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

商羽從來沒有這樣坐過飛機。

盡情俯瞰萬米高空的絕佳視角。

耳機裏中英夾雜的無線電通訊。

更重要的是, 身旁的愛人即是駕駛員。

他帶着她騰空萬米,再平安降落——前所未有的興奮感和安全感。

直升機降落在京北宗盛大廈的停機坪。

非必要宗銳不用司機,都是自己開車。

帶着女朋友下到地庫, 男人啓動很久沒開的一輛轎跑。

狡兔三窟, 家裏老頭兒八窟都不止,不提前打聽好,根本不會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給老管家挂了個電話, 宗銳朝着郊外的一棟老園子開去。

看着車窗外不斷後退的陌生街景,商羽的心也不自覺慢慢收緊。

——越來越忐忑。

這份忐忑來自于對方是宗銳最為權威的長輩, 更因為,這位長輩并不認可她……

看出商羽的不安,宗銳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握上她的。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 男人又敞開話題,說晚上帶她去吃最地道的涮羊肉。

一路走着聊着, 車開了挺久, 路過京北最繁華的金街, 又開上了橋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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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轎跑開進一個看起來隐秘又高檔的社區。

等車繞過人工湖時, 商羽打量着周圍的建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這哪是什麽高檔社區啊。

這兒全是他們家的。

有山有水的錯落宅院讓商羽有種回到吳蘇園林的錯覺。

而且看起來,這裏比暗香園還要大……

頃刻,車停到一棟大宅面前, 門口早有人翹首以待。

宗銳下車朝人大步走去, 笑容粲然:“趙伯!”

老管家也笑得一臉慈愛:“小銳回來了。”

他伸手去接行李箱:“昨兒知道你們要來, 我一早就等着了。”

宗銳胳膊晃了下, 沒讓人幫自己拿行李。回身去牽小步輕移的商羽,她攬上她後腰。

“這就是商羽。”男人主動介紹身邊人, 掩不住的驕傲,“咱把準媳婦兒帶回來了!”

商羽颔首打招呼:“趙伯。”

“哎,好,好啊——”老管家連聲應着,主動迎上前。

看清商羽的瞬間,他臉色驀地僵住。

商羽心裏咯噔了下,随之騰起無辜的不解。

抿唇看着目瞪口呆的老管家,她又扭頭看宗銳。

男人眉梢動了下,明顯也很詫異。

兩人對視一瞬,他出聲提醒發怔的老人:“趙伯?”

老管家回過神來:“啊……”

神色複雜地又看了商羽兩眼,他什麽都沒說,只朝大宅內示意:“老爺在書房。”

“……”

摁下滿腦子困惑,宗銳也沒吭聲,牽着女朋友往裏走。

一直走進室內電梯,商羽才回過頭看了一眼。

——老管家依舊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呆怔地望着他們的方向。

“怎麽回事啊?”她不解問男人。

宗銳輕咂聲:“顯而易見吶——”

他朝女人吊兒郎當笑:“我妞兒又把人美呆了。”

商羽拍了他一巴掌,橫眉豎眼:“我沒跟你開玩笑——”

宗銳聳了下肩膀:“我也不清楚啊。”

“大概跟老頭呆太久了,也變得神神怪怪的……”

電梯門開,一道幽長昏暗的走廊呈現在他們面前。

踏上無聲的厚絨地毯,商羽又問:“趙伯在你們家很多年了吧?”

“唔。”宗銳阖了下眼皮,“我出生前——我爹出生前他就在老頭兒身邊了。算起來,我那活爹也算他一手帶大的。”

“小時候我爹媽扔下我過二人世界,也都是趙伯在看我。他沒孩子,媳婦兒前幾年也去了。我們家會給他養老送終。”

商羽點點頭慢“哦”出一聲:“他是你爺爺的,心腹。”

宗銳笑了:“可不。”

