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眨眼間,船身重重地震蕩,伴随一身悶響,濃綠玉佩粉碎。盧禾玮跌倒在地,他的獸爪逐漸恢複成五指,尖牙也回歸正常,顯然獸化同樣有時效,在力竭後就喪失作用。

楚在霜正要邁步,忽感喉間腥甜蔓延,臉色慘白地冒虛汗。她猛然捏住衣料,控制不住地躬身,識海如今變成死海,渾身力氣像被抽幹,竟提前進入虛弱狀态。

雙劍合璧擊退盧禾玮,也耗盡楚在霜的靈氣。

難怪爹爹只教單劍,她稍一揮出雙劍,體內就一片幹涸,此刻快跪倒在地。

小釋驚呼:[他還有動靜!]

趴地的盧禾玮手指顫動,失去獸化特征,卻在掙紮起身。他擡起眼來,眸光中迸發出一股恨意,就算不再有狼人實力,卻依然有狼人狠勁兒。

這一回,不用楚在霜開口呼喚,小釋聲音就自發收聲。她腦海中安靜下來,此時識海靈氣枯竭,在絕對的危機面前,又變成絕對的冷靜。

接下來不是戰鬥,完全是混亂厮打。

兩人都沒有任何靈氣,在船板上兇狠地纏鬥,宛若在牢籠裏撕咬的獸。沒有丹藥,沒有術法,沒有武器,最為簡單的拳打腳踢,失去修士的仙姿,只留下好勇鬥狠、你死我活。

真奇怪。

她甚至不懂他為何如此恨自己。

一旦他猛錘她數拳,她就要暴踢他幾腳,不是鬥法,就是鬥毆,粗暴扭打讓她想起幼年,也曾跟他這般争奪東西。

那是楚并曉撿到的濕羽小鳥,被雨打落後掉地上,楚在霜逗完想放掉,盧禾玮卻故意捏它,還邊捏邊哈哈大笑。

孩童争執總來得莫名,最後是長輩趕來,分開變臉的二人。盧恒州當衆将盧禾玮訓斥一通,只将兒子罵得狗血淋頭,楚辰玥和肅停雲卻沒多說什麽,反而私底下詢問楚在霜緣由。

楚在霜坦白:“我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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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厭惡他麽?”

“這有什麽差別?”

“喜歡的反面是不喜歡,但厭惡就更深一層,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年幼的她略加思索,認真地回答:“那我只是不喜歡他。”

楚辰玥一捏她臉頰:“霜兒是個公允的小孩。”

她只是不喜歡盧禾玮,但盧禾玮應該是厭惡她。

他總埋怨兄妹倆不帶自己玩耍,偶爾還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後來發現這源于她對他的無感,便尖酸刻薄地挑剔她修為,時不時就要找茬兒生事,故意将兄妹二人隔開,好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浪花翻滾,船板颠簸。

楚在霜差點被盧禾玮撞進水中,她發射袖箭一勾桅杆,又拽着雲錦繩吊回來。帶箭長繩似蛇般游動,繞過筆直桅杆,驟然彎曲回轉,反将對方甩中!

雲錦繩力道驚人,盧禾玮原以為她會落水,不料她反應極快,不但懸空拉回來,還将自己拖下去!

嘩啦一聲,水波飛濺,漣水術在湖面炸開,轉瞬四周徹底沉寂。

楚在霜方才拼盡全力,也不知術法是否有用,她探頭觀望盧禾玮生死,卻只瞧到大片碎葉殘枝,落水之人不知飄到何處。

失去靈氣支撐的身軀搖搖欲墜,楚在霜踉跄着起身,想趕在自己昏迷之前,打開封印術法的牢門。她往船艙內走兩步,又忍不住瞄一眼水面,依舊沒看到任何人影,甚至聽不見呼救之聲。

或許她最初不喜歡他,但由于他總厭惡她,她也不得不厭惡他。

水面了無痕跡。

幼年相識的人消失了,連帶那些易碎的回憶。

牢房內,藥聞笙正在施術破陣,他忽聞開門之聲,想拂袖遮掩古文,卻看到熟悉的人,聲音沙啞道:“霜兒,你怎麽在這兒?還弄成這副樣子?”

白衣少女渾身染血,濡濕發髻狼狽地垂下,如剛從亂葬堆裏爬出來。

“藥長老,你聲音好難聽,像是破鑼嗓子。”楚在霜猛咳兩聲,她腳步發虛,一蹭臉上的傷口,明明渾身都是傷,語氣卻緩和起來,“為什麽你精神還挺好?”

相比受傷的楚在霜,藥聞笙明顯神采奕奕,一改昏迷時毫無知覺,看來靠自身體質解毒。

這對他們是好事,就算她倒下,他還有戰力。

藥聞笙朝她招手:“快來快來,我教你破陣,等放我出來,再治療你……”

不等他說完,無我劍就自如流動,輕巧越過封印法陣,破解牢房內的機關。

只聽啪嗒一聲,藥聞笙感到壓制解除,他發愣數秒,便反應過來,驚道:“這該不會是你爹教的吧!他就這樣扒開過我丹房!”

