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兆宜(一)

兆宜(一)

葉含煜收到傳訊之後, 便匆匆趕回東洛州。

“少主!”

“是少主回來了!”

“快去通傳家主和夫人——!”

“我就說少主實力高強,吉人自有天相,絕對是不會出任何問題的。”

“……”

葉含煜低頭快步穿過回廊水榭, 對周遭奉承馬屁充耳不聞,徑直走到主屋“撲通”一聲跪下。

“父親母親, 是我回來晚了。”

“我帶走的二十五名随從皆……死于無相秘境之中。”

葉含煜閉上眼睛, “我不該自視甚高, 不該不聽父親的勸告執意要去, 害得他們枉死。”

房中鑲金戴玉, 布景裝點無一不流露着窮奢極侈的氣息。

上首立着兩道身影, 臉上還殘存着愕然之色, 顯然被葉含煜冷不丁出現,又猝不及防跪下認錯的動作驚得懵了。

“……煜兒, 你先起來。”

良久,那名面容清俊的中年男人率先反應過來, 揮袖甩出一道靈風,将葉含煜托起來。

“你能夠平安無恙,為父便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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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落地,葉含煜剛站直身, 便聽一道女聲冷哼一聲。

“小兔崽子, 得了便宜還賣乖。”

五官秾豔、穿着華貴考究的女人氣度雍容, 開口時語氣卻染着幾分刻薄。

她擡眸睨一眼葉含煜,“我都沒指望你能活着回來。”

葉含煜一愣, 讪讪一笑, 有點無奈:“母親, 您……”還是老樣子。

他還以為他死裏逃生,母親對他态度能稍微轉變一點呢。

“我的确……險些死在無相秘境。”葉含煜回想起那些九死一生的經歷, 仍是一陣說不出的後怕,但臉上無助慌亂的神色已經徹底褪去了。

葉承運看出他心性已有頓悟,當即撫掌大笑三聲:“自古以來禍福相依,你倒是好運氣,這一次能夠逢兇化吉。好小子,可是有奇遇,亦或者是有奇人相助?”

說到“奇遇”“奇人”,葉含煜眼前瞬間一亮。

“的确有奇人相助。”

他回想起那個面冷心熱的白衣女子,唇角不自覺微勾,“若不是她那時舍命救了我,我多半是回不來了。這一路,我向她學到了許多。”

葉承運瞥見他唇畔笑意,恍然大悟道:“是名女子?”

餘冷安眼底浮現起揶揄神色,卻是一挑眉:“否則呢?若是個男人,他能露出這種思春一般的惡心表情來?”

葉含煜猛然清醒過來。

他沒否認,而是臉頰微紅辯解道:“……我對前輩可不是那種心思。”

葉含煜輕咳一聲,“您們還記得潇湘劍宗的溫寒煙嗎?”

“五百年前寂燼淵以身煉器的那位?”葉承運若有所思道,“是她救了你?”

“竟還是個紅人,朱雀臺那件事過後,與溫寒煙相關的流言倒是不少。”餘冷安撥弄了一下雕花精致的耳珰,環佩聲聲清脆悅耳。

葉含煜急忙道:“她不是傳言中那樣的人,母親,您不會也相信……”

“我話說完了嗎?誰允許你插嘴的,臭小子。”

餘冷安一揮袖擺,合道境靈力洶湧而出,直接把葉含煜掀飛好幾步遠。

“自損修為鎮壓魔頭的,怎麽可能是惡人?我年紀是大了,但是眼睛可沒瞎。”

“冷安,煜兒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你便對他稍微溫和幾天。”

葉承運勸道,“再說了,煜兒是我兆宜府少主,是東洛州未來之主,他若死了,你我可如何是好?東洛州又……”

“離了他這世道還能反了天不成?一個眼高于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罷了。東洛州少了他一個人不少,多一個他不多。”

餘冷安嗤笑道,“再說,沒了他,不是還有凝陽在?”

聽見“凝陽”二字,葉含煜倏地回想起傳訊符上的字眼,着急道:“姐姐如今怎樣了?”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廂房便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響聲。

與此同時,一道悍然刀氣四散輻射開來,房中三人腰間長劍皆是一動,自發于劍鞘中震顫起來。

餘冷安倏地回過神來:“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臭小子,讓你回來做什麽的?還不快去勸勸你姐姐?!”

……

葉含煜還沒靠近葉凝陽住所,便遠遠聽見一道中氣十足的火爆女聲。

“走?憑什麽走?我難道還怕了他嗎?”

