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離京
第四十七章 離京
杜淮低着頭,匆匆拐過游回長廊,進得院中。被禁足的東宮正提着水壺,心不在焉地給一棵羅漢松澆水。
“哎喲殿下,再澆下去,這樹可得淹死啦。”杜淮站在牆邊,行禮。
太子這才回過神來,将壺撂下,四顧一番,才疾步走過來,低聲問道:“父皇與周璨說了什麽?”
杜淮抱着拂塵,笑道:“殿下放心,陛下還是偏心您的,這不,陛下封了那位親王,想是要他即刻出京呢。”
太子挑了跳眉毛,眼裏閃過喜色,又問:“徐巒那封折子……”
“殿下,陛下有心保您,便是仍顧念父子情誼,您可聽老奴一句勸,當斷……則斷啊。”
太子低頭沉思片刻,點點頭,“多謝杜總管了。”
他說着,從手指上捋下一枚寶石玉戒,塞進杜淮手中。
“殿下萬福。”杜淮連連作揖,又悄摸原路返回了。
三月芳菲盡,同着春走到暮處的,便是朝中吳家。
吳秋山自盡家中,罪名牽連三族,朝中局勢幾乎被重新洗牌,***元氣大傷,太子三月不得理政。這挑起一切争端的景純王,封號純親王,賜蘇南封地,三日內遷住金陵。春盡夏來,桃杏換作石榴菡萏,這長安城的風雲人物,似乎也要更新換代了。
将軍陵邊的木香開得正盛,白花黃蕊,濃香四溢。周璨伸手去摘了一枝,将花附到鼻尖嗅了嗅,肺腑生香,輕聲誦道:“要待明年春盡後,臨風三嗅寄相思……”
“明年,我怕是不會來了。”周璨轉頭看着墓碑,另一只手攏到腹上,莞爾一笑。
攬月将祭香遞到他手中,周璨便把木香置入袖中,接了香,只是沉默地盯着葉韶的碑。當年那夜凄風苦雨,他在葉府靈堂第一次上香,腹中也是懷着一個孩子的。他大傷初愈,胎息不穩,只記得全身都疼得要命,直到林晏的手抓上來,他才心中有了片刻的寧靜。或許那時,緣分早已定下,有人走,總會有人來,端看自己放不放得下了。
周璨盯着煙氣在春風中飄搖扭轉,迷了他的眼,他似乎在這煙氣後頭瞧見了少年時他與葉韶相處的那些片段,葉韶沖他笑時滿眼桃花的模樣,只是遠得仿佛上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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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璨一如當年,終究什麽也沒有說,一掀袍尾,慢慢跪了下來。
純親王一身素白,襟口飛着銀線碎花,只剩一雙眉眼豔得晃眼。他俯**,虔誠一拜,所有未說的話語,便在這一拜中訴盡了。
攬月退在遠處,偏頭望這疏疏幾株木香,不過一年,便枝葉勾連成了一片雪雲。幾片碎瓊落在周璨黑發上,肩頭,像是為他下了場餞行的芳雪。
周璨同攬月歸來,正是午後,濃雲遮日,天邊淡淡的青灰後頭透出日光來,想是有雨将落未落。
車馬已經布置妥當,方知意見他進門便道:“身子剛好點兒就亂跑,瘸一條腿還真攔不住王爺您。”見他從袖中取出一支木香吩咐攬月插瓶,方知意反應過來,撇撇嘴,忙爬進車裏了。
周璨抱袖,仰頭看了看王府屋頂的瑞獸,心中這才有了一絲感慨。
“王爺,快上路吧,誤了時辰怕是多生變故。”管家秦進表情戚戚。
周璨看向他,笑盈盈道:“秦伯,路途遙遠,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本王便不帶着您遭罪了,可別生本王的氣。”
“王爺哪裏的話,老奴一定替您好好守着着王府,您回來那日再瞧,準保與今日一模一樣。”秦進眼裏含淚,他看着周璨長大,看他半生憂多樂少,如今一去,又不知何時能再見。
“秦伯說的,本王自然是信的。”他拉過秦進的手,将一封信送入他手中,低聲道:“等到安兒回來,你把這封信給他。”
“王爺放心,老奴一定親手交給小少爺,”秦進鄭重收好,又看了一眼周璨,忍不住抹了抹老淚,“王爺,一路保重啊。”
周璨拍拍他肩膀,上了馬車,未再回頭看一眼。
香淡離人遠,燕飛細雨斜。
帳內昏暗,炭火勢微,森然冷意游蕩在帳中,
林晏按着傷處低低**一聲,醒轉過來。孫瀚驚喜道:“大人,您醒了。”
林晏四顧,偏頭看了眼已經被包紮過的傷口,疑惑道:“箭上有毒?”
“并非有毒,淬了點兒麻藥,大人剛剛昏了一個多時辰。”
林晏按了按脹痛的太陽*,理清思緒,問道:“來襲者何人,可有擊退,我方情況如何?”
孫瀚遲疑了一番,道:“這個……來襲者正在帳外,等候多時,說想見大人。”
林晏挑眉看他,不解道:“不是小宛軍?那會是誰?”
