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觥籌交錯,清談賞樂。
往常集會,一群心思各異的人坐在一起,話裏藏的刀比陳登打的窩還多。今日人少,又無要是,重要的下午都談過了,夜裏早早便散了。
“殿下。”
袁基送至院外停步:“今日之事......”
“今日無事發生,”廣陵王微微一笑,“就到這裏吧。”
袁基便道:“是。”
王府的随從關上院門,詢問廣陵王是否洗漱。廣陵王有些疲憊,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什麽:“小鴉回來了嗎?”
“回來了,”随從笑道,“早就回來了,還給殿下帶了點心呢。就是不知道怎麽了,好像不太開心。”
“是嗎?”廣陵王失笑,“我去看看。稍後再燒水吧。”
不在屋裏——在的話一定燈火通明,看一些......書,不過,最近倒是沒怎麽看,不知道是不是庫存告急;也不在院裏,就這麽大點地方,一眼也看到了。
那會在哪兒?
廣陵王想了想,看向院裏的那棵大樹,擡起了頭。
這棵樹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歲,約莫得要幾人才能合圍,視線往上,容人可攀之處高高越出院牆。夜風吹過枝頭,黃葉簌簌落下。牆下,乞兒們開心地揮舞着雙手,比誰撿的落葉更大、更好看。
小鴉撐着下巴,随手彈出一個石子,趁亂打落一片還沒黃透的樹葉,小孩兒們登時笑了起來。
“又在搗什麽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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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出現熟悉的聲音,微微扯起的笑容頃刻落下,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小鴉茫然地回頭,廣陵王正撥開層層樹葉往上爬,見她看過來,朝她伸出手去。
“愣着幹嘛?”廣陵王挑眉,“拉我一把。”
“......哦。”
小鴉伸手,廣陵王借力往上,小心地靠近,拍了拍,坐在她身邊。小鴉想給她騰個位置,剛放下的手又被廣陵王抓了起來。
“和人打架了?”
今日并非十五,樹枝間光影斑駁,漏不下什麽,兩人只能靠觸碰與呼吸辨認對方的存在。廣陵王摸到了護腕上的裂口,啧啧道:“還好,這個已經用了很久了。回去找傅副官報銷。”
小鴉點頭,答了聲“嗯”。
......不對勁,很不對勁。
廣陵王清咳兩聲,試探道:“沒打贏?不開心?”
小鴉點頭,廣陵王撐着臉看她,循循善誘:“就這樣?”
“......唔......嗯。”
小鴉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沒說出口——再明顯不過的撒謊标志。
廣陵王搖搖頭,決定換個路數。她伸出手去:“東西呢?”
見小鴉不解,廣陵王提醒:“給我帶的點心。”
“啊......在屋裏,”小鴉眨眨眼,“樓主要吃嗎?”
小鴉說着要下去,廣陵王連忙制止。
“我聞到香味了。”
廣陵王動了動手指,随即想起來她看不到,于是自己上手在她衣襟裏摸了摸。
“诶、诶!”
小鴉吓得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掉下去,趕緊扶住樹幹。掏出懷裏的油紙包塞到那人手裏。
“樓主!你、你幹嘛!”
“找吃的啊,你這是什麽反應?”廣陵王拈起一塊點心,一邊咀嚼,一邊評價,“香味濃郁,是胡麻的味道?炒過之後竟然有這樣的香氣。”
被她這麽一打岔,小鴉頓時氣鼓鼓的,往旁邊挪了一大截,偏過頭去不跟她說話。廣陵王覺得好笑,跟着湊過去,不說話,一口一口,細細品味。
“嗯,應該還加了牛乳,還有桂花、蜂蜜......不對,這不是買的吧?”
“對啊,袁氏給的,”小鴉幽怨道,“赴宴一整天了,都沒吃一口嗎。”
“宴席上能吃什麽,沒胃口,”廣陵王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拍了拍手,“那你給我買的什麽?”
“就是很普通的點心,”小鴉說,“到處都有賣的。”
“哦——”廣陵王配合道,“那為什麽要給我買?”
