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微風撫弄,雲卷雲舒。雲層在陽光下輕薄發亮,如浪花翻湧出的白沫兒,彙聚成汪洋的藍天之海。

村口,一群白衣蓮華宗弟子正在處理狼人屍首。僵直軀體早就冰冷,獸瞳已經凝成血洞,連毛發都黯淡變灰,唯有臉上殘留猙獰神色。

白衣弟子:“我們先将其送回門裏,通知掌門等人,邪修均已殒命。”

斐望淮等人點頭,跟其他弟子告別,卻沒有跟着離去。

待同門一走,蘇紅栗扭過頭來,擔憂地望向村後:“在霜沒事吧?”

楚在霜回村後跟他們打過招呼,獨自前往村後的墳山,完成跟陸歌的約定。因為陸歌被施化境之術,她臨死前身軀變成碎片,竟連屍身及衣物都沒留下,只剩下那根玉笛證物。

李荊芥環顧四周:“沒想到那女修出生在這裏。”

“她去的時間有點長。”斐望淮擡腿,“你們先休整,我過去看看。”

附近早沒有焦屍,偶爾可見斷壁殘垣,除此以外一片寂靜。

村後,土包般墳山起伏,都是沉睡的村民。不遠處,有一大樹郁郁蔥蔥,在衆生荒蕪中格外顯眼,依稀能看到樹下人影。

斐望淮走近時,他才發現楚在霜早立完墓碑,空氣中彌漫的淡淡酒意。巨樹之下,兩塊無字木碑并排相靠,一塊木碑在風吹日曬中變得斑駁,一塊木碑嶄新地透出木質紋路,顯然剛被利器打磨過。

木碑前殘留一撮香灰,估摸方才有人上過香。旁邊放置各類吃食,還有凡人小玩意兒,看着琳琅滿目。

白衣少女并未在墓前忙碌,毫無形象地仰躺在樹下,不顧垂雲髻及芸水袍淩亂,目不轉睛地盯着天上流雲,連有人過來也不在乎。她臉上沒什麽表情,既非哀傷也無歡喜,就呆呆地望天。

斐望淮走到楚在霜身邊,他順着她的視線擡眼,問道:“你在看什麽?”

楚在霜答得平和:“那些雲朵在天上游動,看着無拘無束好自在,要是人也能像這樣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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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五葉學會分神,就能禦劍飛天,變得像雲一樣。”

“不是像雲一樣飛,就能像雲一樣活。”

斐望淮用餘光一瞥木碑,又瞄向神色淡然的她,試探道:“你還在為那女修難過?”

他在懸崖之上瞧得清清楚楚,她忍不住眼角凝出晶瑩,只是轉瞬即逝,很快收斂起來。回來後,她也沒有頹喪失态,跟他們自然交流完,便前往村後建造木碑。

她平時遇一點小事,都要叽叽歪歪、大驚小怪,然而親身經歷死別後,她反而收起全部情緒,一滴都沒有流露出來。

難怪蘇紅栗憂慮,連他都感到異常。

“我難過麽?我不知道。”楚在霜躺在地上,她緩緩地眨眼,“其實我不太有這些感覺,有時候自己也無法判斷,究竟有沒有在難過。”

她有一種奇怪天賦,一旦産生濃烈情緒,反而徹底平靜下來。不管是幼年發現道心有異的恐懼,亦或是回頭營救兄長時的焦慮,都會在某個臨界點後停息,心中激打不起洶湧波浪。

這讓她扛過很多難關,但也時常摸不準自己。

斐望淮疑道:“怎麽會無法判斷?”

“即便受人指使,她确實用凡人試藥,還将附近村落屠戮殆盡,這絕不是尋常修士該做之事,不管任誰評判,都是徹頭徹尾的邪修。”她輕聲道,“但我只是聽聞她過去之事,居然莫名其妙地動搖,現在自己都想不清了,不知道該不該難過……”

道義和感情的拉扯,讓她變得暈頭轉向,連帶心緒也混沌起來。

“會産生這樣的想法,那你應該是難過的。”他慢條斯理道,“只是世間常理告訴你,這結局是她咎由自取,你的難過不合時宜,所以你在壓抑自己。”

“……那我可以為她難過麽?”