他一直覺得相比自己,趙伯或許才是老頭兒更信任的人。

老人喜靜,除了趙伯,家裏的傭人和廚師都是走班。眼下,諾大的宅子裏一個人都沒有,靜得讓人心裏發慌。

穿過幽長的中式走廊,走進書房門,商羽恍惚間還以為進了古董間。

滿屋子金絲楠木家具看起來古樸又華麗。房裏隐隐散着一股厚重的香味,分不清是線香,還是木頭本身的香氣。

腳步無聲地停在書櫃旁,商羽看到镂花木窗旁的老人。

第一眼看過去,很難把眼前的人和傳說中攪動風雲的首富聯系起來——他的打扮和門口的管家沒什麽區別,身上的毛衣背心都微泛舊白。

鉗起飼料喂給籠中通體烏黑的鳥兒,宗澤屹沒有回頭。

“少爺回來了。”

宗銳輕呵:“回來了。”

他看了眼身邊的商羽,京腔玩笑:“還給您帶回來位少奶奶。”

宗澤屹也笑了,慢悠悠放下手裏的飼料,他不徐不疾轉過身。

——和剛才的老管家一樣,神色一下就滞住了。

商羽正欲打招呼的聲音也同時卡住。

咽了下嗓子,她有點毫無由來地說不出話來,不知道是因為老人怪異的反應,還是被他那雙古井一般的眼睛震到了。

他直直看着她,不帶任何表情,又分明是深邃的,探究的,震動的。

他用力地看她,又像是在透過她,望向另外一個人……

靜默無聲地過了好幾秒,宗澤屹才緩聲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商羽下意識看身旁的宗銳——他和自己一樣一頭霧水。

唇瓣動了動,她輕聲回答:“商羽。”

又是一陣死寂一般的沉默。

“林昭月——”老人嗓音沉沉,一字一句,“是你什麽人?”

“咚,咚,咚——”

書架旁的落地古鐘發出沉悶的聲響,一下一下回蕩在書房裏。

也震得商羽的頭腦一片空白。

她茫然地張了張嘴:“她,她是我親生媽媽……”

“親生,媽媽?”宗澤屹目光微動,神色也是。

“她,在吳蘇?”

大腦還在轟隆作響,商羽的下意識在木然作答:“她生我的時候難産,去世了……”

“……”

宗澤屹沒有再說話,沉默地緩慢地往書桌走去。

他神色非常平靜,卻在走到書桌前時步伐猛地一僵,整個人直直栽向桌面——

“老爺——”

老管家突然沖進書房,腿腳麻利得驚人,一把就将宗澤屹攙了起來。

回過神的宗銳也一個箭步上前,又被人攔住。

管家看了眼宗銳,又扭頭看後面呆若木雞的商羽。

“小銳,你們先去偏廳。”

“……”

宗銳猶豫地看向伏案的老爺子,最後在老管家的眼神示意下,還是牽着商羽離開了。

他們一路無話。

商羽知道男人也跟自己一樣,滿心都是費解的惶然,以及亂七八糟的猜測……

在偏廳坐了很久,等到天色都變成灰藍,管家才端着一套茶具走進來。

“醫生已經來過了,老爺沒什麽問題,休息一下就好。”他先是跟宗銳如是道。

宗銳點點頭,側眸看身側的女朋友:“趙伯,這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管家垂下眼,頓過兩秒才聲開口。

“很多年前的事兒了。”

他慢慢看向商羽,很輕地笑了下——似是無言,又很感慨。

“你長得很像你媽媽。”

老管家從懷裏抽出一張照片來,是剛才從書房裏帶出來的。

商羽接過來,心髒即刻狠狠地抽了一下。

這是一張好幾人的大合照,她幾乎一眼就認出了那張和自己極其相似的臉——對比奶奶給她的那張照片,她的生母在這張合照裏看起來又年長了幾歲,也更加風采昂揚,一身淺色職業套裝利落強幹,明亮的眼裏都是生機勃勃的野心。

坐在她身邊的,是滿頭尚青的首富。

他沒有情緒的眼不鹹不淡地望着鏡頭,目光深邃難測,氣場逼人。

“這什麽時候照的,我怎麽從沒見過?”宗銳湊到女朋友身邊問,“老頭兒那時候多大?”