小鴉不說話了,廣陵王便耐心地等着。秋夜的風帶着涼意,好在樹葉将它們裁成絲縷,清風拂過時不至于寒冷。
人都有很多“想不通”的時候。繡衣樓裏,除了書房,幾乎沒有安靜的地方,不是在吵架就是在打架。但是偶爾大家也會靜一靜,譬如誰沒回來、誰回來之後不願意說話、誰需要休息。靜默讓躁動的一切停下,人在黑暗之中才能思考真正的自己。她再清楚不過了。
只是,靜默是黑暗,混沌是黑暗,待在別人庇護的陰影裏也是黑暗。
“......因為你是樓主啊。”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便跟着師父。雖然生活在市井之中,但師父輕易不會出門,連帶着她也很少與外人接觸。同門帶來外邊的消息,她便看着師父制作器械,慢慢地,她也看得懂那些奇怪的圖譜與文字,照着師父的模樣,一點、一點學會了墨家的機關術——将一塊金屬打磨成特定的形狀、再用固定的方式組裝在一起,裝上外殼、撥動開關,便可以随便把人力放大或者縮小,上可觀天星之運轉、與天一搏,下可幫阿婆穿針,讓她能夠輕松幾分。這種确定的規律、禮尚往來的交換讓她感到安心。
[非命。人定勝天,不能盲從于眼前所謂天生的命運。]
她被師姐揪了回來,師父訓斥她,說不能因為這些小事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這不是師父說的“尚賢”、“尚同”嗎?如果對別人的困難熟視無睹,怎麽做到“同?”;做力所能及的事不算“賢”,那到底什麽是“賢”?
如果“不明白師父說的話”就是她的命......她沒有盲從呀,但她還是什麽都不明白,命運到底是什麽?該不該反抗?
“唔,”廣陵王笑了笑,“那就多謝啦。作為報酬,來——誰打的你,我去跟他單挑。”
讓一個親王親自去單挑,自然是說笑的。但廣陵王常常這樣說,每一次,叽叽喳喳的密探都會偃旗息鼓,抹淚的女官們也破涕為笑——開玩笑,江湖事江湖了,讓自己的上司出面,那多沒面子啊!但是有樓主/殿下這份偏袒,他們便有了底氣——大不了下次再來就是。
這招對小鴉屢試不爽,但這次仿佛失效了。
笑過之後,空氣仿佛凝滞,尴尬得讓廣陵王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啊?”
廣陵王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這是不我給你買的點心。”
廣陵王察覺出異樣,轉過頭去看她。小鴉垂着頭,樹下,不知何時又多了幾個乞兒,幾個小腦袋擠在一起,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小聲地分着什麽東西,帶着淡淡的紅棗味道,幹冷、飄忽,顯然沒被加熱過。
“小鴉?”
小鴉沒有回答。廣陵王感覺到肩頭多了些重量,耳邊,不屬于她的呼吸聲有些紊亂。
面對老板娘的質問,她才意識到,在某個瞬間,她忘了“同”。對于墨家而言,人不分你我,哪怕是钜子,遇到需要幫助的人也要分出自己最後一塊面食。她明明知道,可她......可她的記憶深處,這樣的瞬間,實在太多了。
是什麽時候開始習慣的?
“怎麽了?”
廣陵王放緩語調,反手輕輕拍了拍。
“我......”
等她長大一些,師父便同她講諸子百家時的盛況:人心難測。所以要“以寬服民”、“以猛服民”;而世事“無成執,無常形”,顧應“制天命而用之”。她逐漸意識到,墨家所言并非金科玉律,但該以何處舍、何處合、何處守,她卻始終無法得知。師父總提起先秦一統、漢武尊儒,嘆墨家再難回到顯學盛況,終其一生,他都在尋找墨家的出路。只有這時,她才能從師父身上感知到濃烈的情緒,像機關破損之後的殘骸,像被野火燎繞後的荒原,孤寂、百年無波。
先賢沒有解決的問題,師父沒有解決;師父不在了,她必須試着解決。
剛開始她謹記師父的教誨,并不随意幫助別人,但袖手旁觀多次之後,一股難言的酸楚、痛苦讓她夜裏驚醒之時她狂奔而返,發現有些人早就死了。她強迫自己冷靜,問自己是否想救他們。她以為她清楚自己的答案,于是她試着暗中相助,終于想起了出門時師姐的叮囑。
[想幫人就幫吧,但......不要往回看。]
為什麽,明明那麽多年裏,師門的人都說大家很感激她的幫助,但她親眼去看時,那些人的眼中并非全是她想象中的喜悅,還有憎惡、憤恨、痛罵;而且,她根本救不了他們。
為什麽?
那些她視為理所應當的規律在那一天背叛了她。她幾乎無法合眼;一旦停下,陌生而濃稠的痛苦便會蔓延至她的四肢軀幹,像粘液附着在她的血液之中。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麽讓她這麽痛苦,無數紛雜的回憶狂風般襲來,但她不知道如何解決,甚至抓不到問題的源頭。
沒有辦法了。她想遍了師父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把所學所知嚼爛、重溯、拼湊,可她仍然不知道怎麽排解這種難以言喻的、從心口開始蔓延的......感情。
......感情?
