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腳步聲漸遠。
[他們走了,可以解毒了。]
疼,很疼,麻痹過後就是火燒,四肢百骸像被螞蟻啃噬一樣。知覺起起伏伏,連帶識海都混沌不明,唯有小釋的喊叫聲格外清晰。
這感覺讓楚在霜回憶起童年,以前為治療離魂症,她每次服用藥物後,身體都會有類似狀況。每當這種時刻,小釋都叽叽喳喳吵她,催她将藥力趕緊逼出來。
藥聞笙作為藥修,還曾奇怪于自己配的藥沒用,總是無法根治楚在霜的病症。後來,父母不忍見她喝藥受罪,便默認小釋的存在,也不再強求她融合道心、繼續修煉。
“小釋……”
[來了!]
牢房內晦暗不明,耳側驟然安靜下來,再聽不到小釋聲音,只能感覺到身下在輕晃。楚在霜睜不開眼睛,費盡氣力只能動動手指,從芥子戒裏取出解毒丹,摸索着含糊咽下。
這藥性顯然不是普通解毒丹能解,她靜候片刻仍擡不起手,掙紮着又吃下半顆丹藥。
那是上回試藥後剩的殘丹,可以瞬間使人精神亢奮。
沒過多久,一口污血猛地噴出,濺在遍布法陣的牢房地面,好似妖冶盛開的地獄之花。
楚在霜深吸一口氣,她終于找回渾身力氣,只覺得此刻神采奕奕,用衣袖擦拭染血嘴角:“看來這方法還有用,就是把地面弄髒了。”
解毒過後,小釋也重新出聲:[別管地髒不髒了,我們待在千渡島,尋蹤蝶沒有用了!]
“正常,他們連藥長老都敢抓,這事就絕非尋蹤蝶能解決。”楚在霜站起身來,她環顧四周的牆壁,發現遍布封印術法的古文,“盧恒州好歹是八葉修士,他創造出的千渡島,連爹娘都沒法馬上來。”
[那我們豈不是要等好久?]
Advertisement
“不能等,萬一抓我做人質,爹娘就會更被動。”楚在霜道,“他們一時進不來,但我們能出得去,就是要找人幫忙。”
[找誰?]
“另一個八葉修士。”
*
藥田連天,蘆葦飄蕩。
小樓內,往日簇擁的家仆不見蹤影,盧禾玮一路察覺異常,奔跑着猛沖上二樓,正好碰見單河等人。家族裏修士早就整裝待發,他們披黑色外袍,手握怪異面具,眼看少主露面,皆感萬分驚訝。
“單河,我父親在哪兒?”盧禾玮望着黑衣人,心裏越發感到不妙,“為什麽島上防禦大陣開了!?”
千渡島禁止外人随意上島,但絕不會直接開防禦陣。這是各大島主的約定,不管內部有何摩擦,對外總歸還是整體,一旦将法陣張開,島上就只出不進,可謂直接撕破臉了。
單河:“島主已前往瓊蓮十二島陣心。”
楚辰玥和肅停雲當年創造主島,曾設鋪開法陣的陣心,那是支撐衆島的關鍵。從外向內進攻沒用,陣心會阻擋外界高修及破碎花鏡的混沌之氣,但要是從內直接摧毀陣心,現有的瓊蓮十二島将在亂流裏潰散。
盧禾玮惶恐道:“父親去陣心做什麽……”
“少主,您不是早就知道,不管是對您諄諄教導,亦或是派我去千金方,都是島主一片苦心,盼着千渡島能更好。”
“這叫什麽話,要是陣心破碎,整個瓊蓮十二島都會消亡,千渡島怎麽會更好!?”
“沒人盼着瓊蓮十二島消失,但只有逼到這一步,才能擁有斡旋餘地。”單河道,“您也有所察覺吧,即便島主費盡心力交好,兩位掌門依舊不冷不熱,說着共商管理,只重用藥長老,明明都是八葉藥修,卻對島主熟視無睹。”
“您在門裏不也如此,不管身世如何尊貴,卻總是得不到尊重。我們自然不會擊毀全島,但只有讓他們切身體會痛苦,才能理解備受忽視的島主,才能認可徘徊在外的千渡島。”
“切身體會痛苦?”盧禾玮身軀發抖,總感覺肩膀隐隐作痛,那是被父親踩過的地方,”……為什麽非要痛呢?”