“來啊,我葉凝陽就在這裏,他有本事就來抓我!”

幾道聲音焦慮勸她,聽聲音都快哭出來:“小姐,算我們求您了,這可是生死攸關的節骨眼,您別意氣用事呀。”

“夫人和家主吩咐了,要您暫時離開東洛州避一避,他們一将事情解決,便立刻将您接回來……”

“我不走!”起先那道聲音冷笑道,“被一個藏頭露尾、自始至終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知道躲躲藏藏的小人,吓得離開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居住之地,傳出去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我若是被吓跑了,外人要如何看我們葉氏?日後我兆宜府葉氏又如何在這天地間立足?”

“小姐……可您的命格是純陽啊!!”

“……”

葉含煜聽不過去,一把推開門跨入房中。

房中裝潢擺件碎了一地,像是狂風過境般凄慘到令人無處下腳,僅剩一張紅木椅完好無損。

三名身穿朱紅色長裙的侍女圍在紅木椅旁,你一言我一語,輪番上陣,說得唾沫都快幹了,依舊無可奈何。

紅木椅上一名紅衣女子抱刀而坐,聽見動靜擡眸掃來一眼:“你回來了?”

三名背對着門口的侍女齊齊回頭,見葉含煜高挑身影仗劍逆光而來,像是看見救星一般,眼睛晶亮:“少主!您還沒死啊!”

“……”誰教你們這麽說話的。

葉含煜按了下眉心,擺手朝三名侍女道:“你們先下去,我與姐姐單獨有些話說。”

“是,少主。”

三名侍女立刻起身,像是終于把這燙手山芋甩了出去,逃難般沖了出去。

葉凝陽視線在葉含煜身上掠一圈,涼涼一笑:“快突破了?你這次去還真是受益匪淺。看來兆宜府家主的位置,你是鐵了心要與我争。”

“我死裏逃生,姐姐你難道不為我開心嗎?”葉含煜嘆口氣。

他這姐姐什麽都好,就是自小争強好勝。

他長高一寸,她便整日蹦蹦跳跳誓要長高兩寸。

他修葉氏劍法,她偏劍走偏鋒修刀法将他打敗。

他突破馭靈巅峰,她便立刻閉關,不突破天靈絕不出來。

他分明從未與她争搶過什麽,她卻自從懂事起便将他當假想敵。

難道小時候她帶着他爬樹抓鳥的快樂日子,都是假的嗎?!

“開心?我可不想開心得太早。”葉凝陽腳尖碾了碾一地碎片,脊背靠在椅背上。

“就憑你這性子,指不定下次什麽時候又要去找死。到時候你死了,我此刻的開心不就浪費了?”

“你說我送死,姐姐你現在難道不是在送死嗎?”

葉含煜皺眉正色道,“敵暗我明,而對方唯一暴露出的目的,便是擄走命格純陽之人。你身為兆宜府千金,命格雖隐蔽從未鮮少有人知曉,可誰知道那人有什麽詭異手段。”

“若你死在兆宜府,葉氏便不是日後無顏立于天地間——葉氏連日後都不會再有了,在你出事的那刻便要顏面盡失。”

葉凝陽也皺眉:“葉含煜,你憑什麽認為我一定會死?”

她指了指懷中赤刀,“我已是悟道境的刀修,母親日前臻至合道,父親幾乎突破合道晉階煉虛境。你現在也不賴,即刻起像你小時候吃糖豆那樣多吃點丹藥,很快也能晉升悟道境。”

“那小人但凡敢露面,我們聯手将他殺個片甲不留不好麽?”

葉含煜唇瓣動了動,卻不知該怎麽開口。

他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對方手段不明,的确有可能不敵他們父子母女四人聯手。

可擺在他面前的是姐姐的性命,他不敢賭,也根本賭不起。

“潇湘劍宗的弟子來了——”

“到正廳了!少主,夫人說了,待您回兆宜府,接待他們的活就交給您。”

“……”

幾乎是同時,葉凝陽環臂抱刀而起:“你不在的時候,他們都是由我接待的。你剛回來,狀況都沒完全弄明白,讓我去。”

葉含煜一步上前側身攔住她:“姐姐,你聽見了,母親點名要我去。”

葉凝陽擡眸怒視他:“葉含煜,從前怎麽沒見你這麽聽話?!”

