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兆宜(二)
兆宜(二)
溫寒煙腳步一轉, 調頭就走。
她臉上向來不會體現出太多情緒,因此短短一瞬間驟變的神色,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裴燼卻稍有興致地盯着她微微下撇的唇角看了一眼。
“走慢點。”他笑了聲, 一邊擡步不遠不近綴在她身後,一邊慢悠悠出聲, “多少體諒一下我這個普通人。”
空青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在原地有點摸不清狀況, 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還走得好好地, 突然便要往回走。
他遲疑了一瞬, 下意識擡眼順着溫寒煙剛才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 臉色倏地一垮, 一臉晦氣地趕緊轉身跟上去。
在半空中将三人反應盡收眼底的季青林:“……”
他薄唇緊抿,視線緊随着最前方那道纖細的白色身影。
她分明見到了他, 卻不認他。
曾經的他們之間,不是這樣的。
良久, 季青林才意識到自己目光太過專注,竟然忽略了身邊人。
他有些抱歉地朝着紀宛晴一笑:“寒煙對我有諸多誤解,我先去與她打聲招呼,你在此地等我。”
紀宛晴笑意未變, 唇角揚起的弧度像是被精心丈量過, 幾乎無懈可擊。
她也收回落在溫寒煙背影上的視線, 甜絲絲道:“好的哦,師兄。”
紀宛晴話音還沒落地, 身側便掠起一陣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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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青林沒等她回應, 便已率先禦劍下行, 衣擺翩跹潇灑一躍而下。
“寒煙。”他快走兩步,又喚了一聲。
見溫寒煙毫無反應, 他語氣也自溫潤變得有點焦急,“你怎麽了?短短一個月,便不認我這個師兄了麽?”
季青林一邊走一邊盯着她的背影。
他們許久未見了,分明還是那個人,他卻莫名覺得陌生。
溫寒煙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色長裙,料子普通,款式普通,穿在她身上卻并不普通。
似乎比起曾經價值連城、象征着雲瀾劍尊親傳弟子的高階法衣,這陌生的衣衫更将她襯得清瘦,無端顯出一種說不上來的風骨。
風中飄揚的衣擺,像是天邊卷積的流雲。
這與季青林記憶中她的模樣有些朦朦胧胧的重疊,卻又有更多的東西變了。
譬如她曾經哪怕仰着下颌意氣風發走在前面,每每他開口時,她總是或笑着,或故作不耐地氣鼓鼓回身看向他:“你若是再喊下去,我都快要忘記我的名字怎麽叫了。”
可如今,任憑他一聲接一聲地喚她,她卻自始至終連頭都沒有回。
青芒閃過,季青林揮袖将淩雲劍收回劍鞘,語氣急了幾分:“寒煙,如今你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嗎?”
溫寒煙被他纏得有點不耐煩,皺眉冷淡道:“你認錯人了。”
季青林深深地看她一眼,像是沒聽見這句話一般再次上前一步。
“寒煙,我怎麽可能認錯你。”
溫寒煙無聲扯唇冷笑。
“你我自小一同長大,別說是你只留給我一個背影,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能将你一眼認出來。”
空青忍不住插了一句:“季師……你到底會不會說話,能不能說點好聽的?寒煙師姐為什麽要化成灰?”
季青林本便心煩意亂,聞言擡眸瞥去一眼,目光染着不悅。
不悅之餘,倒也有些意外。
離開了潇湘劍宗,這兩人倒真是無法無天了。
一個無視他,另一個不過是個外門弟子,竟然也敢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
不過這只是兩個人,另一個跟在寒煙身邊的男人是什麽人?
種種念頭在腦海中來了又去,最終還是哄好溫寒煙的想法占了上風,牢牢壓制住所有亂七八糟的雜念。
季青林權當空青不存在,耐着性子又對溫寒煙放軟了語氣道:“寒煙,你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回應。
一陣風過,浮動起溫寒煙寬大的袖擺,露出一截洗白纖長的手臂。
季青林不假思索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回頭瞥一眼遠遠等在一旁的紀宛晴,欲言又止:“寒煙,你是因為我同紀師妹一起出現在此,所以才……不願意同我說話麽?”