單河正色道:“只有痛才記得清楚,體會到靈草的重要,體會到千渡島的重要,我們才是不可取代的。”
盧禾玮怔然。
“少主,或許您還無法理解島主苦心,總覺得他對您過于嚴厲,但父子血緣無法割裂,島主一直惦念您的。”單河從懷裏取出一枚錦盒,将其塞入盧禾玮手中,“楚辰玥和肅停雲修為高深,其實島主也沒有把握,特意讓我将此丹交給您。”
盧禾玮接過錦盒,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增強修為的神丹,舊丹方只能變強一時,但島主嘔心瀝血,調配出新的丹方,讓其效果能夠延續,世上僅此一顆。”單河道,“島主說,倘若他身殒,您有修為傍身,不會無依無靠。”
此話一出,那錦盒似有千斤重,盧禾玮竟要接不住。
單河交完錦盒,拉上黑袍外帽,戴上怪異面具:“少主,我們也要出發,前去支援島主。現下島上無人,您可尋一地方,克化神丹藥力。”
“倘若明日千渡島還在,就會迎來家族的繁盛。倘若明日千渡島不在,島主應該教過您,到時候如何離島。”
淡色天空之下,黑衣修士陸續禦空,彙聚成蜂群般的烏雲,奔赴瓊蓮十二島陣心。
盧禾玮目送他們離去,他打開手中錦盒,其中躺一枚丹藥,将其放入嘴中。
倏忽間,腹部如同蹿出火焰,猛烈靈氣在經脈中激蕩。盧禾玮控制不住跪地,總感覺身軀要驟然爆開,臉色一會兒漲得通紅,一會兒又疼得慘白,識海确實不斷拓寬,但修為進階伴随車裂之苦,甚至連四肢都像滾水般高燙。
只有痛才記得清楚。
父親煉出的丹藥,居然也跟父親一樣,總是帶給他無窮痛苦。
*
漆黑牢房內,無我劍終于破陣,楚在霜從中鑽出來,打算趁藥力沒消退,找到昏迷的藥長老。天寶鼬試藥後有虛弱狀态,她藥效一退肯定也會衰落,必須抓緊時間才行。
順梯而上,天光乍明,這牢房居然在船艙暗部,難怪方才讓人感到搖晃。楚在霜站在船頭,她發現自己身處一葉扁舟,除了無邊無垠的水生靈草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能感知到藥長老在哪兒麽?”
[估計是有法陣,現在搜尋不到,但不遠處有船,跟這艘差不多。]
“沒準也是關人的牢船。”楚在霜猛地躍入水中,“都這麽長時間,藥長老快醒了,只要将他放出來,我們就能回去了。”
一葉聚氣,二葉凝元,三葉心綻,四葉洞念,五葉分神,每個階段都有新能力。六葉以後,修士化境,能夠開辟自身空間,還會創造化境之術,根據元神花有所不同。
所謂化境之術,就是修士特有術法,其他人都不能用,算是高修的底牌。很多人交手前要探明敵人元神花,便是想靠花蕊特征來推測化境術。
藥長老元神花是甘草,甘草具備調和藥性作用,他的化境術能解百毒,有可怕的恢複能力。據說,藥聞笙當年在大戰中屢次重傷不死,只要一息尚存,總會掙紮起身,又能回歸原樣。正因如此,他本人防備心也弱,身懷絕技就有恃無恐。
當時,單河施放的藥物主要也是麻痹,毒不死藥聞笙,卻能使其昏迷,再帶上島處置。
水花激蕩船底,翻起數枚雜葉,在船身撞出層層白沫兒。
楚在霜游到小釋說的船邊,這才發現此船頗為碩大。數根鐵鏈将其固于水面,巨船跟岸邊相隔甚遠,唯有鐵鏈将二者連接,時不時碰撞出叮咚聲響。
船板刻有複雜古文,沒法直接擊破船底,估計也是關人的牢船。
楚在霜确認船上無人,趕忙翻進去尋藥長老,一路直奔船艙的深處。
牢門阻擋去路,遠比丹房木門結實,連條縫隙都找不到。
“可惡,果然關押他就謹慎得多。”楚在霜來回觀察,她用無我劍四處探索,嘀咕道,“應該是可以的……”
[外面鐵鏈響了!有人靠近這裏!]
