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樓臺會》
《樓臺會》
玻璃尖角深深劃進肉裏, 他手腕上的血立刻汩汩冒出。
邵知弦動作未停,又攥着刀片再次劃下去。
“你別——”商羽大驚,沖上前, 腳下一趔趄。
好在身旁的男人比她動作更快。
宗銳一個箭步就邁到車旁, 在玻璃再次切入手腕的前一秒,他眼疾手快地攥住了邵知弦的胳膊。
血跡斑斑的玻璃角倏地偏斜,在宗銳本就滲血的手背上又劃出一道紅痕。
他置若罔聞,另只手拎起邵知弦的衣領。
“邵姨和警察馬上就來了,你現在尋死覓活——”他偏頭朝跌坐在地上的商羽示意,“讓她怎麽跟你家裏人交代, 啊?!”
邵知弦眼睫動了下,目光僵硬地看向臉色煞白的女孩。
宗銳松開邵知弦領口,居高臨下地睨他:“是男人,就先收好你的爛攤子。”
“敢做敢當,老子還能高看你一眼。”
“……”
滴、噠——
邵知弦的手腕和抓玻璃的手都在不斷淌血。
唇葉無力動了動, 他手上的碎片當啷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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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爺!”
遠處有人在高呼:“小宗爺——”
宗銳應聲,擡手向地庫入口的方向示意。
商羽望過去, 遠遠眺見藍色警服和醫生的白衣。
後面還跟着踉踉跄跄,二臉驚惶的父母。
她緩緩松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徹底洩了勁。
意識和直覺遲鈍回歸,腳腕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商羽低頭看。
——剛才跌倒時,玻璃茬都紮進她的小腿裏。
**
邵知弦率先被救護車拉去醫院。
現場雖然狼藉不堪,但好在人和車都沒什麽大事。
聽過事情經過的警察考慮到他們三人之間的關系, 建議他們內部自行處理。
警察離開後, 宗銳和商家一行人也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趕。
成茂帶來的醫護并非120急救, 而是直接聯系了宗盛控股的一家私立醫院。
他的考慮很有先見之明——他們的車開進醫院後,VIP電梯便将一行人直接送到頂層病房。
高級私院, 隐私保密确實沒得說。
邵知弦對自己下手夠狠,劃斷了手腕的筋脈不說,他抓玻璃片的右手,更是被傷到了神經。
這種情況,一般人慢慢恢複就好,不會影響生活。可邵知弦是要彈三弦的。
專家醫生診療後婉轉表示,若是還想像以前一樣登臺暢演,怕是要好好費一番功夫了……
相比手傷,他的心理問題似乎更嚴重——醫生推測他有重度抑郁伴随焦慮症。
醫生走後,宗銳也跟随前來探望的院長一起離開,将病房完全留給女朋友和她失魂落魄的爸媽。
邵一岚和商奕一直處在巨大的震動之中。邵一岚完全沒了平時雷厲風行的模樣,只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商奕則連連嘆息:“怎麽會呢?怎麽能這樣呢這個孩子……”
“小羽,你的腿沒事吧?”他打量女兒腳腕上的白色紗布,關切問道。
“下午,你哥跟我打電話說你在他那兒,我還沒聽出一點不對,他跟平時也沒什麽區別啊……”商奕重重嘆出一口氣,“他怎麽,怎麽能這樣對你呢……”
“昨天,昨天他就問我了……”邵一岚輕聲開口了,“問了我好些晚宴上的事,還問我小羽和小宗爺到底怎麽回事……”
她慢慢轉向商羽,嘴唇顫了顫:“他肯定是看到你們的新聞了。你,你們刺激到他了呀……”
“……”
商羽定定看着媽媽,很輕地呵出一聲:“我,刺激到他?”
“他把我鎖起來,瘋了一樣開車撞宗銳——”荒唐多過怒氣,商羽只想發笑,“你還說我刺激到他?”
邵一岚張張嘴,似要反駁,卻什麽聲音都沒發出。
“還有——”商羽從椅子上站起來,目光灼灼地和媽媽對峙,“既然你覺得邵知弦會被新聞刺激到,那你讓營銷號爆我的身世和隐私時有沒有想過,我也會被刺激傷害到呢?!”
