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

第16夜

陸西嶺的手收回去時, 有很輕微的電流在她耳側滑過。

池夢鯉低了下頭,卻沒有走開,像被什麽絆住了腳尖, 又像是心跳實在負荷不住肢體的行走。

她覺得好像有人拿棍子撥了一下冷卻的火堆, 又死灰複燃了。

夜半時分,陸西嶺收拾了她經過制造的手尾, 連滴在水臺面上的水珠都被擦幹淨,說:“一身的煙酒味。”

池夢鯉聽罷,更沒有挪開了, 恨不得把味道都湧進他鼻翼裏。

早上的時候注意形象, 但味道不一樣,在陸西嶺小小忍耐不住的範圍裏試探, 讓她心跳突地雀躍。

“熬夜總得制造些興奮才能提起精神。”

陸西嶺不理解, 眼神還帶着被人吵醒的睡眠不足, 亦或者是……欲求不滿?

“一份工作幹到你這種地步,老板沒開上918都是918不配。”

陸西嶺睥睨世間的眼神有時候又讓池夢鯉覺得很有意思, 因為他确實有這個資本評判,以前池夢鯉坐陸家的車經過落日大道,聽見司機“嚯”了聲, 說了句:“這918。”

池夢鯉目光就往外望, 問那是什麽, 司機說:“豪車,全球就918輛。”

她跟着“哇”了聲,少年斜眼:“奔馳你天天坐, 也沒見你大驚小怪。”

司機以為說的是他, 連連哈哈笑,然而池夢鯉回頭, 對上陸西嶺斜了她一下的眼神。

“滴答”

此刻出租屋的水珠墜到洗手盆裏,池夢鯉說:“我去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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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看會電視就不必洗了,等天亮吧。”

“別以為你是我哥就能天天擠兌我!”

陸西嶺呵笑了聲,兩人站在廚房的過道裏,距離半臂,他說:“我擠你哪兒了?”

池夢鯉覺得人到了這個年紀,三觀養成,很難修改脾性了。

遂懶得與他争論,轉身走出廚房,進卧室拿了衣服洗澡。

熱水器開始工作,燃氣在寂冷的夜裏燒沸着寂寞的冬水。

不知道陸西嶺是何時進了卧室,池夢鯉出來時,客廳只留了一盞昏黃的舊燈。

離農歷春節還有兩周。

早上的時候,池夢鯉說她今年要留在臨杭過年。

如果他只是來帶她回家,那也不必再浪費時間。

陸西嶺喝咖啡的動作慢條斯理,他今天不知從哪兒翻來了一本書,封面是白底黑字的碑文,密密麻麻,認不出來。

“讓我一個人面對爸媽的催婚,你真是好妹妹。”

池夢鯉聞言,臉從碗裏擡起來:“你就是找我回去跳火坑的?”

她話裏脾氣有些刺毛,瞪着陸西嶺。

“不然?”

他撩起眼皮看她:“以為我來找你做什麽?”

太陽無法直視,陸西嶺的眼神也是。

她總覺得他話裏還蓋了層紗,掀開底下又有另一層話。

他應該……早就把過去的事情翻篇,否則不會帶着一股兄長的毒舌和毫不留情面的态度對她。

可又因為是兄長,所以他的關心又是理所當然,第一晚在出租屋的時候,他就會摸她的頭,那時候他還是好脾氣的吧,又或者是壓抑了下去,說“跑什麽,你知道我會回來”……

她此刻咽了口氣,把早餐吃幹淨,陸西嶺做的粥黏糊糊的,快熬成了羹。

“來看我過得有多不如意,然後念在我親生父母對陸家恩情的份上,施舍一二。”

她話一落,陸西嶺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下。

池夢鯉雖然性格被說溫吞內向,但人都有防禦心,她得學會刺人:“都說了供到我上大學就夠了,而且你外公外婆對我很好,尤其是外婆。陸西嶺,我想過自己的生活了。”

男人唇角微勾,咖啡杯擱到桌案上,忽地起身,池夢鯉在他的沉默裏感覺心頭一怵。

第六感讓她趕緊離開這裏。

碗筷放進洗碗機裏,剛要出去,眼前就被道高大身影擋住,陸西嶺今天穿了身黑色的高領羊毛衫,褲子也是柔軟的羅紋長褲,把池夢鯉擋得眼前一黑。

“不是要過自己的生活嗎?讓你哥看看有多好,過去做三分鐘平板支撐,做完我就走,回去告訴爸媽,你好得能打死一頭虎。”

池夢鯉眼瞳驀地一睜,仰頭看他:“三分鐘?我不做!”

