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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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他點點頭，公交車啓動，前傾感使他腳底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立馬慌亂地抓住邊上的扶手，這才穩住身子。

車上人不多，位置零零散散地空着，比如她身側的那把椅子。馮淇奕沖着她笑了下，艱難地在公交車行駛間靠近，避開了她身側的空位，在她前面的座椅前止步坐下。

公交車仍在前進，他扭頭去看窗外，外頭雨絲密集，他借着窗戶上的一點反光小心翼翼看着身後的人。

她手肘撐着窗臺，下巴抵着掌心，瞧着窗外的雨。

二人無言。

他們本就是遇到時打聲招呼的關系，招呼打完，便也沒有繼續聊下去的必要，偷偷摸摸般的也只有他一個人罷了。

馮淇奕只有兩站路。

車門開啓又關閉，他默默數着——還有一站。

最後一站。

車又繼續開始動了，他準備好跟她說再見了，他準備好懷着那場不見天日的心意兀自到老了，他準備好只剩下屋子裏的那束玫瑰花了，他準備好……

身側有人靠過來，他扭過頭，是路陳陳坐了過來。

“昨天忘記問你了。”她道，“高中班級群的消息你看了嗎？”

“看了。”

“那同學聚會你打算去嗎？”

馮淇奕停滞一秒，才開了口：“我……不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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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還未說完，車鳴聲倏地在耳邊炸開，一股強力促使他身子前傾，額頭猛撞上了前面的座椅。

意外總是發生得令人猝不及防。

馮淇奕蒙了一秒，還未緩過神，緊接着是急轉彎，他的手牢牢抓住把手，驚恐地盯着最前方的雨幕裏，那輛猛沖過來的黑色轎車同他們擦肩而過。

公交車避開了轎車，但車頭卻在急轉彎下成了無法被控制的怪物，砰的一聲巨響，撞上了邊上的欄杆，車廂裏的尖叫聲穿透他的耳膜。

身子不受控地傾斜，他感覺整個車子似乎在側翻過來，令他整個人都撞上車窗玻璃，餘光裏，路陳陳驚慌失措的目光掠過他眼底，整個過程慢得像幻燈片，又似乎僅發生在一秒之間。

啪——是窗玻璃碎裂的聲音，人大抵總是會在危機時刻爆發驚人的反應力，就像繃緊的神經向他的手臂下達指令，下意識把跟着撞過來的她護進懷裏。

砰——

年少時的路陳陳與同學嬉鬧間不慎撞掉了他手裏的書，她從他身上彈開，回頭望了眼，唇角的笑意尚未完全收回，同他道歉：“對不起啊。”

他搖搖頭，蹲下身，撿起那本掉落的書，拂去上頭的灰塵，被觸碰到的手臂在發燙，在這個炎熱到蟬鳴肆意的夏季。

時間被拉回，整個世界在耳裏被過濾成片刻的寂靜，在這個她撞進懷裏的瞬間，在這個依舊燥熱的夏季。須臾恍惚之後，尖叫聲重新刺入他的耳膜，嘈雜、混亂、悲泣、哀鳴……

還有她眼底的震驚。

-

他為什麽會喜歡上路陳陳呢？

關于這個問題，馮淇奕曾思考過無數遍。

她是個與他截然不同的人，大大咧咧的，大大方方的，好像沒有恐懼，沒有難過，她的底色仿佛就是快樂，所以才能對每個人都笑得那樣燦爛。她記性很好，所以記得他是誰，哪怕時隔多年，哪怕他們只是普通同學，也能喊出他的名字。

他躲在暗色裏，偷偷地關注着她的快樂、她笑起來時眯起來的眼睛，聽她喊他的每一聲名字，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比一聲有力，貧瘠的心髒處開出了花，他感覺自己正活着。

喜歡上她好像是那樣理所應當又順理成章的事情，待他反應過來時，早已深陷其中。

他曾經以為只要這麽注視着她就能夠滿足了，可就在昨天，他下了一個決定。

-

“血……好多血……”路陳陳呢喃着，伸出手顫抖着摸了摸他額頭上流下來的溫熱，她像是被吓到了，語無倫次，“你怎麽流了那麽多血，怎麽辦，要怎麽辦啊……”

她伸手要去摸口袋裏的手機，可是怎麽也找不到，在方才的碰撞中，不知掉到哪個角落裏去了。

大腦嗡嗡作響，她費勁地動了下麻痹的半只胳膊，想要去找手機去撥電話，可方一動，便聽見馮淇奕吃痛地悶哼了一聲。

她立馬不敢動了，呆呆地盯了他幾秒，感覺視野變模糊了，“你……是不是很疼？”

他搖搖頭。

“如果你沒有擋在我面前的話，玻璃就不會都紮在你身上了……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他還是搖搖頭。

“馮淇奕。”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哽咽，“你萬一真的出事了，該怎麽辦？”

-

就在昨天，他下了一個決定。

他不要再這樣下去了，他不該再和路陳陳見面了。

或許是因為那捧他為自己買的玫瑰花，或許是因為她望向丈夫時每一個欣喜的眼神……他不知道，但是他想起了高中時期那個笨拙又膽小的馮淇奕。

那個笨拙膽小的馮淇奕在幹什麽呢？

他在努力地，想讓自己被看見、被記住。他被困在那個悲傷的怪圈裏，瘋狂地期許着在這個灰色的世界裏留下他存在過的痕跡。他從來期許着別人望過來的目光，把快樂建立在此之上。

奶奶離開的那天，他坐在她的病床前，坐了很久很久，他如此恐懼有一天自己也會離開，沒有人記得的那種。如果生命進入最後一秒，他想，他一定會死死拉住身前人的手，竭盡全力地說——請記住我。

而在接過那捧玫瑰花的那一刻，突然間，他釋懷了。

沒有什麽其他理由，只是他猛然間驚覺，他關注的從來都是別人是否記得他，從來都沒有關注過自己是否正在笑。

于是，在這個呼吸即将竭力的時刻，馮淇奕笑了笑，想學她把眼睛彎起來，佯裝開心的樣子，傷口好像沒那麽疼了，也好像有力氣了，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很溫暖，像泡在溫泉裏一樣，暖到讓他覺得意識模糊，暖到過去就像萬花筒般一幕幕在他眼前盡數綻開，奇怪，那盡是些高興的畫面。

他知道時間到頭了。

他張張嘴，迎着她慌張的目光，笑着說：“忘記我吧。”

請忘記這場糟糕的悲劇，繼續開心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