“未及天命。”管家回答,“這是宗盛收購灰海那次的慶功宴上照的。”

宗銳恍然“哦”出一聲——怪不得這照片裏的每個人都春風滿面的。

宗盛收購灰海算是集團史上的裏程碑,而後宗盛一路高歌猛進,沒幾年便登頂首富。

“聽,聽我奶奶說——”商羽咽了下幹澀的嗓子,終于找回聲音,“我媽媽大學是在京北念的,畢業後就進了一家大公司——”

“居然就是宗盛嗎?!”

老管家阖了下眼皮:“是啊。”

“我記得,你媽媽當年是破格錄用的——宗盛一般只招固定幾所名校的應屆生,她學歷不占優,但面試時的表現很優異,最後破格進了總部。”

“她進來時只是個小職員,可她能吃苦,做事又認真又聰明,身上還有股男人都拼不過的沖勁兒,沒幾年,就幹到了中層。”

“後來……”

“後來,宗盛就遇到了危機。”宗銳接上道。

老管家點點頭,嘆出口氣:“那兩年,你也知道有多嚴重。別說公司,就連平日的親戚朋友都變了臉,每個人都跟餓鬼似的,想從你爺爺身上多刮下來點肉。”

“當時,你媽媽那一圈同層領導基本都走了,有被獵頭挖走的,有看風向不對轉投對家的,還有怕被連累連夜辭職的。”

他看向商羽,深呼出口氣:“只有你媽媽,只有她留了下來。”

“……”

商羽低頭看着手裏的合照。

“那後來呢?”

“後來,你媽媽陪着老爺度過了最大的那次危機。”頓了下,管家笑,“或者說,沒有她的話,誰都沒法打包票宗盛能挺過來。”

“你媽媽是宗盛的貴人,也是老爺最信任的人。”

宗銳眉心動了下:“最信任的人?”

“是。”管家鄭重點頭,“最信任的人。”

“我跟在老爺身邊幾十年,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信任一個人……當然了,她也值得被信賴。”

“有好幾次,可以說刀都抵在了她脖子上,她都沒有放棄宗盛,沒有背叛老爺……”管家講述的聲音越來越低,視線也像陷入回憶一般,慢慢渙散走神。

商羽看着他,沒有追問,而是起身走到自己的行李箱跟前。

打開箱子,她從化妝包底層取出一張老照片,還有那支再也沒戴過的木簪。

看見木簪,老管家的目光一震:“這個——”

“這是我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商羽将木簪輕輕放到茶桌上,“我想,您應該知道它的來歷。”

“我媽媽為什麽後面又回吳蘇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

老管家拿起桌上的簪子,很深地嘆了口氣。

“你媽媽是老爺的左膀右臂。可她當時,也是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孩子……”

“你知道的,這一男一女相處久了,免不了就會——”

“什麽?”宗銳一驚,“他們,他們——”

“沒有。”管家重聲否認,“從來都沒有。”

“發乎情,止乎禮,他們從來沒有逾矩過半分。”

“我太了解老爺了。別看他這輩子做了那麽多,得到了那麽多,實際上沒幾件是他想做的,得到的,也不是他想要的。”

老管家嘆息喃喃:“他真心想要的,從來都得不到……”

放下手裏的木簪,他搖搖頭。

“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不了解。”

“只知道有天你媽媽突然就離職不見了。我也不敢問老爺。那段時間外人看不出他的異樣,但實際上他每晚都在書房坐到天亮……”

“再後來過了有一年吧,你媽媽忽然來了消息,說她要結婚了。”他看向商羽,“應該,就是和你的生父吧。”

商羽嘴唇翕合了兩下,沒發出聲音。

“那老頭兒呢?”宗銳替她問了出來,“老頭兒什麽反應?”

“沒什麽反應。”管家無力笑了下,“表面上看,沒什麽反應。”

“那天,他連夜裝了十車的賀禮,送去了吳蘇。”

商羽眼皮跳了下:“十車?”

“是啊,十車。”管家笑了下,“就跟以前送嫁的嫁妝一樣,什麽都有,還都是好東西——有些我都沒見過,是以前放在咱家庫裏壓倉底的。”

“可是沒幾天,那十輛車就都被退回來了。”

商羽:“退回來了?”