男人不跟她商量,以前就這樣,他永遠在上面占據主導。

“那就別出這個門。”

“憑什麽!”

“憑我是你哥。”

“我不認了!”

池夢鯉想到要做三分鐘就眼前一黑,然而男人卻微側身朝她看:“不認?那你當我是什麽?”

嗡~

腦子一響。

陸西嶺眼底有似笑非笑的審視,手裏無形的圈套再一次縛住了池夢鯉。

她走到客廳去,昨晚回來開電視的時候,看到陸西嶺在靠飄窗的地板鋪了專業的運動軟墊,她一屁股坐了下去,開始跟他談條件:“我要是做到了,你就走是嗎?大哥?”

陸西嶺姿态悠閑地坐到沙發上,高傲的下巴一挑:“希望在年前你能完成這個目标。”

池夢鯉有被侮辱到。

脫了外套堆在飄窗上,裏面是件針織繡花毛衣,衣擺束進了牛仔褲裏,這樣看起來比例高挑,然而再怎麽打扮,此刻也要亂了。

手機打開計時器,池夢鯉雙手的手肘撐在墊子上,做平板支撐最重要的是腰腹的核心力,腳尖頂在地面,讓身體與地平線平行。

時間在十六秒的時候,池夢鯉就開始不自覺輕輕發抖,繼而腰部的乳酸開始堆積,兩條腿發酸,胳膊顫顫,像只白斬雞,一點肌肉力量都無。

陸西嶺起身,黑色皮質包頭家居鞋立在她眼前。

本就得意的男人此刻半蹲下身,看着池夢鯉在驗證他口中的“一周運動幾次”,他手裏的杯子還散有餘熱,輕點了下她的胳膊,搖搖欲墜,他落了聲:“改天去做體檢,沒點體力。”

池夢鯉額頭已經被逼出了薄汗,連同心口一下漫延出來,呼吸開始透不上氣,不過半分鐘,她讓自己盡可能優雅地坐起身,而不是趴下。

“我體檢合格。”

“那怎麽撐幾秒鐘就抖。”

“我太久沒做了。”

池夢鯉嘴硬,陸西嶺冷笑:“什麽時候學會對哥哥撒謊?”

“我沒撒謊,是你拿自己的标準來體檢我!”

池夢鯉确實有些虛,此刻雖然跟陸西嶺争辯,可她心口的汗濕了胸衣。

他看了眼她手機上的時間,離三分鐘遙遙無期,好似已經放棄,問她:“那你想要我怎麽體檢你?”

池夢鯉這個人又被激起了鬥志,義正嚴辭道:“我相信我明天就能做到。”

陸西嶺微颔首:“拭目以待。”

她在努力接近三分鐘,就好像表達她在努力與他拉開距離。

*

公司的策劃組要讨論年會的事宜,大家聚在辦公室裏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之前因為稅務問題被叫走查了一段時間的徐總也回來了。

看到池夢鯉坐在策劃部也沒說什麽,兩個人就像吵了一架的長輩和晚輩,關系還在,但不說話。

“還要表演節目啊,咱們公司的主播天天在手機面前給粉絲表演唱歌跳舞,年會就放過大家吧。直接抽獎好了。”

說話的是蕭湘君,有業績的員工就是有底氣,池夢鯉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給她點贊。

“對了,”

廖梵磕着筆帽說:“放煙花怎麽樣?我記得鯉鯉之前設計過煙花秀的舞美,超驚豔。”

池夢鯉筆尖一頓,給蕭湘君的拇指屈下,廖梵這個豬隊友真會給她找事啊。

這時候徐慶終于發話了:“這個建議不錯,到時候還能現場直播給粉絲福利,這要是小池有自己的直播間,那粉絲漲得就快了。”

他的話幽幽說到後面,池夢鯉眼神望去,他又補了一句:“現在就看公司誰的業績最高,煙花直播就在他的直播間裏做吧。”

池夢鯉無端端被安排了一項任務,想到她身上還扛着三分鐘,心力交瘁。

聯系煙花廠的工作也輪到她手裏,廖梵朝她小聲道:“你一直策劃不出來方案,幾個老總有點意見,你這次把煙花秀搞好了,他們高興,馬屁一拍,獎金到來。”

