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阿茲海默

阿茲海默

在醫院停車場,周浩俊算了下時間,先在車裏睡了半小時,然後才進的急診。晚上急診人也不少,也不算安靜,有孩子因為發燒難受的哭聲,有父母哄着孩子入睡的拍背聲,有年輕人半夜牙疼的□□聲,偶爾夾雜着護士的呵斥聲。

那麽多人,周浩俊還是一眼看見了陳樂。

陳樂正和他弟說什麽,看臉色是不高興,估計就是醫藥費誰付的問題。最後應該是陳樂認頭自己承擔了,拿着一打單子,準備去收費處交錢。

陳樂走路的時候一直低着頭在看着化驗單,周浩俊還有點咳嗽,偏頭捂着嘴咳嗽的時候陳樂剛好走過去,醫院的味道掩蓋了周浩俊身上若有若無的洗衣凝珠和車載香水的味道,所以陳樂也沒注意到。

周浩俊也沒叫陳樂,從大衣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機,給關帥留了個言,只發了一句話“陳彩現在在哪兒工作?”。周浩俊給一個坐着輪椅的老人讓了路,一扭頭發現陳彩往這邊走來,大搖大擺、若無其事的,很明顯不是良心發現去交錢了。

沒過一會兒,陳彩又回來了,甩着手,應該是上了個洗手間,他看陳彩跟李慧蘭在說着什麽,李慧蘭攥着陳彩的手,周浩俊皺了皺眉。

陳樂進來的時候,走得很快,眼裏只有自己的母親。周浩俊找了個位子坐下,正好被一位抱着孩子的父親擋住,陳樂往周浩俊的位置偏了偏頭,也沒看到周浩俊。

這天,李慧蘭在醫院折騰了多久,周浩俊就等了多久,他也沒過去,他知道不合适,但他就想看着陳樂。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在這看着踏實。

陳樂陪李慧蘭做完檢查,陳彩一看沒事兒就找借口走了,他把李慧蘭送回家,确認李慧蘭睡着了才走。他下樓,看見周浩俊的車停在樓下,沒開車頭燈,只開了示廓燈,但停的很近,陳樂一眼就看到了。

周浩俊坐在車上,看見陳樂下來,開了大燈。陳樂上了副駕:“你怎麽來了?”

陳樂開門帶進來了點冷氣,周浩俊嗓子有點癢,喝了口涼水,有點冰牙但很管用,他道:“猜你差不多完事了。”他只字不提自己也在,這世界上哪有那麽湊巧的事情,只是一方留心的湊巧和被計算好的事故。

陳樂心裏有事兒,也沒多想這猜的得有多準,準到他送李慧蘭回來的時候周浩俊還不在、現在卻突然出現了。他系完安全帶,也沒敢看周浩俊,扭頭看向窗外。

周浩俊伸出手摸了摸陳樂的側臉,陳樂沒回頭。

周浩俊問他:“哭了?”

陳樂支支吾吾的:“沒……沒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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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浩俊心想,從醫生那裏出來,他親眼看着陳樂哭的,忍了半天才沒走過去。他側頭掩唇輕輕咳了幾聲,開了車,他在等陳樂自己說,他對陳樂有着充分的尊重和耐心。

陳樂腦子裏還在重複剛剛醫生問他“你媽确診了阿茲海默症你不知道嗎?”的片段,陳樂心想,他确實不知道,如果今天李慧蘭不給他打電話,他可能等李慧蘭完全忘了他也不知道。他剛問陳彩,陳彩在确診那天就知道了,但他……今天才知道。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李慧蘭對他的懲罰,他做錯什麽了?家裏要錢的時候,他給錢;家裏不順心埋怨他、罵他,他也受着……他做錯什麽了?陳樂想不通,他發現現在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應該怎麽做?

他可悲地發現,自己努力這麽些年,只有錢才是他母親需要的,只有錢。盡管沒有道理,但是陳彩什麽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叫一聲“媽”,他母親就會跟他說,讓他體諒他弟弟一下。

陳樂一邊為自己感覺委屈和可悲,一邊又因為阿茲海默想為李慧蘭付出更多,他媽媽不是想回老家住那個離休幹部住的養老院嗎?全包七八千一個月,那就去住,他花這個錢。

陳樂現在很矛盾,他知道這對自己不公平,但是迫于現實他不得不認了。來自人生的不平很多,但來自親人的偏心就像是一根刺紮在心裏,陳樂被紮得很疼。周浩俊知道陳樂沒睡,而且還在哭,因為他聽見了陳樂小聲地吸氣聲。

周浩俊沒說話,就沉默地開着車,晚上睡四個多小時完全不夠他休息的,他其實蠻希望陳樂跟他說說話,但陳樂現在選擇自己消化,他也不好說什麽。好在淩晨路上沒什麽車,也不需要開太久。

周浩俊累還是累的,倒車的時候倒了兩把才進庫。陳樂整理好情緒下了車,周浩俊鎖了車,牽住陳樂,沒說什麽,只是在電梯裏把人攬在懷裏,陳樂沒有抱回來,周浩俊也沒介意,就輕輕拍着陳樂。

周浩俊的體力到極限了,沒來得及等陳樂睡着就先睡着了,但睡的不好,再醒來的時候也就剛睡了三四個小時,胸口有點發緊,他不想在這節骨眼上出事兒,偷偷起來去找客廳裏的大衣拿了藥吃。

從客廳回卧室的時候,他看見陳樂開了小燈,就那麽看着他,眼睛有點腫。周浩俊剛太難受,沒注意到陳樂還沒睡,他走過去:“還不睡?”