楚在霜心中一凜,想找地方藏匿自己,無奈船上連擋板都無。只聽身後風聲乍起,她敏捷地向側一閃,背後長眼般躲過這一擊!
待回過頭來,看清面色猙獰的來人,她眸光閃爍:“是你?”
*
另一邊,盧恒州攜族人突襲主島,非但沒有攻入陣心,反而正中對方埋伏。他的計劃分為兩步,一是偷襲藥聞笙及藥庫,威脅島內靈草儲備;二是攜修士圍剿主島陣心,借機在此談判,重新劃分權力。
只要有一步能成功,就還有翻盤機會,可以威逼其退讓。
誰料肅停雲看守藥庫,而楚辰玥早帶人坐鎮陣心,朔雨陣變幻無窮,竟然無人能殺入!
明明她也是八葉修士,遠遠不及肅停雲才對!
殺機四溢,暴雨如珠,瞬間擊退黑雲般的修士,在剛烈旋風中碾出層層血霧。盧恒州腳踩玉質丹爐,他揮手往前方一掃,玉鼎驟然膨大,吸進豔紅雨霧,這才躲過一劫。
楚辰玥四指交握,正對空中盧恒州,準備再次施術。她瞧他臉色驚變,平靜道:“有這麽意外麽?也對,你一向當我修為不高,全憑九葉的肅停雲,才能坐穩掌門之位。”
“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比他狠多了,只是為人父母,便要收斂情緒,才好以身作則。”
盧恒州聲音發狠:“楚辰玥,原來你早想動手,平日卻道貌岸然,說些共商管理的假話!”
“世人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卻往往不知有上句。”楚辰玥四指一點,驟然釋放雨陣,冷聲道,“整句是‘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轟隆一聲,天邊鑽出一條迅猛雨龍,鋪天蓋地的暴雨齊落,在黑衣修士中擊出陣陣哀鳴。蓮華宗修士原本還在苦戰,此時趁勢随雨龍而上,轉瞬就占據上風。
楚辰玥的化境吞天噬地般展開,直接跟盧恒州淺灰色靈氣碰撞,從中破出一道清明!
這是八葉修士的鬥法,雨龍咆哮着吞沒灰氣,勝負在頃刻間透徹!
“盧恒州,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但仁慈不代表好欺負。”
*
灰黃色靈氣襲來,楚在霜發現罡風驚人,靈活地再次閃躲。
背後木屑飛濺,唯有施加封印的牢門,此時還紋絲不動。她驚疑不定地望着來人,剛才用無我劍破門被襲擊,卻不料會碰到認識的人。
盧禾玮瞧她身輕如燕,冷笑道:“我上次就發現,你身手變好了,這跟你廢物般的修為不符吧?”
“那是比你好一點,畢竟你連手都沒了,現在只剩下爪子。”楚在霜望着他筋脈暴起、指甲尖利的右手,詫異道,“這好像不該是修士的手。”
她剛剛不敢認盧禾玮,就是由于他模樣大變,不但神色猙獰,面部覆蓋皮毛,露出尖銳齒牙,連右手都如同狼人利爪,不再是五指形态。他衣衫淩亂,卻氣勢驚人,好像剛進階完,修為遠超上次碰面。
曾經張狂的白衣少年,現在連人樣都沒有了。
“這是父親送我的禮物,幫我提升修為的,你又怎麽會明白?”盧禾玮卻不覺有異,他還舉起那只狼爪,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來,如在學堂裏吹捧腰間玉佩,“說起來,你不是掌門之女,為何總那麽寒酸,身上連件像樣法器都沒有?該不會是你修為太廢,所以掌門只管楚并曉,沒空搭理你吧。”
他嘲道:“不覺得委屈嗎?明明父母是掌門,從小卻撈不到好,過得跟草根弟子一樣,什麽東西都沒給過你。”
自幼年起,他就發現楚在霜和楚并曉極其樸素,或許是掌門怕影響不好,兄妹倆跟普通弟子沒兩樣,極少由于身世大開後門,為數不多的一次,是楚在霜三葉初期進學堂。
楚在霜點頭:“确實,那我爹娘還是比不過你爹,什麽東西都不給我,也不會給我一頓暴打,童年相比你留有遺憾。”
盧禾玮吼道:“愛之深責之切,像你這樣的廢物,又能夠懂些什麽!?”
“我是廢物,但什麽是愛,什麽是變态,還是能分清的。”楚在霜上下掃視他一番,慢悠悠道,“真可憐。”
“什麽?”