因為直到經歷了一些事,他才知道有些話真的該聽。

“姐姐,你先安心待在這裏,晚些時候我送你離開。”

葉含煜芥子中飛出一道金芒,光暈瞬間漲大凝成一尊巨大金鐘,将葉凝陽房間牢牢包裹在內。

半透明的禁制在他身後閃躍,葉含煜轉身便走。

“即雲寺的極品法器?這種東西你拿來對付我?葉含煜,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暴殄天物!”

“放我出去!葉含煜!我可以,你們不需要關着我!”

葉含煜置若罔聞,淡淡道:“帶我去正廳見客。”

“遵命!”

一名穿朱紅色長裙的侍女蹦蹦跳跳在前面帶路,忍不住道,“少主,您從無相秘境回來之後,好像變了許多。”

她憋了半天,“嗯……好像更可靠,更有家主當年的風範了!”

葉含煜輕輕一笑:“是嗎?”

他腦海中不自覺閃回那道纖細卻淩然的白色身影。

但他不及那人的地方,還很多。

想到溫寒煙,葉含煜便愈發好奇正廳中等着的究竟是潇湘劍宗哪個峰的弟子。

他腳步加快,逐漸從被帶路變成了将侍女遠遠甩在身後,靈力無意識運轉,幾息間便趕至正廳。

正廳中立着兩道身影。

一人一襲青衫,面容俊逸溫潤,墨發以一根玉簪束起,氣度極其儒雅,令人如沐春風。

另一人一身白色長裙,身材苗條,五官雖并不算驚豔,看上去卻讓人感覺極其舒服。

尤其是,那雙彎月般的眉眼……

葉含煜眼睛微眯,視線在白衣少女似曾相識的眉眼間微微停頓片刻。

怎麽長得和前輩有幾分像?

只不過溫寒煙氣度清冷高華,如梨花皓月,眼前少女卻多了些女子獨有的嬌憨,似春日桃花,風格簡直截然不同。

但凡熟悉任何一方,便絕不會将兩人認錯。

葉含煜興致淡淡地收回視線,朝着青衫青年拱手,語氣卻有些疏遠:“原來是季師兄。”

潇湘劍宗弟子向來着白衣,成千上萬名弟子中,唯獨只有一個特例,便是季青林。

他身份并不難猜。

季青林沒察覺到葉含煜态度冷淡,他也微笑回了一禮:“葉少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年少有為,一表人才。”

葉含煜扯了下唇角:“過獎了。”

這是什麽運氣,他竟然碰上前輩的師兄。

葉含煜目光微微一轉。

白衣少女怯生生打量着他,清潤眸底漾着幾分好奇,還有幾分他摸不着頭腦的親切。

就好像她一早就認識他,還對他熟悉得不得了。

葉含煜面色古怪,被看得渾身難受。

見他盯着紀宛晴看卻不說話,季青林無聲上前半步,不着痕跡将紀宛晴擋在身後。

他笑得和煦:“這位是我師妹,紀宛晴。”

“誰?”葉含煜故作茫然,語氣卻不客氣,“季師兄,我沒記錯的話,你師妹不是叫溫寒煙嗎?她改名了?”

說着,他重新看向紀宛晴,認認真真端詳片刻,一本正經道,“長相也變了些。”

“……”

季青林笑容微僵,片刻後才道,“寒煙的确也是我師妹,但紀師妹不久前剛在朱雀臺行了拜師大典,拜入我師尊門下,如今也是落雲峰弟子。”

“哦。”

葉含煜絲毫沒有歉意地道歉,“抱歉,我剛從無相秘境中出來,對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太了解。”

“……無礙。”

季青林臉都快笑僵了,自從溫寒煙離開潇湘劍宗,他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無力感。

這兆宜府少主果然如傳言中一樣,絲毫不通人情世故,仗着點天分便自視甚高,實際上卻沒什麽本事。

季青林扯開話題,不再與葉含煜寒暄,生怕他又說出什麽讓自己嘔血的話。

“方才東洛州又發現了一具屍首。”

他柔和一笑看一眼紀宛晴,“好消息是,這次宛晴出手及時,用法器捕捉到了對方的氣息。”

“那的确是好消息。”葉含煜又看一眼紀宛晴。

對方也正看着他,或許是他方才出言得罪了她,她眼神不複起先那種令他頭皮發麻的熟稔,反而帶着點難以置信。

“葉少主,我可是曾經得罪過你?”她輕聲問,笑意盈盈的,似乎壓根沒把他先前的冒犯放在心上。

“沒有。”葉含煜對她的示好視而不見,“我都沒見過你。”

他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

葉含煜對紀宛晴長什麽樣不感興趣,但對她一身行頭卻極其感興趣。

雲瀾劍尊幾乎對這名新弟子的寵愛不加掩飾,紀宛晴看似與溫寒煙穿着差不多的白色長裙,實際上從頭到腳都被各類高階法器包圓了。

反觀前些日子與他朝夕相處的溫寒煙,她身上簡潔樸素到一定令人驚嘆的程度。

除了一把劍,一個鬥笠,什麽都沒有。

什麽樣的師尊和師兄,會對五百年前為蒼生幾乎搭上性命的人,如此忽視,如此苛待?