孫瀚撓撓頭,道:“是……是北蒙人。”
“讓他進來。”林晏坐起來,回想左肩這一箭水平如何精妙。
片刻,孫瀚引着一高挑青年進得帳中。
“北蒙喀什佳部首領阿史那卓,有幸見到這斬穹新主。”青年一頭黑發編成數股細辮,又高高束成一把,青色護額上鑲嵌瑪瑙,身上穿的卻是小宛西域風的袍子,幹練簡單,一雙麂皮長靴上沾滿了泥濘。他也不行禮,只是盯着林晏笑,北蒙歷來血統混雜,各部混血,他的眼睛是松綠色的,像是奇異的寶石,流光溢彩。
林晏想了想,驚訝道:“你是北蒙四王子?”
阿史那卓連忙擺手,食指在唇上壓了壓,道:“林副将可別胡說,我二哥去年做了北蒙新王,他的兒子才能叫王子,我最多是部首狼主。”
林晏點點頭,又問:“那你如何在小宛,又為何要攻擊我?”
“誤會,誤會,”阿史那卓又是擺手,“我是來偷獵的。”
林晏跟孫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茫然。
“小宛不是和你大啓在打仗嗎,今年冬天太長,家裏揭不開鍋了,我趁亂翻個山頭來趁火打劫。”阿史那卓中文說得特別溜,眨了眨眼,“我們看到你們駐紮,還以為你是小宛軍呢,我就想來個先擒賊先擒王,把你們軍營給端了。”
林晏愣了愣,他好歹一個皇室王爺,怎麽說話跟土匪似的?
“隔太遠沒瞧清,誤傷了林副将。”阿史那卓不好意思地拱拱手。
沒瞧清?沒瞧清你把我肩膀捅個對穿?林晏腹诽,面上笑道:“既然是誤會,說清了便好,我這點小傷,不礙事。”
阿史那卓也不接他的話,指了指林晏腰間,問:“林副将,可否賞臉讓我看看你的刀?”
孫瀚臉色一變,朝林晏示意不妥。
林晏瞧了阿史那卓一眼,他在那站得吊兒郎當,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腰間斬穹。
“無妨。”林晏解下佩刀,遞了出去。
阿史那卓将刀在手裏颠了颠,立刻露出喜悅之色,低頭細細摸着刀鞘,最後刷一下把刀拔了出來。
孫瀚立刻将手按在劍柄上,緊張地看着他。林晏并未動,道:“首領是愛刀之人。”
明亮的刀身映得阿史那卓的臉龐亮了一道,他摸了摸那個韶字,啧啧幾聲,朗聲道:“好刀,聽聞當年葉韶西境千人斬,果真要這種刀才配得上英雄。”
林晏心中一動,微笑不語。
阿史那卓将刀送回入鞘,遞還給林晏,道:“若是将來有幸去大啓,我也要搞一把來玩。”
“您到時候來找我,我替您安排一個厲害的鑄刀師傅。”
“那便一言為定。”阿史那卓聊了天,看了刀,竟然就要走。
“首領留步,”林晏連忙站起來喊住他,“這……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軍困在此處,首領可否熟悉此處地形,帶我們離開?”
阿史那卓回頭,摸了摸下巴,露出猶豫的表情。
林晏靈機一動,從腰後抽出一把匕首,“這是當年北蒙漢王阿史那附離收藏的蒙刀,首領既然是愛刀之人,我便把它贈予你如何?”
阿史那卓眼睛立馬亮了,他将刀接過去細細看了幾眼,道:“去年我聽聞大啓有個王爺拜訪我二哥,二哥還送了把匕首出去,正是這把,林副将可是景純王的人?”
林晏一愣,想到去年攬月被派去北蒙,不知周璨那時和北蒙新主談了些什麽。
“這把匕首為證,你便是我北蒙皇室的朋友,明日一早出發吧。”阿史那卓将匕首抛回給林晏,忽又笑道,“你既然是使右手的,待這肩上傷好些,不妨與我過上幾招?”