池夢鯉長嘆一聲,能理解陸西嶺對她這份工作的白眼了。

微信裏,她給他發了條信息:【今晚不回去吃飯。】

陸西嶺:【怎麽,為了平板支撐飯也不吃了?】

池夢鯉:【?】

池夢鯉:【比起你幼稚的打賭,老板的煙花更為重要。】

難道拿平板支撐的三分鐘來打賭不幼稚麽,你只要這樣,我就那樣。

池夢鯉在煙花廠看電子效果的時候,不由恍惚想起些陳年舊事,也似煙花,剎那發生過,明知道留不住,卻還要去回首。

***偏航***

自從陸西嶺這位少爺要她周末回家給他按摩後,池夢鯉就不得不硬着頭皮對付陸父陸母的關照。

只要她回家,陸家的傭人就給她炖好補品,還會偷偷告訴她女孩子吃這個氣血好,身子就能發育好。

陸家就像金窩,被子永遠幹淨暖和,窗簾永遠是蕾絲的輕紗外疊一層厚重的羊絨,一拉上,光線一縷也透不進來,白天就像黑夜。

她太舒服了,不小心睡到了十一點。

醒來的時候趕緊收拾了一番,家居鞋噠噠噠地下樓,秋香外婆說過,在別人家裏不可以睡到中午,會讓人覺得好吃懶做。

“阿姨,陸爸爸陸媽媽呢?”

因為醒來不見長輩,她又好像被丢在了空曠的殼子裏,不知所措。

“他們有事出去了,給你炖了雪蛤椰奶,過來喝。”

偌大的餐廳就剩她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她忍不住問:“那陸……哥哥呢?”

“他一早就去訓練了。”

阿姨笑笑,池夢鯉卻笑不出來,可想而知他們一家三口吃着早餐的時候,她在睡大覺,多麽的不禮貌。

一碗炖品剛吃到底,就聽見客廳有人聲傳來。

“在不在的我都能來,還等着他們兩個賺錢的專程伺候我啊?”

,池夢鯉腦袋從碗裏一擡,就看到一位銀發絲盤在腦後的老太太,跟在她身邊的是位年輕高挑的知性女士,正扶着她坐下。

池夢鯉心頭一跳,廚房的傭人提醒她是陸西嶺的奶奶,年輕的那位是她的兒媳之一。

她忙把碗收進水槽裏,擦幹淨的嘴巴繞出去,捏着衣角卻不知道怎麽打招呼,陸老太已經看過來了。

她張了張唇,臉有些紅,還是她的兒媳笑說:“是之前養在西嶺外婆那兒的閨女吧。”

“你好,我叫池夢鯉,水池的池,夢想的夢,鯉魚的鯉。”

陸老太“嗯”了聲,沒打算跟她繼續聊,而是問傭人陸西嶺什麽時候回家,顯然是來看她乖孫。

傭人說:“我打電話給他……”

“不用,別催,我老太太有的是時間等。”

池夢鯉覺得現在整個陸家,她就是外人,但她如果上樓的話,會不會顯得很沒有禮貌,最後她就僵着身子坐在旁邊倒茶,陪着。

秋香外婆說待人要有禮節,客人來了不能躲在屋裏不見,斟茶倒水也要先雙手遞給長輩,她又怕呆坐在這裏會尴尬聊天,索性拿了茶幾上的便簽紙随筆畫了起來,找些事做。

陸西嶺回來時已經是傍晚,肩上背着訓練包,頭戴着頂白色的鴨舌帽,一進屋先愣了下,喊:“奶奶,你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

陸老太皺眉,頭卻沒朝他擰過去,對着別個方向說:“我來自己家還要打招呼?周末你還跑去訓練,就不能好好休息,不睡好吃飽怎麽長高?”

陸西嶺套上家居鞋,把訓練包往邊上随意一放,那麽大個客廳,他偏偏要走到池夢鯉跟前,擋住了奶奶看她的視線,說:“一米八五了,比比?”

陸老太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擡手擺了擺,說:“別擋着小鯉魚給我畫畫。”

陸西嶺顯然怔了下,坐在陸老太旁的伯娘笑:“怕你奶奶兇你妹妹不成?”

