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風玉露》
《金風玉露》
摁下水龍頭, 流水聲止息。
商羽拿紙擦淨腿上的水漬,湊近看腳踝上的圖案。
微微蹙起眉。
錯畫的線條洗掉了,可畫好的琵琶頭也有點沾水暈色了。
——想也知道, 肯定是能洗掉的顏料啊。
他不就愛逗她麽。
偏偏她每一次還都傻兮兮地上套……
白嫩的足尖在絲絨鞋面上蹭了蹭, 商羽抿唇,目光探出門縫。
男人依舊坐在窗邊的小凳上沒有動。
她低頭看腳面,塗着透明甲油的腳趾窘迫到蜷縮。
剛才好像,真的碰到了……
他又沒勒皮帶,不是皮帶扣,那還能是什麽呢……
腳尖和臉頰同時升溫, 商羽擡手蓋上前額,慢慢籲出一口氣。
給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設,她才慢吞吞穿好鞋襪,推門走出去。
宗銳正在收拾工具,聽見女孩的腳步聲, 他眉尾揚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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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顏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商羽覺着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不自然。
“別使勁兒搓, 能留個把星期吧。”
商羽張張嘴,嗓子發緊:“哦……”
看着男人收起尖尖細細的工筆,她又很小聲:“不,不畫了麽?”
宗銳輕嘶了聲,似笑非笑睇她:“怎麽畫啊還?”
他意有所指地拍了下腿上的靠墊:“咱差點給您整出工傷來。”
“……”
商羽下意識瞟了眼男人壓在腰上的軟墊,窘迫低頭:“我不是故意的……”
想了想, 她又覺得責任不全在自己。
“誰讓你亂開玩笑啊!”
宗銳扭頭, 一眼先看到女孩緋紅的臉頰和耳朵。
再往下, 是她重新穿好鞋襪的小腳。蕾絲裙擺和絲襪邊沿間,露出一截剛被他握在手裏的白嫩腳腕……
宗銳眸光動了下, 很低聲:“嗯,怪我。”
他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活該玩火焚身。
還苦了他大兄弟……
罰站。
有點意外男人沒跟自己繼續貧,商羽反而一下不知道怎麽接了。她看向窗外。
暮色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然降臨。
“我得回去了。”
宗銳拿開腿上的墊子看不動聲色看了眼,将靠墊撂回沙發,起身。
“今兒不是周末啊,晚上還有演出?”
商羽搖搖頭:“得回去改論文,快答辯了。”
男人朝她挑挑下巴:“要不要優秀畢業生幫你?”
商羽笑了下:“咱倆的專業又不一樣。”
“專業不對口,咱搞後勤啊。”宗銳走向茶幾取上車鑰匙,“走——”
“先把你喂飽,再送你回家。”
商羽立在原地,張張嘴:“我自己叫個車就行……”
男人停下腳步,審視般看着她:“死活不讓送呗?”
“怎麽?”他很輕地咂了下舌,好整以暇的:“覺着咱拿不出手?”
“……”
“不是……”
您是太拿得出手了。
商羽朝男人手裏的車鑰匙示意:“你的車太惹眼了,我在網上都刷到過兩次了……”
宗銳垂眸看車鑰匙,眉心動了下。
“懂了。”他舌尖沿着牙槽劃了一圈,哼笑,“咱還在‘幽會’階段,對吧?”
将車鑰匙撂回吧臺,男人嘆息得很刻意:“誰讓我沒名分呢。”
“……”
見他腳步未停,依舊一副要送她的架勢,商羽猶豫開口:“那,我們——”
“換個不惹眼的。”男人懶懶接上。
兩人一起下樓,宗銳讓女孩稍等下,自己往酒吧深處去了。
沒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上多了倆頭盔。
商羽有點意外,下意識往酒吧門口看。
立即輕“哇”出聲:“好漂亮啊!”
門外多了一輛電摩,芥末黃撞色奶油白的搭配,車前的大燈正正圓圓的——無論配色還是造型都很複古,正戳商羽的審美。
宗銳一聽就樂了——之前對着他那全球就三輛的超跑,人也沒誇過“漂亮”。
走過去将奶油色頭盔往女孩腦袋上戴,他翹唇:“這就漂亮了?”
“不漂亮麽?”商羽拽了下頭盔帶子,伸手摸車前圓圓的大燈,“多可愛啊!”
男人看着她:“嗯,是很可愛。”
商羽笑眼彎彎:“對吧——”
“我是說你。”
宗銳壓了下頭盔,又忍不住捏頭盔下女孩的臉蛋,笑:“跟個小蛋糕似的。”
餘光瞥見路邊有幾個女孩頻頻看他們,商羽有點不好意思地撥開男人的手。
“你在哪兒買的這麽獨特的電摩托啊?我都沒在路上見過。”她好奇問男人,想了想又道,“其實在吳蘇,電瓶車更方便,你沒發現嗎?”