難道不該将天材地寶堆滿她整個洞府?

他若是溫寒煙,恐怕不只要大鬧朱雀臺。

他絕對要把整個潇湘劍宗都給炸了。

葉含煜心底湧上一種莫名的情緒。

都怪他走得太匆忙,身上東西也都在無相秘境中被毀得差不多,沒有給前輩留下什麽信物。

下次若是見到她,他定要送她多多的法器,給她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挂滿,芥子裏也塞得滿滿的。

“東洛州是兆宜府的地盤,潇湘劍宗天高皇帝遠,你們在此未必能服衆。”

葉含煜語氣不太好,勉強維持着公事公辦的态度,“我去處理屍首,安撫民心,既然那抹氣息是你們法器捕捉,那便麻煩你們去追蹤了。”

說罷他敷衍拱手行了一禮,提着劍轉身便走:“護衛随我來。”

烏央烏央的赤衣護衛離開,空曠的正廳瞬間只剩下兩個人。

季青林和紀宛晴對視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

“葉少主,您總算來了!快請過來!”

葉含煜剛趕到屍首被發現的地方,便被幾人恭敬迎到了中心。

一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撲面而來。

若是從前,他當場就能吐出來。

但經歷了塵生清那一遭,葉含煜面不改色地問:“屍首沒被旁人動過吧,你們已經查探過了?”

見他連眉梢都沒動一下,衆人皆是一陣佩服。

他們起初并不看好葉含煜,只當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公子哥,看着厲害,實際上不過是個繡花枕頭。

此刻卻都不約而同收了輕視之心,一人正色道:“少主,這屍首是潇湘劍宗弟子發現的,他們走後我們便立即守住了此處,沒讓任何人靠近。”

“這具屍首與先前發現的死狀如出一轍,而且……十分令人熟悉,您請看。”

葉含煜低頭一看,登時渾身汗毛倒立。

這屍體幾乎看不出生前模樣,他只能勉強通過這攤肉泥和碎骨判斷出,生前大約是個男人。

他皮肉分離,人皮不知所蹤,一灘血肉像是被人碾碎了,稀稀落落淌了一地,露出幾根摻着血色的白骨。

“抽骨剝皮,識海也被絞碎,神魂怕是生前便被活生生抽走了。”

一道聲音沉痛中掩着驚懼,暗示道,“您覺不覺得,很熟悉?”

葉含煜眸光凝重。

“的确熟悉。”

簡直和千年前裴燼屠盡乾元之後的慘狀一模一樣。

難不成……真的是寂燼淵的……

葉含煜抿唇擡起頭,冷不丁瞥見什麽,神情一頓,眼底浮現出幾分愕然驚喜。

“……前輩?”

*

與葉含煜不太愉快地分別之後,季青林與紀宛晴沿着法器指引,朝着另一個方向趕去。

“兆宜府出了名的護短,葉含煜是兆宜府獨子,含着金湯匙出生,被寵得無法無天了。”

季青林十分頭疼,也不知道葉含煜是上哪受了氣,說話像是吞了炮仗。

他心裏也有火氣,潇湘劍宗是天下第一仙宗,他師尊雲瀾劍尊是天下第一劍,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人這樣同他說話。

但東洛州地勢偏遠,幾乎自成一片小天地,與外界交往甚少。

兆宜府自然也不懼潇湘劍宗的威名。

季青林只得壓下不悅,哄紀宛晴道:“他方才說的話,宛晴你不要放在心上。”

“沒事的,師兄。”紀宛晴眨眨眼睛,“我倒是覺得葉少主性情中人,極為有趣。”

“有趣麽?我看是無禮。”季青林聽她誇獎葉含煜,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下意識反駁。

頓了頓,他才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對,緩聲道:“宛晴,帶你來東洛州尋寶是我自作主張,本是想為你尋來溫養神魂的靈寶,卻沒想到碰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反倒勞你傷神。”