“嗯,你媽媽什麽都沒要。”管家垂眸,看着桌上的木簪,“除了這個。”

商羽心下微動,拿起簪子細細端詳。

“這是……手工雕出來的。”

“是的。老爺喜歡木雕,這是用他珍藏已久的一塊金絲楠木,自己雕刻的。”

管家看着簪頭的桔梗花,眸光微黯:“桔梗花的含義是,無望的愛。”

商羽心頭悸了兩下。

無望的愛。

無法望及的愛人……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這根簪。”管家盯着木簪感慨,目光移向商羽,他眼神微動,“更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故人……之女。”

他深吸了口氣,垂低泛紅的眼:“這是好事,是緣分,天大的緣分……”

商羽抿抿唇,眼眶也有點酸。

管家又拿起簪子旁邊的老照片,翻到背面。

“是了。”

他看着筆力遒勁的黑體字:“她這個名字,也是老爺給起的。”

商羽說:“我媽媽……很不喜歡她原來的名字。”

“老爺也說那個名字配不上她,才給她起了這個新名字,昭月——”老管家笑了笑,“召回于天,衆星拱月,多好,多大氣的名字!”

偏廳外忽然來了人,好像是家庭醫生。

老管家起身匆匆離開了。

沒一會兒他又回來了,說老爺子想要見商羽。

單獨,見商羽。

沒有讓宗銳陪自己過去,商羽獨自走上那道幽暗的長廊。

緩步行入書房時,她才發現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深深淺淺的暮色透進落地窗,也落下床旁的老人身上。

他躺在搖椅上阖着眼皮,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等商羽腳步無聲地走進來,他又緩緩睜開了眼。

“你媽媽走的時候……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商羽輕聲回答:“聽我奶奶說,她走得很急,走的時候意識也不太清楚,只說,很後悔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頓了下,商羽注視着老人的臉:“也後悔,很愛一個人。”

“……”

看着老人枯幹手的一點一點攥緊椅背,她繼續道:“她說,不愛不好,愛也不好。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她會只愛她自己。”

宗澤屹面無表情地盯着地面,被定住一般一動不動。

半晌,他的唇慢慢彎成苦澀的弧,笑了。

“這就對了。”

“……”

商羽打開身側的挎包,從裏面拿出東西:“這是我媽媽臨終前留給我的。”

她将木簪輕輕放到椅子扶手上。

“我想,放到您這裏,她會更安心。”

宗澤屹垂眸盯着手邊的簪子,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拿起來。

沒有說話,他将簪頭的桔梗花握進掌中,慢慢地閉上了眼。

商羽眼睫動了動,也沒有再做聲。

默然轉身時,背後倏爾響起很輕的一聲:“謝謝你。”

“……”

嘴唇動了好幾下,可不知道為什麽,商羽什麽都說不出來。

沉默地走到書房門口,她才轉過身回頭看——

暮色将窗邊的老人勾勒成昏暗的剪影。

他一動不動地舉着木簪,整個人仿佛也化成一株枯朽而靜默的古木,只默默地,默默看着手裏的東西……

宗澤屹怔怔地凝視着手中的簪子。

木質的紋理被時間漿裹,變得更為清晰深刻。

回憶也是。

經過歲月的發酵,好些事情,反而愈發鮮活難忘了。

他依舊清楚地記得那一天。

那天是慶功宴,昭月喝了點酒,整個人都變得活潑開朗了許多,像個天真的小姑娘——她本身也就是一個小姑娘。

她說她很開心,開心到想要跳舞唱歌。

她還問他要不要聽,說她小時候的鄰居阿姨是唱傳統戲曲的,教過她一點戲腔。

他說好啊。

——他也一定是喝醉了。

于是她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他笑着為她鼓掌。

可漸漸地,他不敢再看她的眼。

因為她在唱,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①

唱完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問她想不想回吳蘇,或者去吳蘇近一點的地方工作生活。

宗盛拓展江南業務的打算,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可以調她去那邊做老總。

她一下就不笑了。

問他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他說。

你能力強勁,應該有更大的發展空間,吳蘇是個好地方,還是你老家,你會大有所為。

再者,集團裏面已經開始有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

說什麽?她尖銳反問,說她和他有私情對不對?

