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陰雲
第三十六章 陰雲
待到雨弱,兩人結伴回了王府。
周璨身上不适,林晏直接将他扶回了卧房。攬月還未回來,林晏認得那位叫摘星的丫鬟,總覺她手腳不大機靈,便坐在床邊親自伺候周璨擦洗手臉,喝藥。
周璨折騰了半日,身上着實疲倦,只是趁着攬月不在,用指尖輕輕搔刮林晏的手背吃豆腐。林晏将喝空的藥碗放下,見周璨眼皮都要睜不開,便道:“要不把方先生叫來?”
“林少爺,方先生出去了。”摘星将水與碗帶出去,聞言道。
周璨搖搖頭:“我睡一會,你給我揉揉?”
林晏點頭:“那你睡,我叫廚房煮點祛濕的小粥,等你醒了喝。”
林晏将手伸進薄被,摸到周璨腹上輕輕按揉,周璨又瘦了些,冬天裏養的那點兒肉都消了下去,林晏都能摸到他凸起的肋骨。周璨很是受用地閉起眼睛,将一側的臉埋進枕頭中。
林晏手觸地周璨的皮膚都是微涼的,他慢慢揉了好一會才漸漸暖起來,他皺眉問道:“也不見你提起,那年臘八,到底是誰給你下的毒?”
周璨的睫毛微不可查地一顫。林晏見他不回話,懷疑他是故意裝睡,湊過去一瞧,又聽見周璨呼吸沉緩,倒真像是睡着了。
林晏守了周璨半晌,出來準備去廚房,卻在外庭瞧見了攬月與陸照同行而來。
“陸大人這是來找王爺?”林晏上前打了招呼。
“不錯。”陸照笑眯眯道。
“王爺剛服了藥,這會睡下了,要不陸大人明日再來?”
“無妨,陸某等候王爺便是。”
這外頭陰雲滾滾,雨聲未歇,陸照似乎走了不少路,袍尾沾了泥濘,半個肩膀都濕了。這大下雨天的,要他白來一趟,也着實可憐了些,于是林晏點點頭,“那便委屈陸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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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要走,陸照卻伸手攔他,問道:“若是林小統領不嫌棄,可否陪陸某下盤棋來消遣?”
林晏看了眼攬月,她明顯心思已經不在這兒了。這會周璨在睡,攬月照料着也好,總不能自己躲王爺房裏,叫陸照這個客人在外頭幹等着吧。
林晏點了點頭,倒像是這王府主人一般,對陸照做了個請的手勢,笑道:“請陸大人賜教。”
林晏帶陸照去了周璨的小書房,親自熟門熟路地翻找出周璨喜愛的那副南紅瑪瑙與黃龍玉的永昌棋子,拆了封套,擺到桌上。不多時,管家秦伯帶人來上了茶點,送來臨時替換的幹燥袍子。
林晏擺好了棋子,卻見陸照一直在笑,不解地問:“陸大人笑什麽?”
陸照珉了口茶,才道:“我從前來,可沒喝到過這麽好的茶。”
正要走的管家聞言答道:“大人說笑了,這恩施玉露也不算好茶,只是小少爺從小喜歡,王爺單給他留着罷了。”
林晏對茶沒有研究,只是老喝這一款,如今一聽,原來是周璨單只為他備的,不由心裏頭高興,笑着不說話。
陸照瞧了瞧他,微微笑着說:“林小統領與王爺感情親厚,今兒陸某算是沾光了。”
“哪裏,”林晏先行一步,放下棋子,客套道,“我聽王爺提過,陸大人不是本地人?”
“不錯,陸某祖籍淮安。”
林晏愣了愣,道:“先父……也是祖籍淮安。”
陸照落了子,擡頭道:“林侍郎當年自請赈災,雖不幸遭遇歹徒加害,但其高風亮節,舍己奉公之行,叫陸某實在欽佩感激。”
林晏從小聽小舅舅講了不少母親的事,但很少有人與他談論父親林安青,這時聽來微微陌生,疑惑道:“感激?”
陸照又喝了口茶,緩緩道:“十二年前南方大水,蘇北受災嚴重,我出身普通農家,”他偏頭看了一眼窗外瀝瀝雨水,眼神有些冷黯,“那時候的雨比這更大,連日地下,我們整個村的人流離失所。”
“水退後瘟疫橫行,我兩歲的弟弟便病死了。”陸照看向林晏,低下眼去笑,“若是他能平安長大,也應當同你一般大了。”
林晏心裏微微一震,又聽陸照繼續道:“若沒有林侍郎南下,叫淮安府尹慌了神,牽扯出後續許多大事來,我們一家怕是都要死在路邊了。”
陸照生得白淨清俊,甚至有幾分陰柔,聊到心中舊事,眉間含起愁來,很叫人心生憐意。林晏不知陸照還有這樣一段往事,心中凄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道:“我竟不知……是我多問了,節哀。”
“倒也不必,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這時候講講,倒像是別人的故事,”陸照搖搖頭,把玩着手裏的棋子,又道,“說起來我還記得,災後那年,我還有幸見過葉小将軍。”
“那時我還小,如今都記不大清了,只記得葉小将軍騎在高馬上,袍上有白鶴,威風又氣派。”
那時當是葉铮鳴帶着葉韶南下剿匪,林晏懷念地笑起來,附和道:“小舅舅向來都是威風又氣派的。”
兩人來往數着,林晏很快沉浸其中。陸照為人着實聰明,棋也下得妙,似乎比周璨更勝一籌,他說話也不失有趣,又懂得拿捏分寸,讓林晏心裏舒服。林晏心智早熟,又不喜交際,同齡人裏大多是無知纨绔,只有一個葉繼善入得了眼。陸照長他幾歲,也不拿他當小孩看,又與葉繼善不同,葉繼善心思過分活絡,是個無法無天的乖張的主兒,陸照內裏有傲骨,又裝得了俗人,到是讓林晏有些刮目相看。不愧是周璨看中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林晏剛想到此處,陸照忽然問道:“林小統領覺得王爺是個什麽樣的人?”
