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13、

那天熊先生一直牽着我的手,沒有說話。我們就這樣靠在一起,感受夜晚的風。最後分開的時候他依舊站在原地,沖我微笑着揮手,目送我的離去。

當然,我看不見真正的“熊先生”的表情。只是那個毛絨玩具是笑着的,姑且就這麽認為吧。

可是第二天晚上,熊先生沒有出現在天臺。

我一個人坐在那裏,坐了好久。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這附近,他知道我在想什麽,但他逃走了。

我沒有辦法苛責他,因為最開始逃走的那個人是我。

所以這次,主動出擊的也必須是我。

看到我主動走出了病房,無論是我的家人、還是醫生護士,大家都很高興。所以當我說想要感謝一下熊先生的“中之人”,大家都沒有阻攔我去見他。我很順利地來到了他的研究所。

我不太懂他的學制是怎樣的,他就讀的大學應該離這裏還有一段距離,也許是他的導師在這裏工作吧。我打量着看上去有些老舊的建築,母親跟工作人員交流的聲音變成了背景音,而我只是在想象着他身處這裏的場景罷了。

我熟悉了“熊先生”,卻不知道現在的“他”是什麽樣的。那天在棒球場只是匆匆一見,我對他的成長只有一個大概的認識。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比我高了,但或許是蹿得太快、只顧着豎着長,我甚至偶爾有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的錯覺。

現在他能在熊先生裏面待這麽久,還能把我橫抱起來,應該強壯了不少吧。

不過,可能也有我變弱了的關系。我忍不住看向了我的腿。很久沒能站立起來,腿部肌肉自然地萎縮,未來只會更加難看。

時過境遷,弱不禁風的人變成了我。

但意外的,想起這件事,我好像沒有了第一次遇見熊先生的夜晚那般的心境。望着結束了溝通向我走來的母親,我朝她微笑:“怎麽樣了?”

“只要不進實驗室內部,公共區域允許我們走動。”她握住我的輪椅把手,緩慢推着我向前去。或許是因為我的外出,她打扮得很漂亮,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她是我的姐姐、而不是我的母親,“小路,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先随便走走吧。”我回答。

我沒有什麽目的。只是想着這個地方或許充滿着他的痕跡,我就覺得多看看也好,就連牆角邊的雜草都顯得分外可愛。不過如果可以,我其實更想看看他實驗室,看看他穿白大褂的模樣。那樣的他一定很專注吧,他做什麽事都很認真,一旦認定了就不會有二心。

這麽多年,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他沒有改變。如果他變了,大概也不會是熊先生了。

一間間實驗室從眼前掠過。偶爾有人從裏面走出來,那些人有着不同的國籍,說着口音不同的英語。有些人只是看我一眼,有些人好奇地打量,但他們都不是我要見的那個人。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的母親或許是有目的地的。而我沒有出聲阻攔,因為那裏也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母親大概也明白我猜到了,站在那間辦公室前,她只是沖我笑了笑,便幫我敲了敲門。門裏一時間沒有動靜,她又敲了敲門,裏面才傳來緩慢的腳步聲:

“抱歉,教授現在……”

看見了我,開門的人噤了聲。他半張着嘴,表情裏帶着點無措,傻傻的。

他長開了,眉眼裏是成年人的英氣,卻又溫柔無害,發愣的樣子有點呆呆的。

比起高中抽條時的纖瘦,他明顯鍛煉過,肩膀變得寬闊,甚至讓他身上那件穿得有些泛舊的白大褂也顯得時尚起來,讓他看上去腰細又腿長,是我不得不仰望的模樣。

他保持着那樣的表情看了我一會兒,很快平靜下來。他側過身,讓我母親把輪椅推進來:“教授還沒回來,我也正在等他。那我先……”

他還沒說完,就被我抓住了衣袖。

我知道我這樣的行為很任性。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知道他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思出現在這樣的我的身邊,不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是否與五年前一樣。

但是我不想他走。

我的母親忍不住笑了一下。她雙眸彎彎,面對陳烏煦的笑容跟看着我跟我哥沒什麽區別:“不好意思,是小路失禮了。陳同學,你想留下來跟他說說話嗎?”

他張了張嘴,又露出了那副有點傻的表情,但向外的步伐停住了。媽媽會意地放開我的輪椅,走到門邊,說了她會在花園那邊等我,又為我輕輕關上了門。

室內陷入了一片沉寂。

明明在天臺跟熊先生單獨相處很久了,像這樣兩個人待在密閉的空間,我卻還是有點不習慣。我想要轉動輪椅面對他,手不過動了一下,他立刻反應過來,蹲下為我細細調整好。他離我很近,神情格外專注,一時間都忘記了尴尬與害羞,弄完一切之後認真地問了一句:“這樣會不舒服嗎?”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搖了搖頭。他就這樣看着我的笑容,看了很久,神色才放松下來,也跟着笑了。

這樣又像是什麽都沒變了。高中的天臺、教室、禮堂,療養院的天臺,棒球場的走廊,研究院的辦公室。時間好似坍塌成一個錨點,狹小的世界中,只要他還是他,我還是我。

又或許,是因為見到了他,我又變回了金路。

他的手放在我的輪椅扶手上,保持着蹲在我旁邊的姿勢。我看了一會兒,他的手指纖長、骨節分明,讓人很想把手搭上去摸一摸碰一碰。

想着,我卻沒有動:“蹲着多累啊,去沙發那邊吧。”

“沒有教授的同意,這樣不太好。”

他還是一如既往。我低頭笑出聲來:“你教授都把你賣給我媽了,坐一下他沙發也沒什麽吧。”

陳烏煦眨了眨眼,最終還是擰不過我,推着我到了沙發對面。他小心地把我的輪椅固定好,才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即便坐在那樣柔軟的地方,他還是坐得端正,但看得出來他沒有之前那麽緊張了。

然而真正這樣跟他面對面,我卻有點不知道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麽。現在帶着有點傻的表情的變成了我。我頓了頓,問出了很爛俗的話:“你過得好嗎?”

