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初次交手算探明雙方實力,黑袍修士發覺楚在霜速度驚人,不知施放何術,忽然濃霧彌漫。楚在霜起身欲追,卻感狂風席面,被吹回去兩步。

待她睜開眼睛,海浪般霧氣襲湧樹林,如牛乳般滾滾而來,遮掩邪修身影及銀線。

李荊芥揮手撥開雲霧,他不自覺地放慢步伐:“這裏霧太濃,看不清楚了。”

“小心霧裏有線。”

楚在霜用袖箭懸挂上樹,割斷若隐若現的銀線,萬千利絲跟濃霧渾然一體,很難用肉眼分辨清楚,稍不留神就皮開肉綻。這是術法配合,術法并非越高深越好,要是搭配得當,低階不遜高階。

兄長一向擅長越階獲勝,曾經傳授過其中心得。修為是身體積攢的力量,但每個人實戰能發揮多少,卻是因人而異。交手時不動腦,再高修為也白搭,關鍵是組合和破解術法。

密林昏暗,白霧四溢,瞬間拉開雙方距離。

“膨大術!”李荊芥指揮,“小天,沖啊,撞斷這些線!”

天寶鼬嘶叫一聲,它身形變得巨大,連毛發都堅硬起來,勢不可擋地沖向銀線,直接将濃霧裏蛛網般陷阱毀掉。

李荊芥和楚在霜跟在後面,他們順着天寶鼬踏過的路前進,便能安然無恙。

“膨大術有時效,沒法堅持太久,但現在看不清,不知道邪修在哪兒!”

“應該是東南方向,那人速度變快了。”

“你是怎麽看到的?”

李荊芥一愣,只覺林中伸手不見五指,連方向都摸不準,索性跟着楚在霜。他現在暈頭轉向,根本就看不清楚。

“讓我來試試,能不能抓到。”楚在霜面對重重迷霧,緩緩地伸出左手,觸摸流動的雲煙,“……我也沒成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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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戰和追逐刺激得她頭皮發麻,連帶濃霧彌漫,令她想起一事。

她下意識握緊左拳,反複回憶父親的話,試圖再一次凝劍。

迥脫根塵,靈光獨耀,一切法空,是為見道。

一路追趕邪修,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胸膛劇烈地震顫,似有小鼓在猛敲。

但超過某個臨界點,心境竟平和下來,踏入無意識狀态。

無我劍!

一柄細長空氣劍凝聚,吹散左手邊的濃霧,倘若不是有煙霧環繞,單用眼睛看不到劍刃。她的無我劍較單薄,但比兄長當初好一點,起碼比匕首要長。

[成功了!]小釋驚道,[先聚氣再凝劍,你的判斷沒錯!]

晦暗中,李荊芥并未察覺她左手動向,他如同無頭蒼蠅,只能跟着同伴跑,迷茫地發問:“霧氣是不是散了點?”

無我劍沒有具體形态,但能吹開周圍的霧氣,父親曾給她示範過。

“我們再快一點,對方要逃走了!”

楚在霜一邊出言提醒,一邊握着無我劍,盯着前方的天寶鼬及濃霧,不由自主将左手捏得更緊,好似在拼命蓄力,想外放更強力量。

不夠長,這點遠遠不夠,再往前伸展一些。

劍刃應該能繼續向前,就像父親劈開湖水那樣。

不知何時,體內兩個道心流轉,以前不知真相時,她只會調動其一,現在卻另有領悟,想使用靈氣都要動,否則聚氣難以平衡。

想象跟天地融為一體,超脫于衆生萬物之外,只有捏住外來之氣,才能随意延伸劍刃!

她心下一狠,五指驟然緊扣,仿佛虛空一抓。無色無形的劍刃剎那間延長,好似一根破空利箭,淩厲劃開眼前迷障,直接穿過絲線縫隙,擊中濃霧後的黑袍!

[中了!]

靈氣呼嘯而過,來得猝不及防。

陸歌原以為拉開距離,莫名其妙感覺危機襲來,憑直覺向側邊一躲,半邊身子仍被擊中,連面具都龜裂脫落。

李荊芥:“我能看到了!”