“對不起,我也扒開了。”楚在霜小聲道,“……以後再也不扒了,做壞事會有報應。”

倘若不是她好奇心旺盛,非要試試猜想對不對,不會發生被綁架的事。

“你怎麽傷成這樣,不但靈氣耗空,而且識海虛浮。”牢門開啓,藥聞笙一出來,便檢查楚在霜,發現她體內異樣,責怪道,“你不是藥修,還敢亂吃藥?”

楚在霜:“……總覺得你最不該對我說這話。”

明明他才是經常亂吃藥的人。

“先幫你恢複,等回門以後,再用藥調理。你身體還抗藥,尋常藥不起效,估計更費功夫。”

楚在霜不言,不好意思說不是抗藥,是她幼時吃藥總吐掉,但藥長老迷糊沒發現。

藥聞笙手指一動,施展化境之術,名為百草回甘。此術能夠解毒補氣,不但可以救治施術者,還能治療一定範圍內修士,将其從瀕死邊緣直接拉回。

金光暖融融覆在身上,如照耀萬物的日晖。楚在霜發現枯竭識海運轉,體內靈氣開始充盈,終于能長舒一口氣。

“這只能暫時緩解你痛苦,等我給你補的靈氣耗盡,你還會由于丹藥飽受煎熬。”藥聞笙橫眉,“這是誰煉制的丹藥,如此兇猛的藥力,居然敢讓你亂吃,應當找此人算賬!”

“是紅栗煉的。”楚在霜見他勃然,趕忙解釋道,“但她沒讓我吃,是我自己亂吃……”

“哦哦哦,原來是紅栗啊。”藥聞笙一聽愛徒名字,他音量驟低,神色也和善,安撫道,“那應該沒大事,她頗有我風範,煉制出的丹藥,肯定吃不死人。”

楚在霜:“?”

楚在霜:“不,她沒有藥長老風範,她從不亂撿東西吃。”

禁止長老随意碰瓷好友,蘇紅栗明顯比他要靠譜。

船身晃動起來,讓二人擡起頭。

藥聞笙取下腰間黃葫蘆,說道:“我們先出去吧,這裏要崩塌了。”

楚在霜聞言,跟在他身後,向船頭走去:“船要塌了?”

“不,是千渡島要崩塌了,我剛出來就察覺靈氣波動,此地恐怕撐不了多久。”

她一怔:“千渡島崩塌?”

“沒錯,島主一旦身殒,島嶼就會潰散,我們不抓緊離開,會被卷入混沌之氣,直接遭島外風暴活活撕開。”

藥聞笙懷疑,盧恒州将自己封印至此,就是打算敗北後魚死網破。

擊殺高修并不容易,但将無法施術的高修丢進混沌之氣,即便能茍活下來,恐怕也元氣大傷,很難再回到島上。

*

陣心,千渡島修士徹底落敗。

盧恒州作為帶頭者,他面對衆多白衣修士,此時披頭散發、宛如惡鬼,露出猙獰的神情,開懷大笑道:“楚辰玥,你真以為自己贏了?我倒要看看,沒有千渡島,又失去藥聞笙,瓊蓮十二島還能撐多久!”

“等着吧,你今日殺了我,早晚還有像我般的人來殺你!那時你就知道,你錯得有離譜!”

瓊蓮十二島不會永遠安寧,總會有看不慣的人,再次涉足這片土地。

血雨之中,修士身亡。

楚辰玥扯下停雲落月令,她臉色微寒,吩咐道:“通知副掌門,劈開千渡島大陣,藥長老恐被鎖于陣中。”

千渡島現在只出不進,外人很難去破陣救援,誰曾想盧恒州死前會一帶一。

*

空中,黃葫蘆變得碩大,居然能承載數人。

藥聞笙将其往半空一丢,等葫蘆膨脹成巨大黃雲。他往葫蘆頭青藤上一跳,又用風系術法托起楚在霜,将她放在後面,帶她禦器升空。

風聲呼呼而起,腳下是無邊的碧綠藥田,頭頂是清淺的藍天白雲。只是遠方,天際線處隐晦模糊,雲層被某種離奇之力碾成碎片,就像陸歌當初消逝時一樣。

那力量在緩慢擴散,朝着千渡島中心的小樓彙聚,所到之處都化為朦胧的霧。暖陽、輕雲、淺草、浮藻都逐漸虛化,徹底失去自身形态,連鳥鳴都徹底停住,只留下一片死寂。

倘若千渡島曾五彩斑斓,那它現在就經歷褪色,像徹底染毀的破布,最後被撕扯成條,再遭碾碎成沫兒。

楚在霜眼眸顫動,她望着此等異象,惶恐道:“這是怎麽了?”

