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蓉城
第四十八章 蓉城
西南悶熱,春夏之交幾場雨綿綿不絕,只叫人骨頭裏浸了水似的不爽利。
“王爺,不能再走了,您受不住。”攬月抓住周璨的手,将他拉停。
純親王一身黛紫錦袍,銀繡宗彜,襟袖都火紋鎖邊,華貴非常,站在這青山碧水之間,倒是頗有些格格不入。只有攬月知道,她家王爺華服底下的內衫,都濕透了粘在身上。
周璨撐着手杖,一只手摁在膝蓋上,用力捏了捏那處的骨頭。這蜀地陰雨,他的傷腿可真是遭了殃,整夜的酸疼。可此時,這腿傷還不是要命的,腹中沉得厲害,他來時束了腹,好歹把這白玉腰帶給扣上了,爬了這一段山路,他呼吸不暢,眼前都昏暗起來。
“歇會……”周璨靠到攬月身上,扶住鼓脹的腰腹,嘆道,“都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果然不假……”
攬月用帕子給他拭去鼻尖的汗珠,輕聲道:“王爺,您也為腹中兩位小主子想想,讓奴婢上去給您傳話,再不濟,叫個轎子,偷偷上到門外半裏您再下來……”
“我上去他都不一定見我,你去有屁用,”周璨偏頭看着她笑,“過了建福宮,車馬一律不準入內,你還不如背我上去呢。”
攬月皺眉想了想,就要蹲**,周璨連忙拽住她,哭笑不得,“本王心領,心領了啊。”
周璨摳了摳山壁的青苔,放眼望去,怪石嶙峋,石棧通天,山中樹木蓊郁,偶有鳥聲婉轉,溪水脆鳴,當真是清幽自在,吸一口微涼空氣入肺,沁人心脾。這二十多年,那人住在此間,日日山水為伴,怕是真能成仙也未可知。周璨想到此處,心中倒是幾分纾解。
他揉了揉被封布鎖得窒悶的肚腹,這兩個小東西住得本就逼仄,如今還被迫削減了空間,怕是委屈得要死,只不過眼前要事在身,容不得他多選。他試着深吸了幾口氣,覺得尚可,便朝攬月招招手:“叔言走之前新配的藥再讓本王吞一顆,別真被本王折騰出個好歹來。”
“王爺這麽吃下去,怕是到不了蘇南就空瓶了。”攬月将藥丸和水壺遞上去,伺候他服了藥。
周璨甩了甩手杖上的泥濘,道:“今兒的事做成了,後邊本王一路躺着到金陵,再不貿然下床一步,你看如何?”
攬月将水壺蓋好,冷笑一聲,沒答他。
都說蜀山西南千萬重,仙經最說青城峰。這一路走來,苔鋪翠點仙橋滑,松織香梢古道寒,到了這常道觀前,靜見門庭紫氣生,真是越發仙氣逼人。所謂天師洞前有銀杏,羅列青城百八景。周璨遙遙望見那株古銀杏,老幹盤空,垂乳參差,不由長籲一口氣,差點兒就腿軟坐下了。
攬月扶着他在路邊的草亭坐下,見他皺眉捂腹,不由憂心,問:“王爺,可還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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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璨腹中疼得一陣陣的,不輕不重地剮着他脆弱的宮體,他靠在那忍了片刻,胃裏都難受起來,只想把封布松了透口氣。他并未感到墜意,想來孩子沒事,但也不敢再亂動,打算老實歇上一陣,于是将拇指的碧玺扳指摘下來,遞給攬月,“替本王送個信,就說給這兒姓周的那位老仙長,故人遠道而來,可否一見。”
攬月用絲帕小心接過扳指,仔細包好了,細細看了周璨一眼,道:“王爺,您可想好了?”
周璨淡淡一笑:“本王這勞什子山都爬了,總不能吃個飯就下山吧?”