無我劍驅散濃霧,直指正前方邪修。漆黑長袍刺啦裂開,露出其中湖藍衣衫,像綻放出的花蕊。

楚在霜看清此人,顫聲道:“你是……”

眼前人正是白天掃墓的藍衣女修。

她們曾在樹下交談許久。

陸歌聞言卻沒回頭,她兩三步彈跳躍開,躲避天寶鼬一擊,雙手拉扯銀絲向前蕩去。原本的距離優勢由于無我劍蕩然無存,現在再不逃命,那就真被抓住!

楚在霜起身去追,質問道:“是假的麽?你白天說的都是假的?”

什麽妹妹巧兒,什麽凄慘身世,全都是假的,是她騙她的。

白酒瓶、桂花糖、皮影人,既然她們注定為敵,為什麽要聊那麽久?

“……”陸歌身形微頓,腳步卻未停下。

李荊芥一怔:“你們認識麽?”

霧氣逐漸稀疏,三人林間競速。

陸歌向前方奔去,楚在霜和李荊芥緊随其後。她望着黑藍衣衫的女修,終究是忍不住開口。

“為什麽剛才不動手?你明明有機會,卻又放過我了!”

“……”

“既然為善,為何要對村裏下手,既然為惡,又何必虛情假意……”她睫毛顫動,“我不明白。”

“……”

陸歌不言。

楚在霜不理解,她也想不明白。

如果是陌生邪修,沒傾聽對方經歷,或許二人早大打出手。但她知道巧兒之事,聽對方描繪過去遭遇,便無法簡單将其視為任務上邪修,不再是虛無的形象,變得生動飽滿起來。

世間的人或物,只要沒沾染聯系,割舍起來都不會可惜。唯有交心過的人、熟悉過的物,抛開那一瞬才戀戀不舍。

沒準她真的錯了,不該跟邪修談心,也就不會進退兩難,産生當下諸多煩擾。

“你說你心裏有怨,我當然可以理解,但殺光他們就能解怨嗎?你曾經被他們所負,但其他村也負了你麽!”

陸歌咬牙:“出身名門的你當然不懂,這是大人的命令,我也沒辦法,必須要遵從!”

“大人?”

“沒錯,誰不想活得問心無愧,但有時候光要活下來,我們就已費盡全力,必須聽從大人的話……”陸歌驟然回身,甩出萬千銀絲,惱道,“自然管不了旁人太多!”

無數銀絲搭上樹幹,試圖阻攔二人步伐。

楚在霜一刻都沒懈怠,她揮手就斬斷銀絲:“你現在這樣,跟你哥又有何區別,欺軟怕硬、恃強淩弱,村民不過是另一群巧兒罷了!”

陸歌臉色大變。

“算了,無所謂了,或許他說得沒錯,是我天真過頭,真把誰都當朋友。”

楚在霜深吸一口氣,她強壓滿腔情緒,面上卻平靜下來,厲聲道:“在下蓮華宗楚在霜,根據掌門擊殺令,門內弟子一旦目擊焦屍案邪修,不必手下留情,直接就地格殺……”

李荊芥聽其語氣無波無瀾,不由詫異地望向楚在霜。她歡悅活潑的神色褪下,略顯柔和的五官繃緊,竟跟面無表情的楚并曉相仿,連話中內容都如出一轍。

“但考慮到你受人指使,倘若你供出背後黑手,我願向掌門求情、從輕發落,留你一條性命。”

“大人對我有恩,這絕對不可能!”

楚在霜舉起右手,朝其發射出袖箭,喝道:“倘若他真想善待你們,又怎會讓你同伴慘死!?”

銳利袖箭猛沖過來,陸歌擡手用線去擋。

只聽尖利聲響起,絲線和雲錦繩摩擦,袖箭在劇烈震蕩裏停下,沒有擊中懸空目标,這一招算徹底落空,堪堪停在陸歌面前。

正值此時,僵直的細繩之下卻有風嘯,隐形無我劍趁勢而上,正中毫無防備的陸歌!

“明明躲開了……”陸歌驚疑不定,她确信沒被打中,卻不受控地後倒。

袖箭和無我劍是同時出發,但明面的雲錦繩只用來混淆視聽、幹擾判斷,真正克敵的無我劍早抓準時機、一擊必勝!