“嗯。”他笑得有點腼腆,“做到了我想做的事,過得不錯。希望等博士畢業,能在國內找到我想要的工作。”

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決定好了就不會輕易産生變化。這麽想着,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胸口多了一陣悶痛,那句話脫口而出:“對不起。”

他愣了愣。我知道他清楚我在為什麽道歉,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半晌,他嘆氣道:“那不是你需要道歉的事。是我要跟你說……”

“別說了。”我飛快打斷了他。他抓着我,痛哭着跪在我身前跟我說“對不起”的模樣,是我這些年來揮之不去的噩夢。我想岔開話題,“就算換了聯系方式,你好歹也……告訴我一下吧。”

他“啊”了一聲。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的臉好像變紅了一點。他清了清嗓子,別過了眼:“……我沒換聯系方式。”

我也笨蛋一樣“啊”了一聲,兩人之間陷入了有點好笑的沉默。這次不是錯覺,他漲紅着臉:“對不起……我當時不是沒看到你的消息,我就是不知道應該怎麽回複。”

後來我以為他不想理我,所以也沒再發過了。他不是會發朋友圈的那種人,我更沒有臉去找其他同學問他的聯系方式,這個誤會就一直保持到了現在。

如果不是我現在像個廢物一樣坐在輪椅上,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心情無法自控地向下墜。

我抿了抿嘴唇。自從我的行動不自由之後,我時常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前一秒我覺得我還是那個驕傲的金路,現在又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了。

還好我知道這樣不對。我淺淺吸了一口氣,剛想擡頭,他卻已經從沙發上湊過來,跪坐在我輪椅邊上。他仰望着我,跟五年前一樣。他的眼睛裏滿滿都是心疼與哀求。

“不要用我的膽小懲罰你自己,小路。”

我不喜歡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像只被主人抛棄了的大狗,關心的不是自己的未來,而是主人沒有了自己的陪伴,是否會寂寞。

不自覺地,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臉頰上。他的臉幹燥溫熱,跟那個晚上完全不同。也許那個晚上,我就應該像現在這樣,擦去他的眼淚。

他望着我,眼底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光。溫暖的氣氛将我們包圍,說不清是誰主動,我們的臉好像越貼越近。或許連我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做什麽,只是對上他的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眼睛裏的究竟是什麽罷了。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小鳥翅膀扇動的聲音。

我們被迫從只有彼此的世界驚醒,這才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早已越過了安全界限。我們飛快地別過頭,我不知道陳烏煦的表情,只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灼熱。

我清了清嗓子,緩慢開了口:“你……”

“我……”然而我們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我們的視線再次對上。我看見了他的神情,是從害羞中清醒過來的無措與尴尬,可愛又好笑。我們再次笑了出來,我對他說:“你可以帶我參觀一下研究所嗎?”

他點點頭,站起來再次檢查我輪椅上的綁帶是否固定好,才繞到我身後推動了我的輪椅。

他的速度很平緩,不會晃得我頭暈。他的語氣也很平和,每走到他覺得需要介紹的地方時,總是會先定下,微微傾身,湊到我耳邊說話。一切都是最能讓我感到舒适的做法。

可我不在意他在說什麽。我好像什麽也沒想,只是在靜靜聽着他的聲音、享受着跟他相處的這些時光,像是貪婪地汲取着錯過了五年的養分。

他最後帶我來到花園。夏天天氣有些悶熱,他推着我在樹蔭下行走。

我的母親坐在一顆大樹的樹蔭下。她優雅地坐在野餐墊上,笑眯眯地跟身旁的年輕女孩交流着。我好像很久沒看見她這樣神采飛揚的模樣了。

陳烏煦也在我身後發出了輕淺的笑聲。我扭過頭去看他,他好像有點寂寞,更多的表情從我的角度就看不見了。高中的時候,他沒怎麽跟我說過他自己的母親。而陳家的正妻對他沒有感情,更不可能給他母親的溫情。

察覺到了我的視線,他低下頭,沖我微微一笑:“我們去阿姨那裏吧,她在向你揮手。”

我轉回頭,果然她站在了陽光下向我招手,她笑容滟滟,像沒有煩惱的少女。

陳烏煦把我推到了樹蔭下,媽媽也站了回去。她捏了一把我的鼻子:“你小子,終于開心了?”

我有點讨好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陳烏煦站在一旁。我瞧見他張了張口,心底一陣慌亂,匆匆抓住了他的衣擺。

他因為我的動作而愣了一下。我捏緊他的衣角,像個鬧小脾氣的孩子:“你要回複我的信息。”

他笑得有些無奈,又一次蹲下與我平視。這次他握住了我的手,回答得很堅定:“好。我會回複你的消息,我也會去看你的。”

“不是熊先生了?”

他一怔,臉又因為羞澀紅了一些。他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瞧見我有點狡黠的笑容,輕輕勾起了嘴角:“是熊先生。我會帶糖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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