拿不到溫寒煙的流雲劍,紀宛晴的命卻不能不救。

傳聞東洛州獨有的璃瓊玉也有溫養神魂的作用,雖然不及雲靈那般效用強橫,但一枚也能保紀宛晴十年性命無虞。

然而他們走遍了東洛州大大小小的秘境,卻也沒發現璃瓊玉的半分蹤跡。

後來他們才從旁人口中得知,璃瓊玉早已被兆宜府取盡。

若想要璃瓊玉,只能去找兆宜府葉氏讨要。

他們正欲往兆宜府趕,便碰巧趕上了東洛州出事。

“待我們幫兆宜府解決了這件事,他們必定要表示謝意。”

季青林望着紀宛晴依舊蒼白的臉色,“宛晴,你再忍耐一下,我必定為你取來璃瓊玉。”

紀宛晴在心底翻了個白眼,表面甜絲絲道:“師兄,我相信你。”

真會裝好人。

她變成這樣是誰害的?

季青林見她善解人意,不吵不鬧,心底一陣感動。

他視線落在她那雙似曾相識的眉眼,眼神又不自覺陷入一陣恍惚中。

東洛州。

五百年前,他也曾來過東洛州。

寒煙……

也不知她此刻身在何處。

過得好不好。

見他一臉恍然,紀宛晴不動腦子都知道他又在想溫寒煙,不着痕跡撇了下嘴角。

掌心羅盤狀法器卻倏地一顫,指針咔咔震動旋轉,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師兄,看路。”

兩人跟着羅盤指引一路禦劍而行,在東洛州上空繞來繞去,最後竟又繞回了兆宜府。

季青林目光驚疑不定:“始作俑者竟是兆宜府中人?”

“倒也未必。”紀宛晴道,“或許是逃到了兆宜府中藏起來了呢?”

“此事緊迫,必須盡快告知葉家主。”季青林正欲飛身躍下,紀宛晴一把攔住他。

“師兄,我看這事我們應該告知的不是葉家主,而是葉少主。”

她指了指兆宜府,“如今兆宜府中每個人都有嫌疑,唯有葉少主剛回來不久,此刻也不在府中。”

季青林臉色沉凝:“言之有理,我們回去找葉含煜。”

兩人調轉方向,趕制葉含煜身側時,正巧聽見下面有人低聲談論。

“抽骨剝皮,識海也被絞碎,神魂怕是生前便被活生生抽走了。”

“您覺不覺得,很熟悉?”

“的确熟悉。”

“……”

“莫非真是裴燼所為?”季青林眉間緊鎖,聲線也冷下來。

“應當不是吧。”紀宛晴歪了歪頭,“反……魔頭不是還被鎮壓在寂燼淵嗎?”

季青林雙手快速結印,一道青芒自他掌心升起,朝着天邊飛掠而去。

“我即刻傳訊給師尊,問一問寂燼淵封印的事。”

紀宛晴卻沒回應,低着頭注視着一個方向,眸光似有些訝然。

季青林順着她目光望去,倏然一怔。

“寒煙……”

*

“手腕要平,手指要穩,揮劍時不要猶猶豫豫。”

“做劍修第一件事便要學會自負,就連你自己都不相信這一劍有威力,你憑什麽指望旁人怕你、敬你?”

溫寒煙指尖托住空青手腕,平平穩穩帶着他刺出一劍,“像這樣,記住了?”

氣勁順着劍尖散開,分明半分靈力都沒有用,卻隔空轟然斬碎遠處一塊巨石。

空青不敢置信盯着鴻羽劍,擡眼時興奮難以掩飾,“寒煙師姐,那是我做的?”

“是你。”溫寒煙收回手,“我不過虛扶了你一把。”

“那我是不是日後也能像寒煙師姐一樣厲害?”空青語氣熱忱。

“不要總是問我這個問題。”溫寒煙瞥他一眼,淡淡澆上一盆冷水。

“你要做的是自己,而不是第二個我。”

空青一怔,靈臺處卻猛然一熱,溫泉般暖意潺潺流淌而下,順着經脈一寸寸滋養而過,最終凝集在丹田之中。

空青臉上空白一瞬,驚愕道:“寒煙師姐……我好像……”

他身上的靈力波動溫寒煙一早便捕捉到,她笑了下,點頭:“你要突破了。”

“寒煙師姐!我……”

房門一動,從內向外被一腳踹開。

“好吵。”裴燼濃郁眉眼間染着惺忪困意,打着哈欠懶散往門邊一靠。

他興致缺缺睨一眼空青手中的長劍,“鬧了半天,就這破劍法。”

空青瞬間收聲,臉上熱切神情登時一收,一臉敵意地盯着他。

“你可真厲害,連潇湘劍宗劍法都看不上,真不知是何方神聖。”

空青冷冷一笑,“何不露一手給我看看?”