落地瞬間,巨大的天寶鼬咆哮,用爪牙制服敗北的陸歌。

“不要再逼我了。”楚在霜舉起袖箭,她瞄準倒地的陸歌,哀道,“邪修人人得而誅之,但我不想殺死巧兒的好姐姐。”

陸歌胸口被猛獸碾壓,看到那雙杏眸盈光,再聽清其發顫的話,心尖不自覺地發軟,忽然有酸澀湧上來。

為什麽明知為敵還聊那麽久?

可能覺得太像了,又弱小又無害,一碰就摔碎了,完全不像強者。

記憶裏,巧兒也曾哀道:“姐姐一定要去嗎?什麽時候回來?”

她當時說不會太久,但不料修士和凡人的“久”,居然會如此不同。

眼角濕潤起來,連聲音都發哽。

“好,我說。”

她一路以來為生存抛卻很多東西,卻始終不想抛掉“巧兒姐姐”的身份。

*

斐望淮和蘇紅栗趕到時,楚在霜和李荊芥已經将人拷住。其他蓮華宗弟子聞訊而來,哪料傳聞中的殘暴邪修容貌溫婉,完全不像死去的灰色狼人面目可怖。

陸歌全程很安靜,她交出那根玉笛,主動接受法器桎梏,沒有任何兇惡言行,跟在楚在霜的身後。即便被白衣弟子冷眼打量,她也自始至終沒什麽反應。

斐望淮早處理過傷口,待得知來龍去脈,愕然道:“我沒想到你能将她帶回來。”

她撿破爛的能力超出他想象,連打敗的敵人都舍不得扔掉。

“說來話長,這件事還要回去跟娘……”楚在霜道,“跟掌門商量,看看怎麽辦。”

“你不必向掌門求情,我願意幫你,是自我開解,就當彌補遺憾吧。”陸歌平和道,“而且我對大人了解也不多,雖然離村就随他封閉修行,但我從沒有見過他模樣,等他安排我和石牙烈試藥後,中間聯系的時間更少。”

“試藥?”

“沒錯,大人會定期向我們提供丹藥,讓附近村裏人服用,偶爾也讓石牙烈試,但沒有讓我嘗試過。”

蘇紅栗驚道:“但島上有明文規定,不能随意用人試藥。”

“剛開始丹藥沒什麽危害,村裏人吃完能拿錢,自然樂意之至,還主動地保密。後來藥效不斷猛烈,逐漸有人離奇去世,連石牙烈都失控,這才鬧出亂子來。”

斐望淮狐疑:“你們在試什麽丹藥?”

陸歌搖頭:“我不知道,大人只說丹方差一味藥材,要反複嘗試劑量,所以得大量試藥。”

“具體丹方也不知道?”

“是的,但我記得用藥反應,還可以描繪出來,有時候萎靡不振,有時候突然狂躁,有時候軀幹變形……”陸歌道,“但大人只看重使人精神亢奮、靈氣大增的,或許跟他心目中神丹接近,卻一直調配不出來,說是缺藥物的緣故。”

斐望淮:“沒法用原藥材,只能用別的配?”

陸歌點頭。

李荊芥一瞄天寶鼬,他望向楚在霜和蘇紅栗,欲言又止道:“我怎麽覺得……”

這神丹好像被煉出來過?

“聽你這麽說,他是藥修了?”楚在霜若有所思,“這不是普通修士能懂的事情。”

陸歌略一遲疑,低頭道:“是,他一直披黑袍、戴面具,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但我見過他的手,像被靈草染色,聲音也怪異刺耳,每回都不太一樣,而且……”

“而且?”

陸歌擡起眼來,她環顧四人芸水袍,将視線落在紅白袖口:“而且他好像是蓮華宗藥修,黑袍下衣物跟你們相仿。”

衆人一驚。

李荊芥:“他是千金方藥修!?”