說,她在宗盛能有今天,不是憑靠自己的能力,而是和他有私情,對不對?

他沉默了。

她卻笑了。

她說,就因為這個,你要趕我走啊?

其實我還有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你要不要聽?

什麽?

我們把莫須有的私情,變成名副其實的感情,怎麽樣?

宗澤屹,我們結婚,怎麽樣?

他驚呆了。

內心奔湧出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一陣狂喜。

随後即是莫大的無措,還有惶恐。

不行,他說。

為什麽,她問。

我們男未婚女未嫁,為什麽不可以?

因為我年紀太大了。

我結過婚,還有孩子,我兒子比你都小不了幾歲,我已經老了。

可是你還年輕。

我也不年輕了,她說,我都已經三十二歲了。

在我老家,我這個年紀的女人,早都已經當媽了。

他說是,你應該結婚了。

應該和一個年紀相仿的好男人結婚,和他生兒育女,白首到老。

你是擔心財産問題嗎,她轉而問。

沒關系,我可以和你簽署婚前協議,你的資産,我一分都不要。

我只要你。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說。

不,不行。他再次結結巴巴地拒絕。

我們……不合适。

她不說話了,安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宗澤屹,你喜歡我嗎?

她突然問。

他一下說不出話來。

他這輩子,都沒有再碰見一個這樣難以作答的問題。

對不起。

沉默良久後,他說。

我想,你可能誤會了什麽。

她看着他,眼裏的光滅了。

宗澤屹,你真沒種。

她說。

她是笑着跟他說的。說完這句話,她就轉身離開了。

她不會再回來了。他知道的。

她是那麽要強,驕傲,自信的女人。

她不會再回來了……

桔梗花簪頭被用力地握進掌心,宗澤屹伸手摁開了窗邊的播放機。

帶戲腔的女聲咿咿呀呀響起來,如歌如訴,宛如昨日: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栖芳草……”①

**

跟着管家走出深深大宅,商羽看到了停在門口的轎跑。

坐上副駕,宗銳伸手拉過她的安全帶扣好,随後踩動油門駛離老宅。

在夜色中馳騁了好一陣子,男人忽而打開雙閃,将車停靠在了路邊。

摸了半天,他從儲物盒底層找到一只扁扁的煙盒。

“有點兒亂。抽兩口。”

姑娘不喜歡煙味,也怕傷嗓子,和她在一起後,他基本就再沒抽過煙。

看着袅袅騰起的白煙,商羽居然也有點湊過去抽一口的沖動。

“我腦袋也很亂。”她籲出口氣,“沒想到我親生媽媽,居然會和你家有這樣的淵源……”

宗銳哼笑了下:“确實沒想到。”

他擡手嘬了口煙,兩頰微微凹陷:“我覺着自個兒好像不認識老頭兒了。又忽然覺着,好像才開始認識他……”

“我說他怎麽一直都不肯去吳蘇,敢情是因為這……”

身側沒有回應。

宗銳偏頭,看見商羽低垂着腦袋一動不動。

她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可他知道,她哭了。

“咔咔”摁開兩條安全帶,宗銳扔掉煙,将兀自垂淚的女人攬進懷裏:“怎麽了?”

男人的唇印在她濕熱的眼眶上:“是不是覺着我家老頭兒挺混蛋的?”

商羽搖頭:“沒……我就是心裏有點難受。”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她扭身縮進男人懷裏,細聲啜泣,“就是,挺感慨的吧……”

感慨什麽呢?

于這件三十年前的老輩舊事來說,她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可分明的,她又跟這段故事,和故事裏的每個人,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她非系鈴者,卻成解鈴人。

唱了這麽多年戲,講過一段又一段情,商羽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也成了戲中人。

從古至今說來慌,原來真不過情而已……

“我奶奶跟我說過,我媽媽當初已經和我生父離婚了。她是想生下我之後,自己把我帶大的……”商羽在男人懷裏仰面,淚眼朦胧地看着他,“你說,如果她運氣好一點,沒有那麽早去世,會不會就帶我來京北生活了?”