“我是為你好。”裴燼勾唇一笑,“若是不小心吓死了你,我找誰說理去?”

空青繼續冷笑,完全沒當真:“大言不慚,你還是回去睡覺來得快一些。”

“……空青,回房間專心突破。”

溫寒煙打斷這場沒意義的争辯,走到裴燼身前。

“睡到日上三竿。”她擡眼掃一眼天色,“沒見過你這麽懶的魔……人。”

“我只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裴燼慵懶一笑,“吃好喝好睡好,才能活得久一點。我可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

說着,他看向護食小狗一般瞪着他看的空青,故意道,“話說回來,你什麽時候指點指點我——”

他意有所指挑眉,“師尊?”

“……”

好不容易把一步三回頭的空青塞回房間裏,溫寒煙盤膝于樹蔭下席地而坐。

她将流雲劍橫在膝頭,閉目養神。

無相秘境中遍地靈寶,卻沒有靈石。

他們現在一個是潇湘劍宗外門弟子,一個是沉睡了五百年的潇湘劍宗叛徒,一個是剛破封而出的魔頭。

主打的就是一個貧窮。

客棧是住不起了,他們如今在歷州邊陲的一間廢棄木屋落腳,日子過得極其磕碜。

【怎麽還不動身?東洛州你必須要去!】

龍傲天系統興沖沖道,【一個神秘而凄慘的身世,是每一個龍傲天必備的設定!】

【你體內的蠱既然已經被發現出來,那麽我們的主線劇情也要開始提上章程了。】

溫寒煙閉着眼睛:【這蠱……會殺了我嗎?】

【現在不會,以後不一定。】

所以她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弄明白與這蠱有關的一切。

否則,她便要死無葬身之地?

“何時啓程?”溫寒煙眼也不睜地問。

“不急。”裴燼懶洋洋靠在樹幹上,伸出一只手,“先給點魔氣。”

“唯有萬不得已之時,我才答應讓你取用不超過我修為的魔氣。”

溫寒煙睜開眼睛,“你先告訴我,現在是什麽樣的‘萬不得已’?”

“自然不是我的萬不得已。”

裴燼薄唇微翹,“但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師弟的命格,你算過嗎?”

溫寒煙思慮一轉,愕然道:“他是純陽命格?”

話音微頓,她皺眉狐疑,“你故意這麽說,想騙我心神大亂,然後趁機拿走魔氣?”

“随你怎麽想。”裴燼垂眼輕笑,不置可否,“反正到時死的人不是我。”

溫寒煙沒說話,她凝神細細辨認裴燼臉上的每一個微小的表情,半晌也沒看出他說謊的蛛絲馬跡。

“你怎麽知道他命格純陽?”

“我自有我的辦法。”裴燼擡了擡眉梢,“如何,魔氣你給不給。”

溫寒煙沉默片刻:“你會好心幫我?”

“我為何不幫你?”

裴燼唇角扯起一抹暧昧弧度,“那夜溫存令我記憶猶新。你死了,我可是會心疼的。”

“……”假惺惺。

溫寒煙表情冷下來:“我說過,此事不許再提。還有,我答應助你尋昆吾刀,不代表你有資格插手我的事。空青若遇險情,我自然會以命相護。”

“按你的标準,你的确是個不錯的劍修,夠自負,都快要趕上自戀了。”

裴燼悠然一笑,“天靈境修士尚且消失得不聲不響,你猜我那追随者是什麽修為?”

溫寒煙一靜。

差一個大境界的确可以做到一擊秒殺對手,可生擒卻不容易。

再弱小的獵物也有掙紮的本能。

裴燼拖長尾音懶淡道:“本座答應不殺你,也不殺旁人。一切不過是為了昆吾刀。”

“……怎麽給?”溫寒煙出聲問。

裴燼故作訝然:“這麽多年你在潇湘劍宗到底學了什麽,他們連如何運轉靈力都沒教過你?”

“……”溫寒煙重新閉上眼睛,“只給你一點點,剩下的到時再說。”

裴燼環臂俯視着她,笑而不語。

溫寒煙将意識沉入丹田,那枚濃墨般色澤不祥的東西依舊待在她丹田旁,安安靜靜的。

她試圖像調動靈力一般催動其中魔氣,然而憋了半天,濃墨沉浮,絲毫不聽她的話,在原地紋絲不動。

裴燼盯着她,白衣女子眉間微皺,漂亮的唇輕抿着,似乎不太順利。

那天晚上不是用得很自在麽?