蘇紅栗怔愣,驚慌失措道:“聲音怪異刺耳,每回都不一樣,那不就只有……”

只有常年試藥的藥聞笙能做到。

“不可能,絕不會是他的。”楚在霜忙道,“藥長老非常迷糊,做不了周密計劃,沒幹壞事的能力。”

在她看來,藥長老心智水平就比父親高一點,依照他什麽都往嘴裏放的性子,實在搞不出驚天動地的惡行。

斐望淮凝眉:“為什麽你如此确信?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在霜:“這種卧底非常考驗人的,說不定你都比他強,他真的不行!”

這事就像讓父親傳道受業一樣,這屆副掌門和長老确實不行。

“……”

斐望淮聞言,心裏一咯噔,不知她随口瞎扯,還是在故意詐他。

“也可能是我看錯了,我跟大人接觸很少,沒準不是蓮華宗的。”陸歌回過神,看一眼天色,“對了,大人讓我們巡完南邊,到老地方集合,會有人來接應,現在快到點了。”

“老地方?”

“是一處懸崖峭壁,基本沒人會過去,偶爾在那裏交接丹藥。”

楚在霜跟同伴們對視一眼,她思考片刻,拍板道:“那叫上其他人,我們去看看吧,接應的會是誰。”

*

峭壁上空無一人,或許是還沒到點,接應者并未出現。

蓮華宗弟子早将四周圍攏,只等另一個邪修出現,就将其當場制服。

陸歌身披黑袍,又從儲物袋取出面具,重新将其戴好。她用衣物将手腳上法器遮得嚴實:“我也不确定誰會來,大人不是每回都出現,先到那邊等信。”

“好。”

陸歌在空地等待接應,其他人則藏匿于暗處,想順藤摸瓜追查幕後主使。

天色一點點變亮,旭日在遠處隐現,但約定之刻到來,卻沒任何人露面。

其他弟子出言質疑:“她不會是騙我們吧?”

楚在霜安撫:“稍等一下,真要想騙不用來這裏。”

随着時間流逝,陸歌也心中起疑,在懸崖搜尋起來,過去就算無人接應,必然也會留下信物,安排她和石牙烈下一步動作,不該像現在這樣空空蕩蕩。

正值此時,一陣劇痛在心口裂開,緊接着靈氣飛速流逝,她的五髒六腑像被碾碎。

“她倒下了!”

“但周圍沒有敵襲?”

楚在霜眼看陸歌倒下,連忙從藏身處鑽出,跟同伴趕到其身邊,摘下對方怪異面具。

黑袍女修眉頭緊皺、臉色煞白,好似喘不過氣來,死死緊握胸口衣料。她的手指變得透明,逐漸支離破碎,随風化為齑粉。

楚在霜想要握她的手,卻什麽都沒有抓住,眼睜睜見粉末飄走,惶恐道:“這是……”

“花境之術,六葉修士專屬術法,一旦中了沒法再解。”斐望淮見女修身軀消散,他面色微冷,低聲道,“那個獸修被玉笛控制,而她早被下了化境術,只要時間一到就起效。”

花境由元神花而來,六葉修士才會擁有,化境術法各不相同,這是修士鬥法的底牌。

“我早該知道,他沒想讓我活,石牙烈如此,我也躲不過……”陸歌猛咳兩聲,半邊身子化粉,虛弱道,“……大人一向謹慎,不該讓我看到。”

她以為偷看他手指沒被發現,實際是他早打算殺她,所以懶得計較。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們今日都不可能活。

楚在霜慌道:“等一等,試試看呢,爹爹沒準有辦法,先讓碎片停下來……”

斐望淮沉默片刻,他垂下眼睛,輕聲道:“來不及了,想要破解掉化境術,得知道對方元神花,但我們連這個都還不清楚。”

而陸歌現在已經消失大半,堅持不到抓住施術者的那刻。

“……”

陸歌眼看對方杏眸沾染水意,她明明遭受劇痛,卻忽然輕巧一笑:“不要這副樣子,不然幫我一事?”

楚在霜不言。

“送我回去吧,你上次不是做得不錯,知道該把我送哪兒的。”

她把殡葬做得那麽好,估計這回更熟能生巧。

巧兒的墓是自己建造,自己的墓是像巧兒的她建造,也不失為一種圓滿。

此話一出,透明碎片在空中融化,黑袍女修徹底在她懷裏消散。

一滴熱液落下。

“……好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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