宗銳眉梢揚了下:“要真那樣,咱倆說不定還能早點兒認識。”

他舌尖抵上腮側,笑得有點壞:“保不齊,老子才是你正兒八經的竹馬——你丫就等着跟爺早戀吧!”

商羽盯着男人,抿唇:“我看不一定吧。”

她眼神有點怪怪的:“那真那樣的話,我可能會成為你沒有血緣關系的小姑姑……”

“操——”宗銳這才反應過來。

他大手掐上女人的脖子,像纏綿時跟她接吻時那樣:“我說,你還真敢想啊,還小姑姑——”

男人貼着她很低聲:“這輩子當我小姑奶奶還不夠,嗯?”

商羽扒拉開宗銳手:“不是在說假設嘛……”

“沒有假設。”宗銳說,他看着商羽,眸色很深,目光很亮,“還沒看出來麽——”

“我們注定要在一起,沒有分開的可能。”

商羽一怔,心頭大震。

是啊。

原先只道因緣際會,現在才明白,是命運齒輪早已轉動幾十載,他們才終得遇見。

“是。”商羽應聲,兩條胳膊都抱住男人,“我們的命運就是相愛。”

一輛車快速從他們的車邊駛過,喧嚣遠去,他們在狹小的空間裏無聲相擁,好久都沒有說話。

宗銳突然氣音嗤出一聲。

“笑什麽?”商羽好奇問。

男人搖搖頭,自嘲一般:“今兒算是明白,我這戀愛腦是打哪兒來的——”

“家學淵源,一脈相承吶。”

商羽反應兩秒,也笑了:“你別說,還真的……”

“我算是給倆老頭兒害慘了。”宗銳連連啧聲,“他倆一個賽一個情種,到我這兒,可不就是promax版。”

他親昵地蹭了下商羽的鼻尖:“怪不得老子這麽愛你。”

商羽笑了,仰臉在男人下巴上親了親。

她又有點感慨地喟嘆:“就是可惜,你媽媽和我媽媽都……”

眼眸微晃,女孩神思有點恍惚:“你說,我會不會有一天也像她們——”

話還沒說完,她的嘴就被捂住了。

男人的大手緊緊蓋住女人的半張小臉,琥珀色的眼死死盯着她,眼神和臉色都陰沉沉。

有點吓人。

“閉、嘴。”宗銳一字一頓,每一個音節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一樣。

“……”

商羽唇瓣動了動:“我——”

男人傾身一把抱住她,抱得特別緊。

毛毛軟軟的半長發也慢慢埋進她頸窩。

商羽的心頓時軟成一片。

“我只是開玩笑……”她低聲解釋道。

男人沒有聲音,也沒有反應。

頃刻,商羽變感覺到頸窩處氲開一片濕熱。

她呼吸一窒:“宗銳——”

想要看看他的臉,可男人死死抱着她不動彈。

他的嗓音低低啞啞貼着她的耳。

“不許,再說,那樣的話。”

“……”

商羽沒再動了,安靜地任男人抱着。

也更緊密地回抱着他。

“奶奶告訴我身世的那一天,還跟我說了這樣一句話——”她很輕聲開口,“過滿則溢,不滿則虧,小得盈滿。”

“她說,感情這事也是如此。所以我萬萬不能走我媽媽的老路,不要全心全意地愛上一個人……”

“但我沒有答應她。”商羽的嘴角翹起來。

她附在宗銳耳邊:“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喜歡上你了。”

“我知道愛不一定都盡如人意,可能會有失落,或許會帶來傷害……可我還是想要。”

商羽攀上男人寬闊的肩背。

“宗銳,我想要,用盡全力地去愛。”

她也被更緊地擁住。

牢靠的,親密無間的,像要把她融進骨血一樣的。

“好。”宗銳沉沉應聲。

“那你就盡情地去愛。”

他握上商羽肩頭,用力地注視着她的眼:“我保證,你也會全心全意地被愛。”

“直到我心跳停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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