“……”他是怎麽得出這種奇葩結論的。
溫寒煙簡直覺得莫名其妙。
自從蘇醒之後,她越發無法理解季青林,他時常會說出一些令她感到匪夷所思的話。
“紀師妹也好,旁人也罷,你與誰在一與我有什麽關系?”
季青林卻絲毫沒生氣,反倒臉色舒展幾分:“寒煙,你終于肯理會我了。”
他們青梅竹馬長大,也不是從未黑過臉。
溫寒煙性格倔強,向來不愛聽他解釋,每每生氣不悅,便悶着頭往前走。
仿佛他不喊停,她便要一直這樣走到天荒地老,雙耳也對周遭一切動靜都充耳不聞,任憑他如何道歉讨饒,她自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一般巋然不動。
這時候他只要攔下她,好聲好氣好話哄她一番,雖然面上不顯,但她眼底總會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寒煙向來不會生他的氣。
只需要哄一哄,總會好的。
“寒煙,你怎麽會這時出現在東洛州?”
季青林主動關心她,語氣染上幾分不似作僞的憂慮,“你知道這裏最近不太平嗎?你身體虛弱,沒有人保護你,怎麽能來這麽危險的地方?”
溫寒煙手腕被扣住,只得停下腳步轉身看他:“我為何需要旁人來保護?”
季青林嘆口氣,像是容忍着無理取鬧孩子一般看着她,口吻寵溺中帶着點不易察覺的輕視:“是,你向來不需要旁人保護,只是今時不同往日……總之,師兄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不要逞強。”
溫寒煙懶得跟他解釋:“我的事與你無關。”
空青緊跟着一聲冷笑。
“潇湘劍宗的追殺令傳遍九州時,沒聽見你的消息。”
他冰冷地說,“你這時候倒是冒出來了。”
季青林眸色微冷,卻也無從辯駁,只淡淡擡起眼同空青對視。
空青嘲諷笑了下:“寒煙師姐才不會有閑工夫,計較你同什麽人出現在一起。”
他意有所指看一眼遠遠站在一邊的紀宛晴,“不像某些人,連上前見一面都沒膽,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鬼。”
季青林心底煩躁更甚。
朱雀臺上溫寒煙一番話之後,他每每想到溫寒煙總下意識覺得虧欠。
說不上什麽心态,但他下意識不太想溫寒煙與紀宛晴正面遇上,故而方才特意讓紀宛晴留在原地等待。
但此刻若再避開,便顯得太過刻意了。
季青林不着痕跡掃一眼空青,再次擡眼看向紀宛晴時,清俊面孔上已是一派溫和笑意:“宛晴,一同來見過你寒煙師姐。”
紀宛晴低頭擺弄着腰間佩環,像是什麽都沒聽見。
……那邊氣氛遠遠地就能感受到一陣詭異,她是瘋了才會自己往裏撞,她才不去。
“……”
雖說稍有些尴尬,但季青林心底卻不着痕跡松了口氣。
“她向來貪玩,恐怕沒工夫理會我,我代她道個歉。”
他俊秀五官上揚起一抹儒雅笑意,徑自掠過這個話題,“寒煙,這段時間你去哪了?”
溫寒煙不在意紀宛晴是否出現在她面前。
對她而言,紀宛晴不過是另一個從前的她,甚至比起從前的她還要更悲慘。
——至少她曾經用不着活在任何人的陰影之下。
她語氣聽不出情緒:“這也與你無關。”
“你的事怎麽會與我無關?你我雖無血緣關系,我卻自小便将你當作親生妹妹一般看待。”
季青林鄭重道,“無論發生任何事,寒煙,你永遠都是我的師妹。”
溫寒煙似笑非笑:“我不過無門無派一介散修,不敢高攀你這位潇湘劍宗首席。”
季青林薄唇微抿,表情看上去有點受傷:“寒煙,你我朱雀臺一別已有三十日,我日日都在擔心你,無時無刻不想着見你。今日看到你的那一瞬,我心底十分歡喜,可你卻……你當真如此絕情,半點不顧你我往日情分?”