裴燼嗤笑一聲,收回視線。

果然,她情形時無法将那些魔氣直接調用,更無法轉移至他體內。

那便只有一個方法。

溫寒煙與他一夜纏綿,神識上沾染了他的氣息。

昆吾刀可以為她所用。

既然魔氣無法從她身上直接引到他體內,那便讓昆吾刀代勞。

待昆吾刀吸盡了她體內魔氣,他再用昆吾刀殺了她即可。

簡單至極。

裴燼一撣衣擺,轉身慢悠悠走了。

溫寒煙警惕地盯着他背影:“魔氣你不要了?”

“看你喜歡,你自己留着欣賞吧。”

“……”溫寒煙靜了靜。

她喜歡個鬼,她恨不得早點把這團魔氣給燒了。

她語氣更冷,将現狀簡單扼要講明白,“事先提醒你,空青剩下的靈石不夠了,就算我們去了東洛州,恐怕也只能風餐露宿。你沒意見吧?”

“可以,但沒必要。”裴燼微微一笑,“你大可直接去兆宜府找葉氏家主,只需要告訴他你是五百年前鎮壓我的溫寒煙,他自會奉你為座上賓。”

“……那你現在又要去哪?”怕不是又在憋什麽壞屁。

“睡覺。”裴燼伸了個懶腰,感受到體內淺淺流動的一層稀薄魔氣,心底微微一哂。

魔氣又不是普天之下只有那麽多,沒了還可以再練。

他可不是什麽一朝跌落谷底,就要死要活、自暴自棄的廢物。

溫寒煙猶豫片刻,還是道:“你修為盡失,屆時若遇到危險,我會保護你。”

裴燼未作惡,她便不将他當作惡人看待。

他如今狼狽也都是拜她所賜,她答應了要護他,便會護到底。

“好啊。”裴燼語調散漫,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生死。

“全靠你了。”

……

休整三日後,空青突破天靈初期,三人啓程前往東洛州。

東洛州,溫寒煙曾随着雲瀾劍尊和季青林來過。

五百年前那僅有一次的游歷,她似衆星捧月般被師尊師兄前後照應着。

雲瀾劍尊常年閉關清修,極少露面,如今出關卻只為陪弟子游歷,整個修仙界都公認她是整個潇湘劍宗的掌上明珠。

來到東洛州時已然入夜,可東洛州卻燈火通明,似是整片大陸上唯一一點星火,永遠明亮着,不夜不眠。

“寒煙,你看這個你喜不喜歡?”

溫寒煙發間一重,她怔然擡手,取下一枚金玉鑲嵌的發釵。

薄薄的金片墜成流蘇搖曳,火光掩映下仿若璀璨仿若星河。

“這……”溫寒煙心底一熱,面上卻不顯,故作高深把發釵塞回季青林手中。

“我才不喜歡這個。”她輕哼一聲,眼神卻舍不得收回來,“風格太張揚豔麗,劍修不需要這樣花裏胡哨的東西。”

頓了頓,溫寒煙仰起臉,有點期待,“您說是不是,師尊?”

雲瀾劍尊負手而立,燈火映在他俊美清冷的臉廓,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也似神明墜入人間。

他緩慢道:“對,也不對。”

“大道至簡,但道在劍中,在心中。”雲瀾劍尊目光投向季青林掌心的金釵,“不在于這些表象。”

溫寒煙一愣,沒想到師尊不僅沒誇她,反而又數落了她一頓。

她微低下頭,倒也不像年少時那般喜怒形于色,只安靜道,“弟子受教了。”

“年紀不大,怎麽每天老氣橫秋的?還是小時候可愛。”季青林順勢又将金釵插在她發間,“師尊都說了,沒事的寒煙,這樣多漂亮?”

溫寒煙忍不住瞪他:“平日我便不漂亮了?”

“漂亮,自然也是漂亮的。”季青林忍不住笑,“師尊,寒煙生我的氣了,您快把您的東西也拿出來吧,好好哄一哄她。”

“師尊也買了禮物給我?”溫寒煙眼前一亮,竭力維持着平靜自若,“真的?”

“嗯。”雲瀾劍尊低聲應了下,修長冷白的指節自懷中取出一枚劍穗。

溫潤白玉之上,梨花浮雕栩栩如生,在光暈下熠熠生輝。

“喜歡麽?”

