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初夏

第五十五章 初夏

水滿乳凫翻藕葉,風疏飛燕拂桐花。梅雨歇,暑氣升,金陵比杭城先一步正經入了夏。

林晏上一回來這純親王府是深夜,如今白日裏一瞧,高楣闊梁,大氣雍容,倒是顯得威壓逼人了。

阿史那卓在後頭推了他一個踉跄,道:“日頭曬死了,還不趕緊進去?”

他倆剛從杭城回到金陵。之前阿史那卓親自上了南屏山拜了柳師傅求刀,師傅讀了葉繼禮的信,倒不曾為難他,答應了下來,只是好刀費工,林晏歸心似箭,總不能陪他在山上等,阿史那卓偏生要跟着他回金陵,說是等刀好了自己再折返去取。

林晏回頭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很是氣悶,這北蒙的王爺如何就一點兒眼力勁都沒有,偏愛在他的私事裏摻和一腳?

阿史那卓勾着他脖子道:“不借本王的名頭,你如何跟你那王爺住到一處?”

林晏瞪他一眼,心道我住周璨家還用借你的東風?

……不過,好像,現在這境況倒也沒錯。

攬月出來迎接,看着他倆的眼神冷得很。林晏心中着急,幾乎要走在她前頭去,沒有注意到阿史那卓看向攬月的眼神充滿思索考量。

林晏才發現王府裏正在曬書。

連日陰雨,好容易出了太陽,仆人們忙進忙出做着洗曬。

那位林晏日思夜想的王爺坐在矮桌後頭,面前疊了高高低低的書卷,他正撐着下巴漫不經心地翻着一本舊書,羽睫低垂,黑發纏桌。

那日晚上匆匆一見,并未瞧得太清楚,林晏如今一看,周璨分明是瘦脫了相。他面頰都微微陷了下去,搭在臉上的手指蒼白得很,聽得他們進來,身子未動,只是懶懶擡起眼來,便只有一雙眼睛一如既往的黑沉明銳。

阿史那卓先來了一番客套,周璨一直淡淡看他,實則不動聲色地打量,便瞧見他腰間那把短刀,綴着寶石嵌着瑪瑙,正是當年他送給林晏的生日禮物。

“今日府內雜亂,叫客人見笑了,”周璨翻動書頁,“狼主若是不嫌棄,這段時間就屈居這純親王府吧,本王也算同陛下有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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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王爺,是小王叨擾了才是,”阿史那卓拍拍林晏,笑道,“這些天多謝您家林小将軍當地陪,王爺教導有方,林晏當真是少年才俊,小王自愧不如。”

林晏皺眉挪了挪肩,暗罵阿史那卓添亂。周璨敷衍地勾了勾唇,仍舊沒稀得分一分目光給林晏。

攬月過來領路,阿史那卓故意上下打量她,當着周璨的面大聲道:“這位姑娘小王可是見過的?”

林晏心道這人怎麽還學賈寶玉搭讪呢,攬月已經搶在周璨前頭,不亢不卑接道:“定是您記錯了,奴婢自幼跟着王爺,如何能見過北蒙狼主?”

阿史那卓若有所思地跟着笑:“也是,是小王記岔了。”

攬月領着阿史那卓出去了,林晏卻沒動,攬月也沒顧管他。

“……你還站在那兒作甚?”僵持了片刻,周璨終于擡起頭,淡淡掃了林晏一眼。

“等你何時眼裏瞧得見我。”林晏仰起脖頸,冷硬道。

周璨冷笑一聲:“林晏,你少跟我夾槍帶棒地說話。”

他這話說得很有長輩教訓小輩的語氣,林晏很不願聽,幾步到了周璨跟前,微微俯下身,低聲道:“周璨,你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胡鬧,沒大沒小。”周璨将書卷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摔。

林晏嗤笑一聲,歪頭湊近他:“我如何沒大沒小了?以你我的關系,我又如何喚不得你的名?”

少年人身上特有的熱乎氣息沖撞而來,周璨慌忙避了避,林晏看在眼裏,伸手攥住他手腕,步步緊逼:“年初那會,你還答應總會将那些事說與我聽,怎的我從西境回來就變了?”