池夢鯉畫的只是速寫,但她筆觸細膩,喜歡營造一些氛圍,尤其是眼神有光,陸老太見慣了好東西,稚嫩還是老成,亦或者裝腔拿調都分得清楚,此刻她慈祥道:“畫得确實不錯,秋香教得好。”

陸少爺眼神落了她一眼,雙手插兜,一句表揚也沒有。

晚上她去老屋,陸西嶺已經大馬金刀地坐在木椅上,燈也沒開,春末的夜晚,他燒了壁爐。

池夢鯉撸起袖子給他揉肩,緊繃的肌肉,要很用力才能揉放松,而他還烤着壁爐,池夢鯉覺得自己要在屋子裏悶出水來。

“回南天快到了。”

陸西嶺語調懶散:“所以烤一烤屋子,你熱嗎?”

池夢鯉身上有薄薄的汗,但嘴上說:“還好,晚上的平房是有些冷的。”

他微阖着眼眸,說:“奶奶來了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池夢鯉微愣煮,替他揉肩的力度稍稍停頓,解釋道:“奶奶不讓打。”

陸西嶺輕嗤了聲:“她就是來看你的。”

她掌心落在他肩上,覆蓋在薄薄的T恤裏,感受少年的熱意滾燙。

“那、我是不是不應該陪着喝茶?我不清楚這些。”

陸西嶺忽然擡手理了下衣領,昏暗的屋子裏看不清,骨節分明又滾燙的指腹碰了她指尖一下,幾乎是同時,兩個人把手縮了回去。

下一分鐘,陸西嶺站起身,拿燒火棍往火堆裏捅了捅,說:“下次我奶奶再來,你也不用跟她說什麽,安靜做你的事就行,她是個挑剔的老太太,有一個點合她心意就喜歡,做錯一件很小的事不合心意,就老死不相往來。”

池夢鯉看着那壁爐裏濺出來的星火,像一束束花照耀在黑夜裏,燒進去的枯枝是陸宅裏的臘梅枝桠。

少年對她說:“你先回去,我滅了火再走。”

池夢鯉指尖背在身後攏了攏,一點點将袖口往手腕上褪,少年半蹲在火光前,猶如燒出一道肩頭寬闊的剪影,像她在如履薄冰的陸家裏遇到的一枝伸來的扶杖。

***今夜***

“有臘梅效果的煙花嗎?”

池夢鯉問出來時,一旁的經銷商先是一愣,轉念趕緊翻文件夾裏的圖冊,說:“這個……好像……”

“如果沒有,那我就換下一家了。”

“可以設計!”

“多長時間?”

“如果有圖紙的話,一周就可以了。”

池夢鯉肩膀依然微繃着,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鬼使神差就動了這個念頭。

把圖紙交給煙花廠之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第二天還要來看測試效果。

她想到陸西嶺要她做的那三分鐘平板支撐,于是拿微信給他發了條信息——

【兩分鐘行不行?】

陸西嶺:【呵】

陸西嶺:【三分鐘熱度】

池夢鯉:【?】

她做事自诩堅持,否則也不會在這家公司裏堅持到現在,說她三分鐘熱度她不同意,但隔着手機屏幕,池夢鯉都能猜到他此刻冷嘲的面容。

可能這三分鐘熱度,指的是從前的她吧。

咬了咬唇,把手機熄屏。

回到出租屋又是接近淩晨的鐘點。

陸家的十點門禁被她破了一次又一次。

陸西嶺沒在客廳,她動作盡量放輕了,本以為他已經睡着,誰知道洗完澡剛拉開浴室門,次卧的推拉門就被劃開。

她把換下來的衣服抱去陽臺的洗衣機,途經他時盡量把視線壓低。

然而就在她把衣服堆進滾筒裏時,一個念頭猛地竄進了疲倦困頓的腦子裏。

與此同時,男人一腳踏進了浴室。

“等、等等!”

池夢鯉一個箭步擠了進去,不顧陸西嶺也在裏面,水蒸氣氤氲的四方天地裏,她腳尖擦到他的腳邊,又熱紅着臉把留在裏面要手洗的內衣褲拿走。

太不方便了,實在太不方便了!

要麽陸西嶺走,要麽她滾蛋!