北蒙幾代混入漢人血脈,他們長相不再似從前高眉深目,一股子不容接近的鋒利,而是更柔和精致,偏生阿史那卓一雙異族血統明顯的綠眸煞是攝人,笑起來氣質卓絕。
林晏點點頭,他便做了個北蒙下諾的手勢,掀開帳簾大搖大擺出去了。
親王赴封地途中,沿途都有當地知縣府尹接待,也是監察親王行程是否按照規定路線。
“嘔……”方知意趴在牆根那吐得七葷八素。
周璨捂住口鼻,探出手去嫌棄地給他拍了拍,道:“懷孩子的是你還是我啊,這才行了幾日,吐成這樣。”
方知意哭喪着臉道:“這馬車我坐不來,太暈了,嘔……”方知意當年雲游,或是徒步,或是騎馬,下江南那回走了水陸。這官道不比長安城裏的街道平坦,他給颠得五髒六腑都差點兒移位,實在是對周璨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連日馬車,哪有坐得舒服的道理,周璨按在腰上的手一直沒松勁兒,他嘆了口氣,道:“那你再吐會,吐完了給我把把脈吧。”
接待的縣令誠惶誠恐将他們迎入自家宅邸,拍了半天馬屁,周璨撐着額頭聽得心煩,揮手将人趕下去了。
周璨捏着茶杯,手在腹側輕輕打轉,攬月見他分明難受,便道:“王爺,您上床躺一會吧,我去把方先生請過來。”
“西邊可有消息了?”周璨問道。
林晏一直下落不明,雖說此時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他心總是懸着落不下來,熬得精神不濟,煩躁不安。
“奴婢再去看看。”
“去吧,也該是有回音了。”
攬月推門時,方知意正提着藥箱進來,跟縷幽魂似的飄到周璨身邊,拿起他的茶杯一飲而盡。
“你還好吧?”周璨憋笑道,“別一會你先折在半路了。”
“再幾日起往東,不是要走水陸了嘛,我盡量撐到那時候吧。”方知意一邊把手按到周璨遞過來的腕上,嘆了口氣,“我今後絕不坐馬車了。”
他閉眼偏頭,沉吟半晌,看了周璨一眼。
周璨不解:“你怎麽不說話,吐傻了?”
方知意指指床:“躺上去。”
他扶周璨躺到床上,解開他外袍,掌心貼着他隆起的小腹觸診。他皺着眉毛,摸了又摸,忽而捏着下巴“嘶”了一聲。
周璨給他弄得心裏發憷,問道:“你別故弄玄虛。”
“是否腰背特別酸沉,久痛難息?腹中偶有緊繃隐痛,但不嚴重?”
“……是,”周璨緊張起來,抓住他手,“孩子不好?”
“不是大事,馬車颠簸,你又築胎基礎差,難免的,而且還是雙胎,雪上加霜。”
周璨聽到不是大事,心裏就松了口氣,聽完最末,又瞪大眼睛,問道:“你說什麽?”
“之前孩子太小,我診不出來,如今滿了三月,我方才仔細看了看,應當是雙胎無疑了。”方知意舉起兩根手指,搖頭嘆氣,又道:“怪不得你肚子大得快,我還以為是羊水多了,正怕孩子不好呢。”
周璨雙手摸到腹上,心咚咚跳起來,一時不知該喜該愁。
“王爺,王爺,信到了!”攬月沖進們來,神色間竟然有一絲喜悅,她将紙卷遞給周璨,輕聲道:“馮将軍收到了小少爺從溝內放出的消息,還與他商議裏應外合,重創敵軍。”
周璨立刻坐起來,細細讀了一遍,心中大石陡然落地,笑道:“這臭小子果然福星高照。”
“何止福星高照啊,他這種,上輩子一定功德無量,佛祖都偏袒他。”方知意咋舌,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道。
周璨理好衣裳,撐着腰從床上起來,重新坐回桌邊,扣了扣桌子,道:“叔言,你坐好,本王有話對你說。”
方知意一愣,見周璨神色不似剛才輕松,乖乖坐好。
攬月關上好門窗,去外頭守着了。
“既然安兒無恙,我便知道走哪條道了,”周璨用指頭蘸了茶水,低聲道,“明日你我分道揚镳,我悄悄南下,你繼續東行。”他桌上分別畫兩道痕跡。
“你瘋了?私自更改線路,這是欺君,”方知意拍了他手背一下,氣呼呼地壓低聲音,“你要去哪?你現在這身體,離了我,出了狀況怎麽辦?”
“你不必知道,這對你好些,他們知道你不離我身,便會相信我一定在你車上,”周璨摸了摸自己手背,頭一回沒打回去,繼續道,“你放心,我走得不遠,等我辦完事情,便來追上你們。”
方知意皺眉搖頭,沉下臉色,道:“如今林晏既然沒事,你又何必……”
“這一回沒事,便會有下一回,佛祖再如何偏袒他,總不能次次都照拂到他。”周璨唇邊的笑意沒有溫度,一雙眼眸黑得幽深。他将指尖的茶水在另一只手裏擦拭,冷冷淡淡道:“叔言,從前我退得太多了。”
方知意忽地背上發涼,摁住他手,道:“你知道從前造反的王爺都怎麽樣了嗎?送到北蒙和親做王妃了!”
周璨盯了他一會,噗嗤笑了,道:“北蒙的新王也才二十,本王年老色衰,他怕是瞧不上吧?”
方知意心道:那林晏這小子是怎麽被你迷上的?
“你別啰嗦了,我困了,給我施套針吧,我好睡個安穩覺。”周璨将手放到嘴邊,打了個呵欠。
方知意見他分明是不想與他談了,無法,只得順意。當他按上周璨沉重的腰間,忽而想到,周璨聽聞腹中是雙胎時,表情并未如何驚喜。若是方才攬月送進來的是截然相反的消息,周璨是否已經做好那種打算,在金陵誕下腹中雙子後……絕不獨活?
方知意搖搖頭,喝令自己莫要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