“盧恒州已死,靈氣會消散,外界混沌之氣就湧入,沒有任何草木能存活。”藥聞笙道,“實際上,離開瓊蓮十二島,外面都是這樣子,你們不太離島,所以沒有見過。”

她看着灰白的天地:“外面都是這樣?沒有草木,沒有聲音,甚至沒有一點顏色?”

楚在霜在書上讀過歷史,但從未親眼看到過實景。

“你知道我們當初,為什麽不叫什麽州什麽谷,偏偏取名瓊蓮十二島麽?”

“為什麽?”

藥聞笙苦笑:“大戰過後,除了高修創造的天地,沒什麽地方适宜生存。茍活的我們就像待在孤島,被破碎花鏡的混沌之氣籠罩,即便知道遠方還有同類,也只是相似的孤島罷了,沒辦法聯結在一起,所以就叫瓊蓮十二島。”

花鏡破裂是不可逆的,就算他們擊敗敵人,天地也變得殘破不堪。

不管多厲害的修士,面對這一片混沌,都渺小如同塵埃,僅能在自身力量的方寸間活動。

楚在霜啞然。

巨大葫蘆不斷升高,載着他們脫離陣法。千渡島也越變越小,像水面的碎冰,邊緣都分崩離析,在混沌之氣中陸續泯滅。

島上清風不會繼續吹過,沒人再看到無邊無際的游零花水田,也沒人再乘舟在夕陽中賞景品茶。輕紗覆蓋的小樓會消失,琳琅滿目的靈草被吞噬,次日将無朝陽照亮萬物,次日島上将再無萬物。

她怔怔地望着此幕,忽然就說不出任何話,只剩無能為力的酸澀。

這是注定的結局,明知盧氏父子不能再留,但眼看美好的千渡島化為烏有,還是忍不住湧生一絲哀意。

“是不是有點難過?”藥聞笙嘆息,“那麽多的藥田消失,就算贏了也像輸了,不知道我們在争什麽,争完也什麽都沒了,當年大戰是這樣,現在依舊是這樣。”

修士存活的天地已經夠小,可仍在互相厮殺,至今都沒有變化。

楚在霜點頭。

“但不管多艱難的境地,總會有些東西留下來。”藥聞笙見她失落不語,他佝偻身影一動,突然取出一物來,安慰道,“小孩子不要悶悶不樂,到我這邊來,有個好玩的。”

楚在霜聽他喚人,這才走了過去,看清鼎中靈草:“這是……”

青翠爐鼎內有水有土,宛若微縮的島內景觀,除了藥田形态較小外,跟真正的千渡島如出一轍。這裏也有游零花,也有雅致的小樓,也有水中漂浮的游船,只是像給孩童解悶的玩意兒,終歸就有手掌大小罷了。

藥聞笙:“好不容易踏上千渡島,總歸要拿走點什麽,我剛剛收集完島上種子,随手在鼎裏捏出一景,這就是用靈草種子幻化來的。”

楚在霜睜大眼:“這是什麽時候采集的種子?”

他們離島時如此驚險,她竟不知藥長老何時有空,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采摘藥草!

“葫蘆一升空,我就在采了,不然多可惜。”藥聞笙一指吸氣的葫蘆口,“它可以自己吸入靈草,不需要我下去親自動手。”

盧恒州曾對他嚴防死守,唯恐他種植出特有靈草。他過去千方百計想登島,卻不料最後鬧崩被抓來。

楚在霜捧着青鼎,她仔細端詳,突然道:“我記得以前見過這個,我在千金方治病時看過。”

她猶記,藥長老屋裏也有不少盆景,裏面不光有嫩綠的植被,還常有亭臺樓閣坐落。

“對,那些也是我做的,每當我感到可惜,就會捏出一景。”藥聞笙俯瞰千渡島,目睹島嶼完全潰散,悵然道,“當然,那些地方也永遠消失了。”

他和藹道:“這個就送給你,留一個念想吧,哪天不想要了,就将種子挖出來,還可以再種靈草。”

楚在霜望着鼎中精致的小島,根本不忍心損毀袖珍盆景,莫名就像手捧瓊蓮十二島,生怕一不留神将它砸了。

她垂下眼,将它妥善收好,輕聲道:“果然不是什麽都沒有給過我。”

光是和風細雨、鳥語花香,讓她習以為常的瓊蓮十二島,都是他們傾其所能給出的成果。一如袖珍的盆景,真正的千渡島已經消亡,只在鼎中殘留美好幻象。

不管是爹娘,還是藥長老,他們在參破世間殘酷之後,還能搭建一片祥和安穩,那就是交付手中全部,再也給不出更多了。

她望向吞掉千渡島的混沌之氣,迷霧中早沒落腳之點,唯有葫蘆之上還安穩。此時無風亦無聲,就像漂浮在真空中,原來這就是島外,島外是無盡孤獨。

她以為毀滅是激烈炸開,将天地直接掀起來,卻不知毀滅是一片虛無,連天地都不存在。

什麽都沒有,一切全歸零,連“滅世”的含義也徹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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