“當然可以。”

“我以為照你的性子,會對我說難過沒用。”

“對我們來說沒用,對你來說無所謂,你做過的沒用事還少麽?”斐望淮輕笑,“不是總自稱廢物,又不是優秀的蓮華宗弟子,何必強求約己清心,你做不好不也正常。”

他曾經嘲弄過她很多次,但她變得同常人一樣,他又會隐隐感覺別扭。

世間有太多如他般思考的修士,稍微多出個怪異的她,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

楚在霜一怔。

這話語氣輕柔如撥弦,卻像是針紮般戳她一下。

胸腔積壓的沉郁之氣從針孔冒出,連帶鮮活的空氣都不斷湧入,喚醒她麻木不仁的神經及軀殼。微風灌進來,心湖也漣漪,終于有波動。

“你說得對,我是廢物,做廢物真好。”她不知為何竟釋然,用雪白衣袖擋臉,将面頰遮得嚴實,甕聲甕氣道,“廢物搞砸了正常,廢物搞不明白善惡也正常,反正我是廢物……”

斐望淮聽她暗中嗚咽,連抽噎都不敢太大聲,仍在用爛話忍着哀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他靜立片刻,取出根紅繩,低頭編起來:“行了,別哼哼唧唧,你不是一直想學這個,我只教你這一回,錯過今天就沒了。”

“什麽?”

楚在霜聞言,用衣袖擦臉。她睜開眼睛,眼眶泛着紅,還躺在地上。

精致的紅花繩結在空中飄來蕩去,不時從她面前擦過,好像釣魚用的鈎,吸引住她的視線。

斐望淮蹲在她身側,他手提紅花繩結逗她,見她眸光重新明亮,這才老神在在道:“學不學?”

“學。”楚在霜略一停頓,她翻身而起,疑道,“但以前讓你教,你都不接話的。”

她第一次看到紅花繩結,就向他請教如何來編,但他總不動聲色避開話題。

斐望淮見她眼角淚痕被拭淨,低聲道:“今天心情好,就教你一回。”

楚在霜語噎:“……我心情不好時,你心情就會好,是麽?”

斐望淮點頭:“對,你對我不也是這樣,讓我不爽就會開心?”

楚在霜不料他這麽說,她仔細琢磨,心虛地側頭:“好像還真是。”

斐望淮不可思議:“聽你這副口氣,對自己的行為沒任何反思?”

“你能為我提供樂趣,難道不是你的榮幸,這可連藏書閣都做不到了,這麽想你比千年典籍還厲害。”

“?”

斐望淮察覺她逐漸恢複,他将手中繩結拆開,笑眯眯道:“我突然不想教了。”

她忙道:“別別別,教教教,不能出爾反爾。”

樹下,兩人站在木碑一側學習繩結,楚在霜認真編織起來,斐望淮偶爾指點一二。

紅繩環繞數圈,最後輕巧一套,綻放成花蕊形态,像指間冒出別致小花。楚在霜捧着成果,興致勃勃地欣賞起來,整理着紅花繩結的花瓣。

斐望淮瞧她編出花來,不由啧一聲,意有所指道:“其他東西不行,你學這些倒快。”

“但怎麽在打結時編出來?”楚在霜握着紅花繩結在腰間比劃,“你上回直接編出花,我現在就單獨一朵。”

“只要學會打法,稍微變動一下,就可以連起來。”

斐望淮接手紅花繩結,又将她拉過來一點,傳授系腰帶的方法:“從這裏穿過,也能編成花……”

俊逸少年肩膀寬闊、脊背挺直,平日宛若青竹松柏般凜然,此時微彎身子,略微地貼近她。他身上有一種清淺香味,鑽進鼻尖後輕微發涼,好似雪水沏出的茶香,萦繞在四周,沒辦法揮去。

明明沒碰到她,但吐息環繞,存在感極強。

最初,她全神貫注地聽他授課,不知不覺心神飄移,目光莫名移到別處。

他低頭垂眼、态度專注,濃黑的發,明澈的眼,淡色的唇,玉白手指扯着豔紅的繩,臉上分明坦坦蕩蕩,卻離奇使人更感風流。倏忽間,總覺得他不該如此,扯破冠冕堂皇的表象,私底下肯定隐含暗色。

她大抵真善惡不分,竟在此刻生出些邪念,第一次認為他跟素白芸水袍不符,應該被塗抹上更濃烈的顏色才對。或許是深紅,或許是幽藍,反正不該是純白。

因為她不小心得知他魅的身份?亦或是單純想跟他作對?