晚上躺在床鋪裏,已經困得要命的池夢鯉強撐着意志,又練了一會平板支撐,床墊這樣軟,她撐了一會就……趴了下去。

“噗”地一下發出棉花被子的聲音。

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的時候,她剛收拾好坐下,就聽見陸西嶺陰陽怪氣:“說要做視頻也就玩了兩天,你那平板支撐恐怕這輩子都撐不過三分鐘了。”

池夢鯉勺子輕磕到碗沿,所以說她三分鐘熱度,是指拍視頻,而不是感情麽?

她抿了下唇,道:“最近要策劃年會,到時候也能搜集素材做號。”

陸西嶺一副“我就靜靜看你撒謊”的姿态,道:“地主家的驢也是吃主人畫的餅就飽的。”

“難道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出生含着金湯勺麽?大家都是做一份工賺一分錢,不偷不搶,社會安穩。”

池夢鯉在陸西嶺多日的打壓下忍不住爆發了。

他卻一點沒有愧疚之心,反而問她:“這就是你不回陸家要自力更生的理由?”

說到這,他語氣微微一頓:“維護社會長治久安?”

池夢鯉:“……”

誠然,陸家産業裏小小的一環就夠她錦衣玉食了。

“是媽媽讓你來的吧。”

池夢鯉有些意氣用事:“跟我當回兄妹,讓我認回陸家,再抨擊我的現狀,好讓我低頭回家。”

陸西嶺的心機,只會比池夢鯉想的更陰暗。

他眉梢微挑,沒有正面回複,而是起身道:“吃飽了就來做。”

視頻沒有堅持每天拍他也就懶得計較了,但運動是他的生活習慣,他自然就認為所有人都能辦到。

池夢鯉心知自己三分鐘做不到,但比昨日長些時間就是進步。

她心态坦蕩地趴下,雙手撐在軟墊上,腳尖立起,腰腹收緊,該用力不該用力的地方,她都亂七八糟地一起使起了勁。

這時陸西嶺将手裏的咖啡杯放到她小腹下,池夢鯉眼瞳一睜:“哥!”

喊陸西嶺三個字太費力氣了,一聲哥你讓妹妹受這種折磨:“好熱……”

咖啡杯的熱氣會漫起,縷縷繞在她的小腹上,燙着頂撞。

“不這樣,什麽時候到三分鐘?”

他這樣說的時候,好像真的要走,但池夢鯉知道他更想折磨她。

于是在堅持不住的時候,直接往下一壓,用小腹蓋住那咖啡杯。

陸西嶺果然眉頭微微一凝,池夢鯉心裏哼了聲,雖然小腹滾燙,但陸西嶺不爽,她就高興。

盤腿坐起身,拿起計時的手機給他看:“進步了。”

陸西嶺扯唇:“但願你能在過年前做成。”

池夢鯉不喜歡“過年”這個字眼,因為它代表團聚,代表親朋好友,代表孤苦無依。

“那我不做了,反正你過年就走。”

她撇過頭去。

陸西嶺冷笑一聲:“做不成,你看我走不走。”

“我能不能換個體檢指标?”

“就你這身體素質,做什麽運動能堅持三分鐘?”

池夢鯉再次被他毫無情面地戳穿,站起身道:“跑、步、啊!”

陸西嶺忽地了然,略微點頭道:“那明天早起,下樓跑兩圈。”

池夢鯉:!!!!

“天氣冷是嗎?”

陸西嶺把她不去健身的理由都想好了,慢悠悠道:“我這兩天也覺得冷,讓人今天把跑步機送來,我也不去健身房了。”

池夢鯉腳疼,被自己搬起的石頭狠狠砸了一下。

白天還要和煙花廠溝通年會的煙花效果,擡手扶額,越想越不通,忍不住小聲說:“不是,這陸西嶺有病吧。”

“你哥又犯什麽事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坐在對面的廖梵拿鐵勺子挖了勺香菇。

“他說我要是平板支撐過不了三分鐘,他就不走了。”

“那你哥能過三分鐘嗎?”

池夢鯉點頭,廖梵嘆了聲:“現在能做到這樣的男人不多了,可惜啊……”

這時坐在一旁的蕭湘君哼了聲:“當哥的都賤,小時候我哥跟我比賽挖鼻孔,輸了就要吃掉。”

“噗!”

