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我與熊先生第一次的見面并不在天臺上。

我記得那是我入院後第二個月的某個白天,那時我才剛剛被允許坐在輪椅上到病房外吹吹風曬曬太陽。

那時我在療養院的草坪上看到了熊先生。熊先生還是套着那毛茸茸軟乎乎的布偶套裝,只是兩個月前還沒有現在這麽熱。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氣球,笨拙地蹲下身,一個一個把氣球發給圍着他的小朋友。

在陽光之下,熊先生棕色的毛像被鍍了層金光似的,亮得有些刺眼。我看着熊先生手裏的氣球一個一個消失,最後只留下了兩個,都是明媚的紅色。

身邊的孩子拿了氣球,都心滿意足地走了。這時熊先生轉過頭,似乎看到了我。他的眼睛圓圓的,分明是憨厚可掬的模樣,可莫名地,我似乎從他的動作中看出了點猶豫。

最後他選擇走向我。即便套着那厚重的外殼不方便行動,他還是在我面前蹲了下來,遞給我一個氣球。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與熊先生對視。站在我身後的母親似乎因為我的沉默而有些焦慮,想要伸手幫我接過來。察覺到她的心情,我還是主動把那根綁着氣球的線攥進手裏,輕巧地綁在了輪椅扶手上。

熊先生終于滿意了,站起來拍了拍腿,盡管他的手太短、根本碰不到真正被弄髒的膝蓋。我不禁被熊先生的憨态逗笑了,擡起頭望向了熊先生那看不出情緒的豆豆眼:“謝謝你。”

我說的中文,也不知道熊先生聽不聽得懂。但我想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不然不會搖了搖頭才走掉。

熊先生的身側還飄着一個氣球,随着他離去的動作一晃一晃的,跟我拴在輪椅上的那個像是一對。

後來熊先生也時不時地出現在療養院裏,偶爾發糖發零食,偶爾發氣球跟小玩具。聽護士們說,這附近有個小有名氣的研究所,常會有學生過來實習。我猜這大概是哪個善良的學生在獻愛心吧。

這倒讓我想到,我認識的一個人也在這個國家讀書。只可惜我們已經快五年沒聯絡過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個州。

總不可能那麽巧就能遇上吧。

“對了,小路,你以前跟陳家的那個孩子關系很好吧?”

不知道為什麽,倒是母親先提起了他。

如果是以前,我是會覺得有點尴尬的。但現在我的腿都這樣了,什麽事都看淡了。我淺淺地應了一聲:“年紀小的那個的話,是高中同學。”很好的同學。

“那孩子前幾個月好像徹底跟陳家斷絕關系了。”母親仔細地按揉着我幾乎沒有知覺的小腿,笑着轉移我的注意力,“雖然說是外室生的,但的确很有骨氣。”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高中的時候還試圖得到他哥哥跟父親的喜歡,現在看來是徹底放棄了。不過也沒什麽,他這麽聰明的人,不管在哪兒都一定能生活得很好吧。

“這斷絕關系,也不知道是不是把生活費也全斷了……”媽媽長嘆道,“跟你一樣大的話,也才二十三歲呢,要是再多讀幾年書,也不知道付不付得上學費……這孩子太難了。”

我轉過頭,把視線投向媽媽放在我腿上的手。她的手白皙修長,任誰一看都知道這雙手沒經過什麽操勞,被保養得極好。事實也确實如此,如果不是我的話,她一定會像以前一樣把指甲留長,去沙龍做漂漂亮亮的美甲吧。

都是我的錯。媽媽現在感嘆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到任性又像廢物一般需要人照顧的我。

“媽,不用擔心的。”于是我笑着開了口,“他比我能幹多了,能養活自己的。”

媽媽有些難過地看了我一眼,不再開口。

這麽說似乎有些不孝順,但自從我站不起來後,家人給予我的愛意實在是太沉重了。我難過自己拖累了他們,為了他們拼了命地複健,即便看不到一點成效也要沖他們微笑。

可我也有很多不想笑的時候。

于是我第十九次在夜晚到達了天臺,果然熊先生也在那裏。

或許是白天太過疲倦,今天我滑動輪椅的速度稍微有些慢。熊先生穿得那麽厚重,邁不開步子,卻也加快步伐到達我的身後,把我推到我們的秘密基地。

“今天熊先生沒有帶吃的來啊。”我對熊先生開起了玩笑,“不過也是,我現在又不能鍛煉,吃太多了會發胖。”

熊先生總是沉默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聽不懂中文,又覺得我不會說英文。但應該沒有這種可能,畢竟前十八次熊先生也常常會對我的問句作出反應,我猜他大概是個中國人。

天氣真的很熱,其實我很想建議熊先生不要再穿成這樣過來了,如果中暑了怎麽辦?可哪怕這句話在腦海裏被我用英文組織了好多遍,我也沒能說出口。我知道,如果熊先生真的以他的真面目過來的話,我就會徹底失去我的港灣。

有時想想,我真是個自私的人。

“今天,我媽突然提起了一個人。”我靠在輪椅上,微眯着眼感受帶着熱氣的夜風,“說那個人跟家裏斷絕來往了。我不是很驚訝,感覺這一天遲早是會來的。”

熊先生不知為何,扭過頭看向了我。

我勾起嘴角笑了:“之前就想問了,熊先生是中國留學生嗎?”

熊先生似乎猶豫了一下,竟然點了點頭。

啊,果然是這樣。第十九次,終于多了解了熊先生一點。

“那看來熊先生是想聽八卦吧。”我頓了頓,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人的模樣。

高一剛認識那個人的時候,那人還比我矮一些。他總會用亮晶晶的雙眼注視着我,非常認真地對我說:“金路,你好厲害啊。”

他說得不對,他才是那個常年在年級前三的厲害的人。

到頭來,我卻讓這個人跪在我面前流淚,用破碎的聲音對我說“對不起”。

那時他其實已經比我高了。可他卻那麽卑微地面對我,雙手緊緊抓着我的衣擺,讓我能直接看到他的發旋。

我顫抖着,僵硬着,沒能扶他起來,也沒能擦掉他的眼淚。

“他是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雖然是疼痛的回憶,但我還是注視着熊先生的豆豆眼,咧開嘴角笑了,“不過我對他說了很糟糕的話,他大概已經不想理我了。”

熊先生聞言,努力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

他毛茸茸的肉墊軟軟的,帶着股潮濕的熱氣。

卻并不讓人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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