林晏怔住,這個問題好生奇怪。陸照見他面露難色,笑了笑,解釋道:“陸某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從小在王府長大,是否覺得王爺是個好相處之人?”
周璨好相處?得了吧。林晏哭笑不得。不過周璨也便是嘴上讨人嫌了些,平常做派輕浮肆意了些……
“他性子壞,心是極好的。”林晏半開玩笑道。
陸照敢背地裏跟他說周璨的閑話,果然是個膽大的。
“王爺待林小統不一般,你自然覺得他是好的,”陸照輕聲道,“若說他鐵血手腕,殺伐決斷呢,這樣的王爺你可見過?”
林晏忽然明白了陸照真正問的是什麽。他便想起當年周璨按着他的手拉弓,強迫他射殺匪徒的模樣。他知道周璨少時過得艱難,猜測他定是被時局逼破做過不少冷血的事情,那也都是他的想象而已,周璨從未給他看過他在風雨中的那一面,這十幾年來,他一直見的是周璨閑散王爺的那一面,嘴毒心善,将所有的好一股腦兒地都給了他。
陸照的意思是,或許周璨并不是善人。可不是善人又如何呢,在惡風疾雨中,又有多少善人能保全自己活下來呢?陸照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他與周璨間連着一個葉家,情誼非比尋常,陸照作為周璨的門客,不該問這種挑撥之嫌的問題,以陸照的聰敏,應當不會犯這種錯誤。
“你可是查到了什麽?”林晏沉思片刻,低聲道。
陸照沒料到林晏反應這麽快,眨了眨眼睛,含糊道:“陸某聽不明白。”
林晏看着他,說:“王爺曾經答應我,手裏辦的事情不會瞞着我。”
“那你好好問問王爺,”陸照挑眉,無辜道,“林小統領多慮了,随便聊聊,不必認真。”
“陸大人……”
“诶,我到是很同意林小統領先前那句話,王爺是極好的,”陸照吹着杯子裏的茶梗,從容道,“善也好,惡也罷,都是極好的,我便找不出比王爺更好的人了。”
林晏聽他的話,心中生惑,慢慢皺起眉頭。
“當年大難不死,我便深覺,人生短瞬眨眼間,凡人性命如草芥,若不出人頭地幹幾件能叫人記住的事兒,活與不活又有什麽區別?”陸照沒頭沒尾地緩緩道,“我類凡人尚且如此覺得,倘若生來便鳳毛麟角的,被庸俗小人鎖了手腳,裝得碌碌無為,豈不越發可惜可悲?”
林晏盯着他,想參透他話裏的真正意思,可不好的感覺攀上他背脊,叫他生出冷汗來。他本以為陸照只是替周璨查吳秋山貪污之事,如今看來,陸照可能知道了不少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再問也是徒勞,低頭沉默。
陸照低頭看着手裏的白子,晶瑩潔白,是上好的黃龍玉與翡翠混制,他輕輕将子落在盤上,“我心高氣傲,但在這極好的王爺手裏,陸某也甘願做一顆棋子。”
咔噠一聲,終局已定。
陸照笑着撐着額頭,道:“林小統領,承讓。”
林晏正要說話,外頭有人推門進來,問道:“你倆躲這兒玩什麽呢?”
周璨換了身半舊的石青袍子,捂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挑眉笑道:“想不到啊,堯清還能與安兒聊到一處去,我還記得端午那會,安兒還說你壞話呢。”
陸照低頭行禮,不慌不忙道:“那怕是因為卑職在牌局上使了絆子,本就是卑職讨罵了。”
林晏趕緊收了思緒,站起來對着周璨氣惱道:“你胡說什麽,我何時說過陸大人壞話?”
周璨走上前來,揣着手低頭看了看棋局,拍拍林晏肩膀,搖頭道:“哎,怎麽下成這副可憐樣子,怕不是回來時腦袋淋多了雨?”
林晏正要反擊,周璨在他的位子坐下來,理了理衣袖,道:“時辰不早了,不如你把堯清還本王談談正事?”
林晏剛想說那我也旁聽,外頭秦伯急匆匆進來,抹着額頭的大汗說:“不好了王爺!方先生剛剛傳信來,求您幫忙!”
“何事急成這樣?”周璨奇道。
“那杭城葉家的小三少,要……要出家!”
周璨與林晏面面相觑,一時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