廖梵一口菜差點噴了出來,幸好用手捂住。

池夢鯉擡手撫額:“正吃着飯呢。”

基于比賽過于慘烈,她們就不過問到底誰輸誰贏了。

“你哥也算為你好,多運動健康。”

廖梵有帥哥濾鏡,如果不是陸西嶺除了皮囊一無是處,她也會覺得對方是優質股。

池夢鯉朝兩人展開微笑唇,說:“我這周都要弄年會煙花的事,不在公司,有事電聯。”

“煙花這麽隆重啊?”

蕭湘君說:“不是定了看個效果就行嗎?”

她站起身收餐盤,聞言唇角微頓,轉而朝蕭湘君道:“要在你直播間放的,自然得花點心思。”

蕭湘君高興道:“回頭請你吃飯。”

煙花廠臨近年關,訂單頗多,但因為池夢鯉的金額夠高,又是背靠大博主,到時候給煙花廠宣傳,自然有的是流量。

是以都花了時間跟她一起把效果做出來。

“這個效果還是有些普通,顏色要是金色的,臘梅是五瓣花,綻放的時候四周有流星穗落。”

她的要求簡短,但煙花廠的人卻頭疼。

現在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馬上就要年會了,她咬了咬牙:“我今晚在這裏跟你們加班。”

作為甲方她不需要這樣勞心勞力,但廠長聽見池夢鯉要留下來,也不得不把人手派給她,回頭把簽合同的下屬拎出來罵了一頓。

但那字明明是他簽的。

這班一加就到半夜三點,陸西嶺在她說今晚加班時就沒回複了。

一身的硝酸味,她恨不得趕緊回去洗澡,送她到家的是咬牙說一周可以做出臘梅煙花的年輕銷售,叫沈貫。

“今天辛苦池小姐了,您的設計稿很漂亮,等項目結束,一定請您吃飯。”

對方下車給她開門,池夢鯉一心只想做好煙花,此刻睡意綿綿地搖頭:“不用,今天你們也辛苦了。”

沈貫擡頭往陳舊的老區樓上望,問了句:“是樓梯樓?您住哪層,我送您。”

池夢鯉笑:“不用您您您地叫。”

說着她也往樓上望,剛要指,就看到漆黑的一幢老洋樓上,亮着一盞昏黃燈火。

一道高挺的長影立在風宵中,朦朦胧胧的夜色裏看不真神情。

池夢鯉用力眨了兩下眼睛,試圖讓自己清醒:“不用,您快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再測試。”

她話落,沈貫也笑:“池小姐不也是您您您?”

池夢鯉微微一怔,而後掩唇笑。

等上了樓,手扶上防盜門,不知剛才那一剎而過又映入瞳孔的身影是不是他。

這麽晚了,是在等她麽?

她把生鏽的鐵閘門往裏一推,然而漆黑鋪到了腳邊,一室幽暗,唯有那縷淺薄的梅花香在等待她。

陽臺的燈也是暗的,所以,剛才是幻影?

陸西嶺根本沒有出現在陽臺裏等她。

池夢鯉拖着疲倦的身軀走進了浴室,洗完頭舉着吹風機吹到手都累了,再趴到床上已經是四點多。

她強撐着意志跟陸西嶺發了條微信:

【我倒班,明早不用做我早餐。】

算上這頓,她已經連着晚飯也沒有吃他的了。

這一覺就睡到了中午。

池夢鯉下午還要回趟公司彙報進度,晚上再去煙花廠看成品。

陸西嶺在廚房裏不知又添置了什麽新東西,此刻嗡嗡嗡地響。

她揉着太陽穴進去倒熱水,長卷發散在肩上,一件寬松的棕灰色毛衣長到大腿。

客廳裏已經擺了陸西嶺讓人送來的跑步機,就安在飄窗邊上,老城區的舊樓視角一般,但勝在樓距足夠寬,視野能望到底下的中心花壇。

陸西嶺從廚房裏出來,說着風涼話:“挺好,為了早上不鍛煉,直接半夜不回家。”

他這個哥哥的身份真是越當越自然了。

池夢鯉現在覺得他根本就對她沒有別的意思。

只是天之驕子不服那股氣罷了。

她懶洋洋倚在廚房通向陽臺的門邊,說:“這小廟已經裝不下你的生活質量了。”

“滴~”

廚房裏的新設備完成了它的工作,陸西嶺揭開蓋,一股奶香撲鼻。

她視線不由望過去,竟然是面包機。

陸西嶺裝盤,用法式長刀劃成三公分左右寬的切片,不粘鍋裏煎着牛排,這肉質,只需把黃油丢進去,再把牛肉鋪上,掐準時間出鍋,萬分不會出錯。

池夢鯉看着西餐盤上鋪的牛排和餐包,忽然想起件事,對他說:“夥食費也要跟你分攤,忘了算了。”

陸西嶺把牛排端到餐桌上,語氣比室外的冬天還要冷:“不是說我含着金湯勺出生麽,那點錢你以為我會看得上?”