老城區交通阻塞,景點集中,好些來玩的外地游客都會租借電瓶車出行,比打車經濟實惠,還更自由暢通。
宗銳輕呵:“發現了。”
自行車道修得跟車道一樣寬不說,每回開車出門,就沒一次不堵的。
将磨砂黑頭盔扣到頭上,他問女孩:“想吃什麽?”
商羽沒吭聲,兩眼正盯着電摩托後座,又垂眸看自己身上的旗袍。
“我這……不好坐啊。”
話音剛落,一條健碩的胳膊便箍上她腰身,穩穩将她提溜上後座。
扶着人側坐好,宗銳長腿一跨坐到前面,又抓着女孩的胳膊環過自己腰身。
“抱好。”
商羽被男人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操作怔愣住,指尖觸到衣料下強勁的肌理,她手心不由一緊。
看着腰間的小手無措又僵硬地握起來,宗銳的唇角也跟着慢慢揚起來。
“前頭還抱着舍不得撒手——”
他側眸看女孩,玩味痞笑:“怎麽這會兒又不好意思了?”
商羽一窘,擡手就在男人側腰拍了把。
“誰舍不得撒手了!”
她那個小巴掌打在男人的腰肌上,無異于小貓撓癢癢。
宗銳被撓得後背一僵,腰眼都跟着麻了。
舔了下唇線,他眸光轉暗。
“抱緊。”
周圍看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商羽臉上一熱。
“你開你的——”
嘴硬的話還沒說完,她就被突然起步的摩托推到男人後背上。
“宗銳!”商羽驚而怒道。
“诶。”男人立刻應道,聲音裏都帶着滿足的寵溺,“又叫哥哥幹什麽啊?”
他輕啧了聲:“你別說,以前我還覺着我這名兒沒什麽特別——”
“怎麽給你這麽一叫,就挺好聽的?”
“……”
商羽抿抿唇沒說話,搭在男人腰上的兩條胳膊默默往前伸了伸。
完全環上勁瘦的腰身。
宗銳低眸睨了一眼,唇邊就再也放不下來了。
“想吃什麽?”他又問了一遍。
商羽一時茫然,轉眸看到旁邊另一對同騎電摩的小情侶:兩人一看就是來玩的游客,女孩也戴着可可愛愛的頭盔坐在後座,正和男友商量是去吃水煎包還是蘇面。
商羽眼尾彎了下。
“你還沒去過這邊的小吃市集吧?”她扯了下t宗銳的衣角,“要不我們去那裏逛逛?”
“那兒有什麽?”男人問。
“就,吳蘇的特色小吃都有,好多外地游客都會去吃。”頓了下商羽又補充道,“不過也不是游客專供,味道還是挺地道的。”
“成啊。”宗銳應道。
看着路邊探牆而出的薔薇花,感受到背後柔軟的溫度,他忽然就覺得,騎這電瓶車可真好。
比開跑車賽車都要好。
緩慢地眨了下眼,男人的眼底沾染春色和笑意。
“商小姐給我當導游,去哪兒都好。”
商羽莞爾,又拽了拽男人的衣角,按照手機導航給他指路:“這邊——”
他們披戴暮色彙入到肉包鐵的隊流裏。
他們來到煙火騰騰的市集,擠在游客堆裏買了赤豆小圓子,龍蝦生煎包,還有之前沒喝過的碧螺春奶茶。
商羽第三次被人認出後,男人将沒吃完的醉蝦打包,拉着女孩匆匆離開。
出來後不知道怎麽又走錯了路,電摩誤入一條商羽都沒來過的小巷。
沒有游客與人群,街巷裏都是居于鬧市的江南人家。
棋牌室裏傳來阿婆阿公們的吳語說笑,敞門的老房小院裏飄來家常飯菜香。
電摩繞開各家門口的花花草草,避開窄巷裏散步的小貓小狗,停到擺着一籮筐鴨蛋的院門前。
花五塊錢買了三個鹹鴨蛋,付款時,又不小心打翻了人家門前的月季花盆。
賣鴨蛋的老伯坐在院裏看電視,頭都不回地擺擺手讓他們走就行了。
宗銳将一張粉鈔壓在門口的水壺下,重新轟起電門,帶着女孩駛向巷口。
水做的老城,出了水巷,眨眼便是河道。
夜色籠罩吳蘇,河岸上亮起燈火,為河中的游船送上晚春夜景。
宗銳降了車速,不緊不慢地跟着河裏的船。
船裏的歌聲也飄到岸邊。
“唱的什麽?”他問商羽。
商羽聽着耳熟的曲調,一下想不起歌名,只答:“是首老吳語歌了。”
游船裏歌聲止,掌聲起。
游客們又哄着,讓導游再來一首。
宗銳笑:“這年頭當個導游也不容易。”
商羽點頭附和:“做生意嘛。”
男人啧了聲,慢悠悠的:“咱商向導,不來一個?”
商羽愣了下:“嗯?”
“怎麽這麽難呢?”宗銳搖頭輕嘆,“聽名角兒彈詞得搶票,聽導游唱歌也不行。哎——”
他拍了拍腰間的胳膊:“咱就不配有個VIP專場麽?”
商羽在男人背後無聲笑出來。
“你想聽什麽啊?”