“......我不知道......”
她的聲音沙啞,像是從砂礫中艱難擠出的根系,疤痕遍布。
埋沒數十年的種子被血喚醒、浸潤,撕破她的骨肉瘋狂向外生長,極力拉扯着她的神經。她不停問着“為什麽”,但沒有人可以回答她。師姐為了救人,已經犧牲了,剩下墨家門徒的眼神如深淵般平靜,哪怕有疑惑,但很快也變成了質問。漸漸地,她害怕他們的眼神——難道她真的錯了?難道她所擁有的一切真的只是師父和師姐的“感情”用事?看到那樣的場景,他們......不痛苦嗎?
那樣的眼神讓她想起了庫房裏那一堆偃甲,一舉一動全都合乎規律;可人不是器械!她所追随的規律難道是這樣的涼薄和無情?那為什麽要做人?為什麽還要去救那些人?
她不敢再進入市井,不敢想象每一個鮮活的面孔全部變成這樣。她逃到了野外,躲在樹上、睡在山洞裏,日日與天地星辰為伴。偶爾有人路過時會給她留下一點吃的,這是她唯一能感到“人”的時刻;但她不敢觸碰,往往是看着動物把吃食叼走。她頭痛欲裂、身心俱疲,像是有人拿走了她的核心零件,無論她吃多少、睡多久也無法填補那片空白。山日升月落、鬥轉星移,萬物宇宙如常運轉,只有她——她被世間的規律抛棄了,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天。
“小鴉......?”
廣陵王心下漏了一拍,感知到了某種哀傷。她不知為何,只得偏過頭去看她,小鴉埋在她頸間不肯擡頭,大口喘息着,氣息噴灑在那人的肩膀和胸膛。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
[聽說了嗎?廣陵的親王殿下回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個、那個幫了逃奴母子的親王是吧?他膽子好大!]
[是啊!初生牛犢不怕虎吧?不知道能撐多久,哎,又換個人過日子咯。]
[嗐,這哪是我們能管的?不過我聽說啊,他最近在廣陵城做了不少好事,應該是在收買人心吧?]
[真的?希望這個能多裝一會兒吧......]
......
廣陵......親王?他幫逃奴......他也是墨家的人嗎?
像是觸動了某根神經,小鴉的頭又痛了起來。她強迫自己理清雜緒,不知不覺,已經在廣陵城了。她在屋頂,冷冷地看着那人再一次獲得別人的感謝,終于抓到了這一次的火種:這次折磨她的,是嫉妒。
......憑什麽?
這次,身邊的人沒有答話。風吹動她們的衣擺、穿過樹梢,在耳旁叫嚣着,像某種凄厲的尖叫,即将撕破聊勝于無的面紗。
“......”
廣陵王垂下眼眸。呼吸如烈火一般,灼燒出疼痛的感覺。
小鴉緊緊抓着身旁人的手臂。
[唔......多少錢?我替她給了。]
[你真是個好人!我叫小鴉!你叫什麽?你府裏還招人嗎?我來廣陵想找個活,不知道你那兒有沒有?]
[可以呀,先一起回去再說。]
[哈!你真的是個好人!你不怕我是壞人呀,就這麽帶我回去?]
[那你是嗎?]
[嘿嘿......我也不知道呀。]
那時的小鴉自如地收起周身戾氣,在轉身的瞬間垂下嘴角——這個人真不算聰明,她已經明示到那個地步了,他居然還是讓是輕易讓她進了王府。
這個世間為什麽總是這樣的人呼風喚雨?太不公平。
很快,那個人陷入了繼位風波,聽到這個消息時,一種隐秘的快樂從心底生出:他也找不到答案,或許這件事永遠不會有答案。
但是,他成功繼位回來了。
為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命運那麽不公?如果連天都不能做到“同”,又為什麽要她犧牲自己去換取一件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
她終于明白了,天底下本就沒有“同”。同樣的道路、同樣的選擇,有人生來就有萬人相助,有人注定要被埋入存圖。墨家所做的一切就像癡心妄想,想以平民羸弱的力量翻覆天地,即使真有天命,天命也一定不會站在他們這邊。更何況,人心貪婪,從不會被滿足,器械?殺人的工具罷了。既然這樣,他們的堅持又有什麽意義?與天一搏?可笑至極。
她要離開這裏,離開所有與自己有聯系的一切,逃離這荒唐的使命。
......那時那為什麽沒走呢?
她想再找她要一個答案。一個明确的、不用靠自己領悟的答案。
“......你啊。”
良久,廣陵王輕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