池夢鯉覺得陸西嶺的嘴巴是淬了毒的,在外人面前就得體紳士,在她面前就原形畢露。

她還更有教養,不會說他牛排煎老了。

“我今晚還要繼續加班,你……別鎖門。”

陸西嶺臉色冷到極致。

池夢鯉吃完飯主動把碗碟放到洗碗機裏,臨出門被陸西嶺遞來個保溫手提袋。

“做多了,下樓扔垃圾桶。”

切了片的面包被整齊放進透明的食品密封袋,池夢鯉說:“那我拿去公司吧,反正你也覺得我上班的地方是垃圾。”

陸西嶺淡掃了她一眼:“晚上讓員工幹到三更半夜,你也不會張嘴讓你哥去接,笨到上陌生男人的車,也就只有你這種老實人會打工打到這種份上。”

老、實、人?

池夢鯉第一次被人這麽形容,她咬了咬牙,微笑道:“不好意思,雖然我們公司又垃圾又事多,但我還是、暫時離不開它。”

不離開它,就還是留在臨杭市,不跟他走。

為了個破公司,不跟他走……

陸西嶺神色如常地澆他的臘梅,只是水流有些急了,濺出來幾滴到花梨木外。

*

煙花廠裏技術工跟着池夢鯉一起做今晚的第三次測試。

沈貫有些擔心廠長又要罵,但他來空地看了幾分鐘,沒說什麽就走了。

有同事揶揄沈貫:“你就看人家池小姐漂亮,把訂單簽下來,要是做不成,廠長把你賠給她。”

池夢鯉站在旁邊改設計稿,身上穿着披肩式的秋棕色毛衣,修身牛仔褲下是雙高筒皮靴,雖然是深冬天氣,但工作起來就不覺得冷。

“不會,我相信你們能做出來。”

沈貫正不知如何解釋時,池夢鯉過去給他解圍,順道把設計稿遞給了他們。

這時廠裏的後勤給大家送宵夜,是剛蒸出爐的香芋臘肉糕,沈貫讓池夢鯉先過去吃。

她搖了搖頭,提了下包裏的幹糧:“帶了。”

“面包太硬太冷,還是吃點熱的吧?”

“自家做的。”

沈貫一聽:“你做的?手藝真好。”

通常這種話後面,她就應該說一句嘗嘗。

“我哥做的,鹽放多了,要我吃光。”

話一落,衆人笑出了聲,再沒人讨她的面包。

晚上沈貫送她回去,池夢鯉也沒有拒絕,只是到家之後,那盞燈火卻是暗的。

昨晚陸西嶺明明是在陽臺上看見她回來,否則不會說她坐陌生男人的車,那今晚……

已經兩點了,他不耐煩等下去也就睡了,誰還會每日每夜地等一個人,過幾天就倦了。

就像三分鐘熱度。

然而就在沈貫送她到樓下時,樓道的感應燈忽然亮起。

池夢鯉正跟沈貫說着明天的安排,就瞥見一抹不容忽略的修長暗影出現。

陸西嶺穿着一身黑色的沖鋒衣,領口拉到頂,襯出一張厭世臉,單手插兜的範兒仿佛在走T臺,如果不是他左手還拎着東西的話——

“哥?”

池夢鯉以為自己在夢游:“這麽晚你怎麽下樓了?”

男人語調淡淡:“倒垃圾。”

池夢鯉:“……”

沈貫:“……”

池夢鯉跟沈貫道別,等了陸西嶺一會,他回來時說:“怎麽,人家送你回來,不叫人上去喝杯茶?”