邵一岚愣了下,搖頭:“我,我——”
“我早說了我不願意!”商羽大聲打斷她,“我不願意和邵知弦結婚我只把他當哥哥——我就早告訴過你們的呀!”
“是你們一直不信——不,你們不是不信,是根本就沒考慮過我的感受,也沒把我的想法當回事!你們總這樣——你們一直都是這樣的!”
商羽越說聲音越高,情緒也越來激動。這段時間,或者說這些年來積壓的所有不滿與委屈,都在此刻失控地爆發而出。
“從小到大,我的事情一律由你們說了算,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可以自己做決定——”商羽深吸了口氣,眼淚簌簌而落,“那我到底是你們的女兒……還是你們收養的童養媳?!”
邵一岚大驚失色:“你,你胡說什麽?!你這孩子——”
商羽哭道:“我說得難道不對嗎?!”
“小羽!”商奕厲聲喝斷女兒,“你這樣說就太過分了!”
“……”
商羽眼睛紅紅地瞪了爸爸兩秒,生硬地偏過頭去。
“你……唉。”商奕欲言又止地輕嘆了下,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不少,“那個胡說八道的新聞,是無良媒體來咱們館子裏,自己瞎搜羅的消息。”
“他們裝模作樣地說要看演出寫稿,結果一出門,就到處打聽咱們家的家事。你的身世,和你哥的那些……也是他們聽街坊閑話,跟鄰居套話知道的。”
商羽睫毛顫了下,轉眸看向父親。
“消息出來後,你媽媽非常生氣——”商奕回頭看了眼妻子,“立刻就聯系他們删文章,還找了律師起訴他們。”
“我們第一時間就給你打電話了呀。”商奕朝女兒攤開手,無奈道,“你當時在氣頭上,我們聯系不到你啊。”
“昨晚你媽媽氣不過,還跑去跟街坊鄰居吵了一架。”他笑了下,搖頭,“你沒看見她那樣子,那麽多年的老鄰居,她說撕破臉就跟人撕破臉,一點面子都不給人家留的。”
“……”
商羽看向媽媽——邵女士頭一回沒跟女兒吵起來,而是自己坐在一邊垂淚。
見女兒看向自己,她趕緊不自然地別過臉。
商奕起身走到女兒面前,擡手輕輕拍了拍她胳膊:“孩子,你奶奶不是把所有事都告訴你了嗎?”
“你從生下來就是我們的孩子了。你怎麽會覺t得你……不是我們的女兒呢?”
商羽眼睫動了下,垂眸很小聲:“既然我生下來就在你們身邊,那為什麽,還要把我的戶口放在親戚家……”
邵一岚抹了把眼淚:“你以為我們願意啊——”
商奕輕“诶”出一聲,及時勸止急性子的妻子發脾氣。
他自己跟商羽徐徐道來:“這個事情,我們當年也無可奈何。”
“你親生父親你在出生後來過醫院一趟,鬧得……動靜挺大,我們只能給你辦收養。”商奕皺眉,推了下鼻梁上的黑鏡框,“可我和你媽媽當時并不具備收養的條件,沒有辦法,最後只能輾轉拜你的戶口放在了親戚家。”
“你要是覺得那個時候我們就存了要你和你哥哥結婚的心思,那就太荒唐了。為了把你的戶口放在自家,我們當時可費了不少功夫。你媽媽小月子都沒做,就到處托人到處跑……”
商羽眼睫微動,抿抿唇沒有說話。
“孩子——”商奕籲出口氣,擡手摸了摸女兒濕漉漉的小臉,“你雖然不是我們親生的,但我們一直都把你當親女兒——我們看你比親生孩子還重要的啊。”
默了兩秒,他垂低眼:“你五歲那年……你媽媽其實還意外懷過孕。不過我們沒要。”
商羽愣了下,擡頭:“……什麽?”