小釋總譏笑她迷戀他皮囊,實際并不完全準确,非要細說的話,是想看他失态。那副故作有禮、冷硬如冰的強者姿态潰散,流露出缤紛的色彩,不管是歡欣、哀傷、憤怒,又或是別的情緒也行,反正要像火焰般熾烈灼人,不然就跟他氣質不配。

因此,她沒法乖巧懂事,總是挑動他怒氣,不是不會,單純不想。

她對他有點晦暗不明、難以言說的施虐欲,只是知道這樣太壞,沒道理做出這種事,他一直對她還不錯。

可能她是仙魔同體,所以才如此變态吧。

“學會了麽?”

楚在霜聞言一驚,這才發現腰帶系好,撞上他擡起的眼眸,更有被抓包的倉皇,忙道:“嗯!”

斐望淮不察她走神,他弄完并未馬上站起身,反而用手指挑動那朵紅花,調笑道:“在我以前住的地方,只有少不更事的幼童,才會喜歡這個,就膝蓋高那種。”

“……”

楚在霜遭他譏諷,方才為自己蔫壞兒的想法愧疚,現在卻又覺得他活該被虐,此人多少有點愛自讨苦吃。

她反擊道:“那你現在會編,不就代表你也喜歡過,也曾是少不更事的幼童,也有跟我一樣感興趣的階段。”

斐望淮斷然否認:“我沒有,我不喜歡,是母親當初非給我編,我看了幾回就學會了。”

“那不就是了,代表在她的眼裏,你還是少不更事的幼童……”

斐望淮一怔,他靜默數秒,說道:“她當時可能是這麽想吧。”

“當時這麽想?那後來不是麽?”

“後來的話,我不知道。”斐望淮道,“……也不重要了。”

畢竟給他打紅花繩結的人已經離世,不管母後究竟是怎麽想,他沒有做小孩的時間了。

他瞥向她腰間的紅花,點評道:“這東西還是适合你,只有你的心智水平,才會戴着招搖過市。”

幼稚的紅花繩結,無拘無束、不喜修煉的她,和諧如幻境的瓊蓮十二島,沒準它們搭配在一起更合适,倒都跟他沒什麽關系了。

“行了,我看你也收拾得差不多,到前面跟他們彙合,我們該回去了。”

楚在霜見斐望淮轉身離去,她忽然計上心頭,左手的手指微動,嘀咕道:“誰招搖過市還不一定呢。”

片刻後,兩人跟蘇紅栗、李荊芥碰頭,準備啓程返回蓮華宗。

蘇紅栗發現楚在霜輕快起來,終于微松一口氣,知道事情過去了。好友方才鎮定得毫無情緒,反而透出諸多異樣,還是現在正常得多。

“我們回門裏吧。”楚在霜一瞄殘破村落,軟聲道,“等到逢年過節,再來看看她們。”

蘇紅栗:“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來。”

楚在霜點頭。

離開焚燒後的村落,四人開始往傳送陣法趕,先前往熱鬧的城鎮,然後通過陣法回去。一路上,楚在霜不知為何徘徊在斐望淮身後,等到他們進入市區,這才悄悄拉開距離。

城鎮裏人流較多,常有凡人被芸水袍吸引,不時向他們抛來視線。

抵達陣法時,李荊芥跟在同伴身後,他冷不丁瞄到一物,露出詫異之色,唏噓道:“望淮,沒想到你還有這一面,不得不說有點怪……怪有意思的……”

“什麽?”

“你這腰帶可以啊,還是挺有品位的,繁花似錦之妙!”

斐望淮一愣,他回頭檢查起來,只見腰間被別三朵紅花繩結,不知是何時弄上的,等他穿越鬧市才發現。

“……”

罪魁禍首顯而易見,她修行差得一塌糊塗,但莫名其妙近他的身,竟讓素來警惕的自己當街翻車。

“楚、在、霜,你給我過來!”

四下無人應聲,他左右環顧一圈,她早腳底抹油,不知逃到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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