“淩晨兩點二十分了。”

“喔。”

聲音仿佛是從鼻翼哼出來的:“原來你也知道晚。”

池夢鯉沒理他,蹬蹬蹬地上樓,好像身後的陸西嶺是道洪水猛獸,他長腿邁一步,她就得邁兩步,把後背交給他,總是讓人緊張。

進了出租屋,池夢鯉拿了衣服就進浴室洗澡,裝作忙碌的樣子,不給陸西嶺指摘她的機會。

然而等洗好澡出來,陸西嶺的卧室已經關上了門。

她拿出手機要給他發信息,說明天也不用做早餐,發現他已經給她發了一條:【你當我做飯的?】

上一條還是她昨晚發的:【明天不用做我的早餐】

事實上他沒有說過要給她做一日三餐,但他每天都做,就給她一種潛移默認的意識。

此時池夢鯉給她發了個表情包,一個小人跪伏在地上,頭頂了一行字:是,少爺。

意思是不敢要求您做飯。

然而下一秒,對方回複:【?】

陸西嶺:【真當我做飯的了?】

池夢鯉:【……】

池夢鯉:【這表情包是跪着,表示對錯誤的反省,是代表明白了。】

陸西嶺:【那有表情包寫着“是,要飯”的嗎?】

池夢鯉盯着屏幕安靜了兩秒,在熄屏前回了個表情包:【一張床上寫着:要睡】。

困意席卷,她一睡就沉沉到中午。

作息嚴重颠倒。

但中午的時候,陸西嶺照舊做了午飯,池夢鯉進去廚房,瞥到自己昨晚放到流理臺邊上的密封袋,裏面的面包已經吃光了。

“明晚公司年會,我打算給你策劃的號拍些視頻素材,有空去嗎?”

陸西嶺刀叉劃過鳕魚,聞言眉眼不擡:“偶爾想起要你哥做的號,看來是真用心了,下次想起又不知是什麽時候,我現在就當每一次的拍攝是最後一次,你說對吧。”

池夢鯉挽起耳廓的鬓發,吃了一口奶油味過于重的煎鳕魚,點頭道:“不愧是專業運動員,心态絕佳。”

兩人兄友妹恭地吃了午餐,晚飯池夢鯉照舊加班,因為年會迫在眼睫,其實煙花放出來效果都大查不差,只要不是啞炮就行。

但她的執着讓煙花廠都出乎意料,沈貫說面對有審美和追求的甲方,其實是互相成就的過程。

池夢鯉這晚直接沒回家。

陸西嶺的毒舌已經所向披靡不顧周圍生靈,電話裏說:“你今晚的年會我是開臺救護車去?”

再熬下去她真是怕猝死。

“年會結束我就能休息了。”

“嘟嘟嘟~”

池夢鯉不确定陸西嶺會不會來。

但今晚的直播間一定會開。

她把定位發給他,那是絕佳的觀賞點,因為煙花會朝他的方向展現。

人群簇擁站在觀賞區前,有人在倒數:五、四、三、二、一!

點火的瞬間,一道利箭穿梭入深夜的海,緊接着“砰”的一聲爆破,夜幕為布,一朵朵金色的五瓣花如流星低垂。

不是一瞬間的燃放後消失,而是如有枝桠一般一朵朵地向上綻放,最後彙成了一簌簌臘梅煙花,于夜空中不斷閃耀。

池夢鯉在煙火剎那奪目的時刻,看見陸西嶺的臉。

淡薄又清隽的側顏在光影中變幻無數輪廓,就像素描的鉛筆,在細微處修飾光影,會得到又一張深邃迷情的臉。

池夢鯉朝他走過去時,有同事對她驚喜道:“這煙花太好看了,鯉鯉你做得真棒!”

一旁的廖梵還有些驕傲:“對呀對呀,我都說她放的煙花絕美!”

“……”

耳邊人聲和煙花落穗的聲音疊在一起,池夢鯉終于走到陸西嶺的身邊,她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坦白彼此的機會——

“陸西嶺,我不知你對我的氣有多重,這場煙花算是我的誠意,就當是我先說對不起。除夕快到了,過去的都要揭走,我們重新做回兄妹,我想這個場合足夠正式。”

他們心平氣和地談,總歸能得到一個好結果。

然而男人的目光從煙花墜落到她臉上,此刻微側着朝她看來,這時人群接踵而至,不知誰撞了下池夢鯉的肩膀,下一秒,男人将她的手腕束進掌中,接住搖搖欲墜,朝他傾去的妹妹。

“砰!”

天邊又是一束流星墜落的臘梅。

陸西嶺唇邊微不可察地勾起,低沉的嗓音貼着她耳邊滾落:“想我這樣就放過你?鯉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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