周璨盯着攬月背影,便瞧見那道觀門庭有聯:心清水濁,山矮人高。
他輕輕按揉肚腹,嗤笑一聲,悄悄啐道:“好不要臉……”
如此過了三刻,等得周璨汗都幹了,門內才有個小童出來,對着兩人行禮:“貴客久等,我家仙師請扳指主人入觀。”
攬月正在給周璨按揉後腰,聞言臉色不善,站了起來。
小童畏縮地瞧了她一眼,固執道:“仙師只見一人,其他人……可在外庭等候。”
周璨攔住攬月,了然一笑,沖小童回了個禮,道:“那便請小道長帶路吧。”
那小童倒也伶俐,瞧見周璨腿腳不便,便走得很慢,不時提醒他腳下青苔。周璨被帶着繞過三清殿,瞥了眼裏頭高懸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類的道教老話,心中也說不清是什麽滋味,直到停在一間樸素的小屋前。小童退下,周璨低頭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物,下意識地捏到拇指上,想轉動扳指,才清醒過來,那件他從不離身的東西方才已經被他送出去了。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一人坐在桌邊,盯着桌上那枚碧藍碧玺扳指。他一身粗布道服,束發盤髻,蓄着長須,面上的皺紋顯出他年紀不輕,可一頭發仍是烏黑的。
“仙長,冒昧打擾。”周璨進得堂中,低頭行禮。
那人回神,朝他看來,他一雙眼與周璨極像,眸色濃郁。周璨站在原地,也是回看他,兩人這麽對視着,半晌無話。
終于,那人将那枚扳指朝他推了推,淡聲道:“福客若是有願,便去三尊下頭跪拜燒紙,天色不早,山路難走,還是快回罷。”
周璨笑了,朗聲道:“晚輩倒是無甚心願,只是有些疑慮,望仙長解惑。”
那人看了一眼周璨錦袍上親王品級才能用的宗彜刺繡,依舊淡然道:“貧道山野粗人,怕是解不了貴客的惑。”
周璨拄着杖,慢慢走近,拾起桌上的碧玺扳指,戴上拇指,微微旋轉着那光潤的玉石,輕聲道:“這東西,我幼時只能挂在脖子裏,直到十五歲才堪堪戴上,一戴就是十幾年,如今也到了您當初走時的年紀。”
那人看着周璨瘸腿走來的模樣,眼神微變,聽得他這番話,轉頭倒了兩杯茶,輕聲嘆了一口氣。
“……你長得很像她。”
“呵,怪不得你不願見我。”周璨摸了摸自己的臉,緩緩坐下,捏起茶杯吹了吹,又道,“可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她的樣貌,也不記得你的樣貌。”
道人沉默起來,也是捧起茶杯,啜了口茶,又問:“你想問何事?”
周璨望向門外,遠山一角青翠欲滴,山間霧霭不散,雲起成霞,若是在清晨迎風站一回,真倒是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他微微一哂,吟道:“何當一日抛凡骨,騎取蒼龍上杳冥。”
道人淡淡蹙眉,複又恢複面無表情。
周璨回頭看他,撐着下巴,道:“仙師是世外人,循奉蕊珠,期飛太霞。我輩是世俗人,這紅塵披身重得很,有人愛,有人恨,有人掙,有人搶,糾糾纏纏,身不由己。”
道人放下杯子,道:“祖靈殿有聯一幅:事在人為,休言萬般都是命;境由心造,退後一步自然寬。”
周璨揚唇輕笑,見他笑,道人微微一震,似乎是被往事魇住了心神,怔怔瞧了他半晌,低頭閉目。周璨見他低頭,漸漸斂了笑意,道:“仙長,我已到了懸崖邊了,不能再退。”
道人拿起桌邊的拂塵,細細梳理,沉聲道:“貴客是來解惑,還是來請罪?”
周璨搖搖頭,眼尾緩緩紅了,道:“都不是,來……敘舊罷了。”
道人手一頓,搭着拂塵站起來,在屋裏踱步,他将門關上,再轉身歸來,眼中已收起清淡無擾,目光銳利,他低眸掃一眼周璨的腿,道:“你這腿怎麽回事?”
“七年前西境和宴,葉家折了兩位将軍。”周璨喝着茶答道。
道人緩緩搖頭,無奈長嘆。
“當年她走了,你躲到此間避世,七年前我等的人也走了,可我沒有你心硬,無處可避,如今……”
“如今又如何?”
“呵,如今我不大喜歡金陵,還是長安住着舒服。”
道人話間已走到周璨身邊,他出手突然,周璨壓根沒反應過來,便被他伸手按到腹上,周璨捧着茶杯的手一僵,冷汗瞬時冒了出來。
“幾個月了?”道人移開手,平靜問道。
周璨幹笑幾聲,見他面色冷峻顯然不受糊弄,只好咳嗽幾下,如實道:“三月有餘。”他方才坐得腰背挺直,實屬強撐,這會被拆穿,也懶得再裝,軟軟靠回椅子裏。他腹中并不安穩,大模大樣地揉了幾下,又道:“給你報個喜,雙胞胎。”
道人愣了愣,捏住他椅背,道:“皇室秘辛,他們必然容不得你。”
“可不是嗎,不然你還有一個孫女這會都會跳花繩了。”周璨語氣平常,但面色蒼白,他瞳仁太黑,辨不清情緒,只是壓不住水色浮沉。
道人眼神森冷起來,半晌,冷哼一聲,道:“你這小子,牌路變得還真快。”
“本來不想使苦肉計這一招的。”周璨說到這會,好像想要強調自己過得苦,捂着肚腹,蹙眉嘆氣。
道人站直身體,忽然覺得可笑一般,頭一回露出淺淡笑意,自嘲道:“你我倒是有趣,我為了情棄權,你卻為了情争權。”
“我門下有個聰明人曾對我說,元朔是三元三朝之日,天地風霜盡,乾坤氣象和。願我引春滿山河,領日升四海。”周璨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目光灼灼。
道人也笑,道:“那麽那位聰明人如何了?”
“死了。”
道人了然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拍拍椅背,道:“那麽,貴客想要求貧道何事?”
周璨心中石頭緩緩落了地,他撐着手杖站起來,朝道人俯身深深一拜,輕聲道:“留玉不孝不忠,大逆不道,此番不論結局如何……留玉一人承擔。”他頓了頓,掀開袍尾,屈膝跪下,朝道人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
道人渾身微震,他執着拂塵的手一緊再緊,終究沒有去扶他,只是極輕道:“……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