半生艱難獨行。
“王爺……”攬月低低喚道。
“本王有的東西太少了,安兒他太貴重,本王不能失去他。”周璨輕輕嘆了口氣,仿佛無可奈何,接着又笑了,“本王也很膽小,怕一個人走路,也怕冷,安兒的手,真的很暖。”
“本王從前給得太多了,現在任性些貪心些,應該也還來得及,你說對吧?”周璨回過頭來,他的眸子真的太黑了,總顯得沉寂無情,光與笑都很難映進去,此時他倒是笑得頗真心實意了,只是眸中隐憂,底氣不足。
攬月明白過來,周璨又何嘗不在猶豫動搖,林晏與他之間,隔的不單單是十幾年韶華,還有長幼尊卑,還有世俗倫常,還有埋在地下的夢魇。
攬月頭一回僭越地擡起手,放在周璨肩頭,用力一按,仿佛在定他的心,道:“王爺,您想要什麽便去要吧,都是您該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