邵一岚白了丈夫一眼:“哎呀你和她說這個幹什麽啊……”
商奕沒有理會妻子的責備,繼續道:“不再要孩子是我和你媽媽一起決定的。我們想着既然有兒有女了,就很知足了……”
“爸和你說這些沒別的意思。這都是我和你媽媽的決定,和你,和任何人都無關。”商奕擡頭看着商羽,眼眶也有點紅了,“爸只是想讓你知道,在我們心裏,你就是我們的親生孩子。這麽多年,我們也很知足有你這個女兒。”
“……”
商羽目光熒熒地看爸爸,又偏頭看坐在他斜後方的媽媽。
邵一岚趕忙抹了下臉,擺擺手:“行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有什麽好說的……可是囡囡——”
她轉向商羽:“媽媽這些年對你好不好,你真的感覺不到嗎?”
“咱們家不從來是哥哥有什麽,你就有什麽麽?媽媽連塊油皮都不舍得讓你破,嬌生慣養着你長大,你怎麽能說你是……”
邵一岚止住話頭,眼淚又掉下來。
她偏過頭擦了把臉:“是,媽媽脾氣是差了些,有時候說你話也重了些……可是,你是我囡囡啊,我們母女哪能有隔夜仇……”
“……”
商羽唇瓣翕合了兩下,沒說出來話,眼圈又紅了一層。
邵一岚從包裏掏出紙巾,毫無形象地擦眼淚擤鼻涕。
“你的婚事,我和你爸爸一直都很操心,我開始也沒想着要你和你哥哥……是他先跟我們提的。我和你爸一合計心想那好啊,這樣你就能一直留在爸爸媽媽跟前了。”
“咱們這樣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往低裏找委屈你,往高……”她搖搖頭,“別說高,就算找個差不多的,媽媽身邊那些兒婚女嫁的,哪家不是一地雞毛。你以為嫁人是什麽好事嗎?光婆婆就夠你喝一壺的了。”
“所以囡囡,留在自家不好麽?沒有婆婆媽媽的事,爸爸媽媽還能一直這麽疼着你,護着你……”
“可是——”商羽抽了下鼻子,搖頭,“我只把邵知弦當親哥哥啊……結婚除了你們考慮的那些,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感情呢?”
“你們為我考慮那麽多,為什麽就不能顧及一下我的感受呢……”
邵一岚沉默片刻,嘆出一口氣:“我是想着……你年紀還小,也從來沒談過戀愛,保不齊過兩年,就改主意了呢……誰能想到你突然,突然和宗盛——”
她頓住,臉上的表情都皺在一起:“小宗爺他,他确實很好,可是,就是……”
“齊大非偶。”商奕替老婆補上,“你們現在感情好,肯定覺得什麽都好,可往後呢?”
邵一岚點頭:“我們也是害怕你吃虧受委屈啊囡囡……”
商羽定定看了父母兩秒,緩步走到邵一岚面前。
“媽媽。”
邵一岚眼神微晃,一下子就想到女兒小時候,也總愛這樣磨磨蹭蹭地跟在自己身邊。
她那時候就是個粉嘟嘟的團子,走起路來也跟只企鵝一樣,可愛又可憐。
——一晃眼,真的就只是一晃眼,女兒都這麽高,長這麽大了。
她好像才意識到,她長大了……
“你們疼我,為我打算,這些我都明白。”商羽看着媽媽,嘴角撇下來,“你對我好,對我視如己出,我也一直都知道,都感受得到。”
“所以雖然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你們親生的,我也一直都覺得很滿足,很幸福。”
女孩的眼睛又紅了:“有你們這樣的爸爸媽媽,我也覺得很幸運,很知足。”
邵一岚:“囡囡啊……”
商羽揉了下眼睛:“可我已經長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生活——”
她深吸了口氣,終于說出這句話——也終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比起你們的疼愛和保護,現在,我更需要你們的支持,和尊重。”
邵一岚和商奕怔住,面上同時一震。
商羽笑了下,看着媽媽:“或許你覺得,宗銳不是我的良配,因為他是宗盛的少東家,是小宗爺。”
她很慢地眨了眨眼:“可對我來說,他只是宗銳,是我真心喜歡的人。”
“我要和他在一起。”
——像他自始至終,都堅定不移地奔向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