陳樂問他:“你不舒服?”

周浩俊不想承認,他不想陳樂擔心,但不承認也逃不過陳樂的法眼,他點了點頭:“嗯,胸口有點悶。”他坐下,躺着更不舒服,所以手撐在床上,看向陳樂:“眼睛都腫了,跟我說說怎麽了?”

陳樂看向別處:“沒事。”他剛剛不僅在想李慧蘭,還在想他和周浩俊的關系,他知道一旦認頭無底線付出,這就是一個黑洞,多少都填不滿的黑洞。他不想周浩俊參與其中,也不想拖累周浩俊。

這種感覺——這種想把周浩俊推開的感覺,在周浩俊承認他不舒服的那一剎那尤其強烈,他想,周浩俊回家自己睡到天亮,是不是就不會被吵醒,也不會不舒服起來吃藥了?

于周浩俊而言,未來的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就是一個拖油瓶,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長痛不如短痛,陳樂想,這個決定很艱難,于誰而言都很艱難,但他……必須做。

周浩俊不會逼陳樂說,他唯一強硬一些的時刻就是那時候以自己休假為理由先斬後奏式地邀請陳樂去廈市旅游散心。周浩俊伸手關了燈:“那別熬着了,睡覺。”

陳樂抱住了周浩俊,周浩俊頓了一下,拍了拍陳樂:“确定不說?”

“我……有點亂。”

周浩俊捏了捏陳樂的耳朵:“現在想明白一點了嗎?”

“嗯。”陳樂道。

“那睡覺,剩下的明天想。”周浩俊只是以為陳樂在想怎麽處理家裏的關系,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陳樂在想要分手。

因為陳樂家裏的事情,周浩俊這次在京市待了很久,一直沒回自己家,就在陳樂家陪着陳樂。他知道陳樂在學校、李慧蘭家和家裏三頭跑,怕他太累,就在家給陳樂當後勤,做做飯、洗洗衣服。實話實說,他很久沒有這麽清閑過了,盡管他可以預料黃升一下子獲得了“處長體驗卡”的絕望,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而且張賽知道最近周浩俊走不開之後也分擔了大部分。

他想,只要陳樂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陳樂這些日子在跟李慧蘭直接商量,他說他可以出養老院的錢,只要李慧蘭還想去,李慧蘭答應了,難得的說了句“小樂,辛苦你了”。陳樂也不知道是阿茲海默症會讓人忘記不好的事情,還是這麽多年真的想說這句話。

他聽到的時候有一些感慨,也有一絲遺憾,還有一點釋然。

太晚了,李慧蘭已經開始遺忘了,他們家的好與壞最後都會模糊化,最後只會濃縮成一個無窮大的點。對他來說也太晚了,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經沒有當初拿獎學金給家裏買全自動洗衣機的那種驕傲與自豪了,他等了這麽多年,等到了這句遲來的“辛苦了”,但他已經無感了。

周末的時候,陳樂送李慧蘭回湖省,事情很順利,恰好有空位,恰好這一天就能辦妥讓李慧蘭入院。陳樂忽略了什麽叫“離退休幹部”,也根本沒人跟他說,而且周浩俊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陳樂知道自己插手了。

陳樂接到周浩俊電話的時候已經在高鐵站了,周浩俊假裝問道:“樂樂,事情辦得怎麽樣?”

陳樂輕聲道:“很順利。”

周浩俊輕聲笑了笑,順利就好,順利的話他就沒白問張賽,他問:“晚上吃個飯嗎?”

陳樂沉默了一會兒,也沒說自己也想周浩俊了,只是答應道:“好。”陳樂從李慧蘭摔倒那晚就想分手,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提,每次看見周浩俊的眼神……他不忍心,真的說不出口。但拖下去,彼此都會越不舍,不如就今天吧。

“我去接你?”周浩俊問,“高鐵什麽時候到?”

“七點大柳樹炙子烤肉見吧,我開了車停高鐵站了。”

周浩俊不疑有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陳樂挂完電話卻陷入了沉默中,他承認,他貪心,他就是想多看他一眼,于是一次又一次,他都沒有說。

可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周浩俊有他的工作、有他弟弟要照拂,不應該不知不覺因為什麽愛情多了什麽束縛,那天周浩俊睡到一半起來吃藥,他看在眼裏,這幾天周浩俊一直沒繼續出差,他也知道,周浩俊為了他已經有了工作和生活重心的偏離。

他的生活是一灘爛泥,一旦踏入就會一點點陷入其中。他已經深陷其中,不能讓周浩俊因為自己走進來,這對周浩俊不公。他的痛苦和絕望來源于家裏的區別對待與不公,他不想自己成為父母那樣的人。

陳樂坐在高鐵上,沒有看手機,車廂裏有人外放視頻,他聽着動感的音樂,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冷靜,甚至幾近冷酷。他捋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用了全程的時間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結局。

盡管這不是他想要的,但卻是對周浩俊最好的。

他已經擁有了足夠多了,換句話說,周浩俊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愛和快樂,足夠他一點點回味。這是他生命中難得的寶藏。他已經足夠貪心了,快樂是真的、幸福也是真的,不能再貪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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