“喜歡!”溫寒煙雙手接過,毫不猶豫系在流雲劍柄上,左右端詳幾下,愛不釋手,“好好看。”

“寒煙,你怎麽如此偏心?”季青林的聲音染着故意為之的委屈。

“師兄可是也送了你一枚發釵啊,比師尊送你的劍穗還更貴呢!”

“你的眼光太差。”

“話可不能這麽說,寒煙,這是東洛州特色的款式,日後你每每看見,便能回想起我們這一路曾來過東洛州,師兄師尊都陪在你身邊。”

“……反正我不喜歡。”

“寒煙,你這麽說,師兄真的會傷心的。”

“……”

溫寒煙停下腳步。

五百年過去,東洛州卻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

街道兩側店鋪林立,然而早已不複曾經繁華盛景。

如今東洛州人心惶惶,根本無人有心思繼續開店經營。

大半門店已經關停,門窗緊閉,街上也沒什麽行人,僅餘風一陣接一陣吹過,拂動無人問津的旗幟,發出蕭瑟聲響。

溫寒煙垂眸,輕撫流雲劍柄。

劍柄處有一個小小的孔洞,裏面穿了一條紅繩。

不過,紅繩早已斷裂,僅餘一截斷繩頑強留在上面。

五百年前寂燼淵一戰太過慘烈,劍穗在那時被罡風斬碎,早已不知所蹤。

溫寒煙把紅繩抽出來,攥在掌心,靈力無聲運轉,将它瞬息間碾作齑粉。

“寒煙師姐,傳聞東洛州熱鬧非凡,如今卻門廳冷落,讓人唏噓。”

空青走在前面,滿臉失望,“我還以為能見到東洛州盛景呢。”

“問題解決,一切自然會恢複如初。”溫寒煙松開手,斜地裏冷不丁伸來一條修長手臂。

“喏,給你的。”

溫寒煙莫名其妙地垂眼看去,眸光卻微微一怔。

或許是常年被鎮壓在寂燼淵不見天日,裴燼膚色冷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手背上經絡血管分明,看上去極其有力量感。

此刻他掌心卻靜靜躺着一條以野草編成的劍穗。

溫寒煙稍有些意外,心底那些思緒瞬間被這麽一打岔,全都散了。

裴燼的手竟然這麽巧?

這劍穗雖然看上去簡陋至極,但編織的技巧卻極其精細,每一根流蘇都根根分明,韌性異常,一眼看上去便不是能輕易扯斷的殘次品。

最下方綴着一朵花,花蕊花瓣無一不精致生動,若是染上色澤,甚至能以假亂真。

溫寒煙靜默片刻,沒有伸手去接。

摸不透這魔頭在想什麽,難不成這劍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拿着啊。”一道散漫聲音落在發頂。

似乎是耐心告罄,裴燼指節收攏,直接将劍穗拴在了流雲劍上。

“……”溫寒煙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任何異樣,這才确認,這竟然真的只是一條普普通通親手編成的劍穗。

“你看她們,真的配嗎?”她一臉無言地晃了一下流雲劍。

流雲自發震顫嗡鳴着出鞘半截,威風凜凜,似是在抗議。

她雖然窮,但也不至于被當成叫花子打發。

“看不上?”裴燼忽地一笑,半真半假道,“以後送你條更好的。”

若不是方才識海裏一陣狂響吵得他煩躁得想殺人,他也不至于無聊到做這種事。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他上哪給她變一條劍穗出來?

裴燼意味深長看着溫寒煙疏冷清麗的側臉。

看不出來。

還挺有閑情逸致的。

主動帶着兩個累贅往火坑裏跳,腦子裏竟然還能想着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

一陣風起,吹動劍柄垂落的“劍穗”。

那朵無名野花在風中飄搖,卻牢牢纏在流雲劍上,任憑狂風如何撕扯都執拗不願松手。

溫寒煙指尖微微蜷了蜷,終究沒把它摘下來。

算了。

被這麽一折騰,她心底還未升起的情緒也徹底無影無蹤了。

五百年後故地重游,她竟也不覺得寂寞。

這一次,她同樣不是孑然一身。

有這兩人在身邊,即便明知前路兇險,卻也莫名多了幾分勇氣。

……盡管其中一個人對她居心叵測,估計還在盤算着要怎麽殺她。

溫寒煙擡步欲走,餘光冷不丁瞥見兩道劍光自天邊閃過。

她心頭一跳,無端感受到幾分不祥的預感。

下一瞬,她便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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