宗銳得逞揚唇:“都行。”
你一開口,就是我的人間四月天。
商羽努唇思索,擡手輕撫被晚風拂亂的發絲。
眸光微動,她一下想到了。
——沒有比這首歌,更适合此時此景的了。
抿了抿唇瓣,女孩柔聲開口:
“晚風啊,撩撥着情人心上的弦
彈一曲,把你帶到我的身邊……”①
男人握着車把的手松了下,有點意外她沒唱評彈曲目或吳歌,而是唱起一首他也能聽懂的,情歌。
吳侬軟語唱情歌,聲聲軟糯,句句纏綿。
春風都醉了。
“白露啊,浸潤着情人溫柔的臉
叩開我,藏心中的情話萬千……”①
歌聲突然停下來,想到下面的歌詞,商羽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唱下去了。
“金風玉露啊一相逢,便是你我兩心相悅——”
身前的男人忽而開口,接上她的歌唱了下去。
商羽一驚:“你,你也會啊?”
宗銳笑笑沒說話,繼續往下唱。
男人低磁的嗓,醇厚的音,和這首情意綿綿的慢歌很搭:
“悄悄訴說娟娟思念,白露依偎在晚風間……”
商羽垂眸看着被自己抓皺的衣擺,眼中的笑終于漾到嘴角。
合上男人的歌聲,她輕聲和他一起唱:
“金風玉露啊一相逢,便是你我紅塵相偕
輕輕挽手慢慢向前,晚風唱晚随白露眠……”①
他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綿綿密密的,落進月色與晚風裏。
兩顆心就這樣撞在一起,相依相偎的,落入滾滾紅塵中……
曲終,商羽臉上的笑意不散。
她往前坐了坐,下巴伸到男人的胳膊上。
“你也喜歡這首歌啊?”
宗銳輕呵出聲:“這歌兒,我聽了得有二十年。”
“我爸媽剛結婚的時候,我爸就給我媽唱的這首。我那活爹說了,婚雖然結了,但該有的步驟咱不能缺——像表白這事兒。”
“那後來呢?”商羽追問,她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宗銳爸媽的愛情故事——誰不喜歡不向往至死不渝的浪漫呢,“他們是不是老唱這首歌啊?”
“唔。人家倆結婚紀念日的保留曲目。”
商羽笑:“那這是他們的定情曲目了。”
宗銳“嗯”出一聲,又低低笑了:“那這定情曲目咱倆都唱了,是不也該——”
“定點什麽?”
又來。
商羽在背後嗔了男人一眼,小聲:“讨厭……”
宗銳低低笑了下:“我又讨厭了?”
——聽這語氣,人反而還很受用。
似乎打一開始,就看破她總是正話反說,嘴硬心軟。
單手松了下車把,男人手抄進兜裏,摸出來什麽。
商羽沒看見,只感覺抱他腰身的手腕上忽地一涼。
她收回手,驚訝地發現自己腕間多了串茉莉花。
“你什麽時候買的啊?”
男人笑而不答,只輕聲問她:“現在還讨厭我麽?”
“……”
商羽看着手上的茉莉花串,顴骨快要飛到太陽穴了——在他看不見的盲區裏,她不用再遮掩滿心的歡喜與悸動。
“還有一點讨厭……”
宗銳氣音笑起來,聽不見聲音,只有貼靠他的女孩才能感受到後背愉悅的震顫。
“老子就說你難哄吧。”
張張嘴還沒來得及辯駁,商羽就感到另一只手腕上又是一涼。
她彎彎唇縮回胳膊。
立時愣住。
——不是茉莉花串,而是一串珍珠。
跟她登臺表演時最常戴的那串很像,又比那串成色好很多:每顆珠子都珠圓玉潤的,在夜色中光澤明亮。
她睫毛顫了顫,擡眸:“這……”
“本來打算等你答辯拍畢業照送的。”宗銳解釋道,又無奈啧聲,“可惜那天我有事兒。”
“趕早不趕遲,先給你。等那天忙完了,咱再給你補個畢業大禮。”
商羽眸光微動,輕輕撥了下腕上的珍珠。
“沒事。”
“那天也就拍個畢業照而已……”
“那怎麽成?”男人定聲道,“一輩子能畢幾次業啊,這可是大事兒。”
他偏頭看她,落在夜色中的目光很深。
“以後,你所有的重要時刻,我都不會缺席。”
商羽的心猛拎起來,又倏地降落。
——被一只溫柔的大手,穩妥地接住了。
是啊,畢業是大事,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在為畢業後的種種茫然擔憂。
可剛才,他說要參與她的“以後”。
以後,似乎,就變得不那麽可怕了……
皓腕戴着無暇的珍珠手串,無聲地,再一次從後面環上男人的腰。
——比之前更緊密,也更眷念。
宗銳翹起唇邊,車把上騰出一只手來,握上女孩的手背。
“現在呢,我還讨厭麽?”
商羽沒說話,側臉靠上男人後背,無聲笑了。
不讨厭了。她在心裏認真答。
現在,我要開始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