“你毫無預兆遷封蘇南,走得這樣急,甚至不曾支會我一聲,”林晏用拇指指腹貼住周璨腕子上凸起的那塊骨頭,驚覺他消瘦得厲害,不由心疼地輕輕撚了撚那處,語氣放緩下來,“你要是有苦衷,你就得講給我聽……”

“你聽,你聽我什麽了?”周璨掙了掙,沒掙開,挑眉惱道,“我讓你離京返邊戍,你可倒好,帶着個北蒙王爺一路南下,喝花酒,游西湖,不亦樂乎啊?林無晦,你如今大了,有主見的很,本王的話自然是一句也不必往耳朵裏聽了不是?”

林晏頗有些哭笑不得,自覺與周璨說的壓根不是一回事,他不知周璨為何就些細枝末節的瑣碎事與自己置氣,末了也委屈惱怒起來,他自小也是個有脾氣的,只不過聰穎早熟,懂得自斂罷了,此時心中煩悶,不由便将話剝了殼地講出來:“王爺,你也別給我來惡人告狀這一套,你說我如今長大了,可你何曾将我當個大人來看?”

“你到底如何看我的?一個總也養不大的孩子?是否無論我功夫再好,立功再多,我永遠是那個抱着小舅舅腿撒嬌的小屁孩?這麽多年,你忍我,護我,寵我,可是已成了習慣,所以對着我那些求取狂妄的心思,也一并寵讓了?”

“又或者,我只是一個消遣解悶的玩物,王爺嘗過鮮了,便随意丢棄了?”

周璨都要忘記這小子氣起人來有多麽牙尖嘴利,當即被他的連番诘問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覺自己這多番思慮籌謀都荒唐得很,聽到後來更是怒火大盛,甩開林晏的禁锢便揚手給了他一個巴掌。

清脆一聲過後,兩人皆是愣了。

兩人共處這麽多年,小時候林晏惱起來口無遮攔,周璨最多也就是拍桌子瞪眼,從未打過他,長大後就更不用說了,林晏自持老成,就再沒給周璨挑不是的機會。

林晏臉上一陣火辣,思緒倒是清明了些,自覺方才放肆,實話與氣話夾雜着一道講了,一時如同九歲跳馬車那次一樣不知所措,正憋着,便瞧見周璨撐住桌子,坐不穩似的朝前傾了傾,臉色蒼白地慢慢伏低了身子。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林晏慌忙扶住他,結巴道,“我錯了,我胡說的,你不要動氣……”

“呵,我如何看你的……”周璨低頭倒是笑了,冷冷幾聲砸在林晏心上,他低聲忿忿道,“我看你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林晏被這一句市井謾罵給弄無奈了,剛要說話,便被周璨抓住了手,那人手裏竟然已是一層冷汗,林晏的手便被拉着壓到他身前,“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還留着這東西作甚?”

林晏只覺掌下溫熱膨隆,什麽活物在底下拱動,鮮明地頂撞了幾下他掌心。他渾身一震,背後陡然冒了汗。

“哎喲,”方知意提着醫箱進來,看見兩人怔了怔,嘆氣,“兩位祖宗,這又是怎麽了?”

林晏讓開位置,呆呆跪在一旁,看方知意推開桌子,挽起袖子給周璨觸診。

失了桌與書卷的遮掩,周璨的身形一覽無餘,初夏衣衫輕薄,雲錦絲滑如水,将周璨小腹的圓隆勾勒得清晰。林晏驚懼不欲看,又忍不住将視線數次停在那兒,接着低頭瞧着自己那只手,掌心還殘留着方才詭異的觸感。

方知意道:“心緒莫要激動,孩子不安生,受苦的還是你自己。”

林晏心上驚了一跳,急急看向周璨,他一只手支着額角,閉目不語,只是不适地蹙着眉。

“林小将軍,搭把手啊,把你家王爺先送回房裏去。”方知意扯了扯林晏。

林晏回過神來,剛要站起來,就聽一聲“奴婢來吧。”攬月正進得堂來,看見這場面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林晏剛想說話,便被她冷冷瞥了一眼。于是林晏便定在原地,瞧着兩人攙着周璨走了。

王府院中攀了淩霄,高花豔若燒。

林晏望着那紅橙花朵,腦中嗡嗡作響。

“小少爺,你在日頭下站着作甚?”忽地方知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林晏定了定神,才發覺自己後背濕透了,他輕咳一聲,“方先生,莫要如此喚我了。”

方知意就笑:“小将軍說的是,草民知錯了。”

林晏無奈,只能問道:“王爺……他沒事吧?”