她平和道:“你從小沒被愛過吧,所以才覺得我爹娘,什麽都沒有給過我。”
盧禾玮只能看到外在的一切,譬如法器、丹藥及修為,無法實際觸摸的東西,對他來說全都不存在。
但世間還有許多東西,是無法言說、無法觸摸,卻依然存在的。
“一派胡言!”
盧禾玮被此話激怒,不斷釋放灰黃風刃,迅猛地向她攻去。
船艙內空間有限,不适合使用袖箭。楚在霜感到船身顫動,她作勢向船頭奔去,拉開雙方的距離:“我上回說過吧,你以後要繼續作惡,我會看着你淹死的!”
“是你們欺人太甚,我和父親又有什麽錯!?”
船門處,無我劍拉起隐形繩索,追出的盧禾玮一時不察,他踉跄着被直接絆住,眼看就要栽倒,又單手立起來。飕飕作響的袖箭飛來,卻被狼爪無情地拍開,硬生生甩在船板之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突然變得好強!]小釋驚道,[這是四葉中期?還是四葉後期!?]
楚在霜目睹眼熟的景象,恍然大悟道:“他吃了他們試出的丹藥,不是說有些藥效是四肢變化,濤火狼獸修還曾被用來試藥。”
陸歌說過,丹方缺一味藥材,必須頻繁地試驗。試藥者沒有雙生靈心花,但通過調整丹方劑量,配制出另一種不明丹藥。
重重迷霧揭開,試藥者就是千渡島藥修,而那顆神丹被盧禾玮吃下。
狼爪頻繁探向她面前,卻屢次被無我劍擊退。現下,她已經在激戰中熟能生巧,不但能用無我劍發起攻擊,還能游刃有餘地防禦,甚至時不時施展蓮雲十三式!
心念一轉,道法自然,吐息間劍身流動,無需釋放凜然殺氣,照樣能頻頻克敵!
盧禾玮不斷被隐形劍擊退,眼看右臂被劃破血口,驚道:“這不該是你的水平……”
這不該是她的水平!
這不該是三葉初期的水平!
他原以為能痛快擊殺楚在霜,誰料此人從頭到尾都藏鋒,居然能從入門時瞞到現在!
“難怪你剛剛那麽得意,原來你爹娘早給你護身法器!”盧禾玮不懂無我劍原理,他驟然催化體內剩餘丹藥,叫嚣道,“但我可不止這點實力!”
這一回,他的左手也化狼,一掌将她擊飛出去!
無我劍包裹楚在霜的身軀,餘波卻還是震得她吐血,又低頭吃掉剩下半顆藥。
雙方都曾服用丹藥,但楚在霜怕有後遺症,排毒時就吞掉半顆,如今在外纏鬥許久,快要進入藥力衰退的虛弱期。蘇紅栗說,整顆丹效果過猛,不宜全部服用,還得繼續改良。
但現在管不了太多!
或許這丹方就蘊含詛咒,曾讓它的創造者殒命,害得無數村落被焚毀,如今被調配出兩種藥,各自的使用者又要死鬥!
楚在霜用左手施放無我劍,不斷抵擋越發激烈的攻勢。她感受到體內靈氣充溢,卻隐隐顯露出衰弱之意,知道必須速戰速決,無奈沒辦法抽回左臂。
盧禾玮已識破她武器在左手,開始重點防備,不再撞上劍刃。
厮殺中,她一邊警惕攻擊,一邊心思飄移,忍不住活動右手,時不時收緊五指,像是要協助逐漸勢弱的左手。
為什麽無我劍非要左手?不可以使用右手?
因為她沒有攜帶佩劍?所以沒法像父親般使用雙劍?
但無我劍全憑想象,有我劍卻得是實物,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倏忽間,父親的話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有我劍是入世,無我劍是出世,只有雙劍合璧,才能力破萬物。”
電光火石間,楚在霜靈臺一片清明,她猛然将右手揮出,跟左手無我劍合上,不知自己究竟刺出什麽,只拼盡全力向盧禾玮劈去!
或許,有我和無我都不需要劍身,只是凡人參不透劍意,這才揮不出隐形雙劍!
盧禾玮早已适應她單劍,他堪堪躲開第一劍,正要朝她發起反擊,卻被第二劍正中眉心,在血花四濺中發出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