“這會沒事,”方知意活動了一下手腕,“這以後吶,可說不準啰。”

林晏擰起眉毛,憋了半晌,才吞吐道:“他如何……如何會……”

“問我做什麽,不該問你嗎?”方知意瞥他一眼,語氣戲谑道。

“我……”林晏瞠目結舌,耳朵登時比院裏的淩霄花還紅。

方知意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事實已是如此,何必追尋緣由,大千世界何奇不有。”

“可有危險?他近況如何……”林晏還要追問,便見方知意擺擺手,抱臂靠到門上,笑問:“這個先不說,說說你倆方才吹胡子瞪眼吵啥呢?”

林晏抿抿唇,不欲回答,方知意便掏出個藥瓶遞給他,點點自己臉面:“這巴掌印清晰的都要看見掌紋了,”他捏捏自己拇指根,“扳指這塊打人可疼,我看着都腫起來了,自己塗點藥。”

林晏搖搖頭:“不必在意。”

“行了,你家王爺囑咐我給你的,打在你身,疼在他心。”方知意把藥瓶塞進他手裏。

林晏撚摸手中的小瓷瓶,偏頭看向院中,半晌才低低道:“我不懂。”

方知意詢問地看向他。

林晏遙遙指了指院中淩霄,輕聲道:“都道淩霄花依他樹發,爬得再高開得再豔,朝為拂雲花,暮為委地樵,總是柔弱攀附之流。”

林晏收回手來,自嘲一笑:“是否他如青松我如藤,我離不了他,他卻總能亭亭獨立。”

“侵尋縱上雲霄去,究竟依附未足多。”方知意吟道,林晏回頭看他,他走來幾步,拍拍林晏的肩膀,“你這人從小心思就重,也不知是像誰……你到了這個年紀,有這種顧慮也正常,你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他是誰啊,他可是周璨,整個大啓誰配的上他啊?”

林晏苦笑搖頭,正要插話,方知意又道:“你放心,寵或愛,他分得清。”

林晏怔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幹脆捧住臉往自己掌心長長吐了口氣。

“你不必患得患失,他那人就那副德性,蠻橫霸道,做十件事說一句話,你心裏有疑慮,得好聲好氣哄着他說給你聽,”方知意指指自己,“你看我,就從不跟他硬碰硬,不然我活不過三十歲,遲早被他氣死。”

林晏看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葉繼善怎麽就看上這位出家人了。

“不過啊,不是我偏心他,他這麽多年着實不容易,往後吵嘴你別的都可以說,莫要質疑他對你的心意,折辱彼此。”

林晏心上一緊,點點頭:“我氣昏頭了。”

方知意也是點頭,沉吟半晌,撚動腕上佛珠道:“我師父曾說他親緣淡薄,伶仃孤苦,他幾經所愛不得,我慶幸他碰見你,想通了,願意往下走了。你便不要像……咳,你就盡量多陪他走一段,人生如雲水,自在行之,不必顧慮太多。”

林晏聽他話中有禪意,又引到了他小舅舅身上,不由往昔記憶中某點被微微觸動,他正要細想,方知意似乎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忙道:“你去瞧瞧他吧,想問的就去問他,把自己心結解了才是,人前胸到後背不過六寸,哪裏放得下那麽多心事,你就得學學你那個小兄弟……”方知意終于住了嘴,忿忿地撇過頭去。

林晏樂了,湊上去道:“我哪位小兄弟?”

方知意暗罵自己慌不擇言,憋了一會,道:“你這次去杭城可是找他了?”

林晏故作不知:“我找誰了?”

方知意提起箱子就要走,林晏趕緊拉住他:“哎,好了,我是去了葉府,予樂挺好的,就是人瘦了一圈,我都差點兒認不出。”

“……瘦了?”方知意喃喃着重複了一遍,又問,“那孩子呢,他顧得過來嗎?”

林晏見他這樣問,分明不是葉繼善同他講的那樣知道他與別的女人有了孩子決意不再同他往來的樣子,靈光一閃,驚訝道:“等等,那孩子莫非是……”

方知意也是愣了:“他沒告訴你?”随即反應過來,照葉繼謙那樣的保密手段,葉繼善自然也不會輕易将真相告訴林晏,一時尴尬地不敢接話了。

林晏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焦急道:“你倆到底怎麽回事?”

方知意抱住醫箱就要開溜,林晏急忙攔住他,幾番沖擊下,他方才隐約想起的那點忽然便明晰起來,他捏住方知意小臂,顫聲道:“等等,七年前臘八,王爺中毒那回,你是不是瞞了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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