溫寒煙身姿挺拔,絲毫未動。
流雲劍卻似是護主心切,劍鳴陣陣自發出鞘半截,劍身雪亮映得周遭一片白芒。
她靜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趁我重傷時強奪我本命劍時,你和雲瀾劍尊又何曾念過舊情?”
季青林神色一僵。
溫寒煙平靜道,“季青林,我原本也并未對你抱有什麽期待,也并未想過與你再有重逢之日。只是,沒想到再見之時,你竟還有臉面與我說這種話,簡直是無可救藥。”
“寒煙,你……你無論如何說我都可以,可你怎能對師尊如此惡言相向?”
季青林擰眉吐出一口濁氣,“先前試圖取你流雲劍,的确是我和師尊無奈之下的選擇。只是你在朱雀臺上表明不願之後,我與師尊也并未再強迫,不是嗎?”
“師尊已是煉虛境的修為,拿回流雲劍原本不費吹灰之力,你又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可他卻甘願受你一劍,寧可自己顏面掃地。”
“這已然是以他的方式向你賠罪,寒煙,你又何必執迷不悟,死死揪着這件事不願放手?”
溫寒煙不可思議盯着他,仿佛剛認識他這個人:“你說‘拿回’?”
“……是。”季青林頓了頓,眼底掠過一閃即逝的掙紮。
但很快,不知想到什麽,這抹情緒便被湮沒在一片沉暗之中。
“流雲劍原本便是師尊親手鑄成,只不過在你生辰那日他贈予了你——流雲和淩雲原本便是出自他手的名劍,如何處置順遂他的心意不是理所應當嗎?即便是他當真要收回去,也無可厚非。”
溫寒煙怒極反笑:“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我的本命劍能夠留在我身邊,是我該感恩你們的恩賜?”
“話為什麽要說得如此刺耳呢?”季青林表情僵了僵,良久才無奈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嗎?”溫寒煙一擡下颌,輕哂,“你敢發誓嗎?”
季青林沉默地看着她片刻,沒有立即開口,也沒有動作。
片刻後他才道:“道心起誓對于每一位修士而言皆是大事,怎能随随便便拿來強迫他人?寒煙,為了這些小事,你三番五次要我與師尊以道心起誓,是不是有些太任性胡鬧了?”
溫寒煙了然地扯了下唇角:“放心,我知道你們不敢,原本也沒指望你們當真在我面前立誓。”
“只是我覺得有趣,原來只許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居高臨下地勸誡我,可我若是将你這份心思點出來,便成了說話太過刺耳。”
溫寒煙微微一笑,“你真是雲瀾劍尊的好弟子,季青林,你們實在是太像了,像到令人作嘔。”
季青林臉色變了變,半晌還是重新揚起唇,只是眉眼間笑意稍有些勉強:“寒煙,你別生氣,只是你對我和師尊怨氣實在太盛,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将話說得重了些。”
說到這裏,他語氣一急,“但我也是為了你好。難道你不想早日解除誤解,重回潇湘劍宗嗎?”
溫寒煙毫不猶豫,幹脆利落道:“不想。”
季青林臉色微沉:“寒煙,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何時能不再像從前那樣愛說氣話。”
溫寒煙一臉莫名:“你哪只耳朵聽見我說的是氣話?”
季青林皺眉盯着她:“那難不成你是認真的?”
怎麽可能。
離開了潇湘劍宗,她什麽都不是。
寒煙自小千嬌百寵在落雲峰上長大,這些日子流落在外應當已經受盡了苦楚,怎麽會不想回來呢?
一定又在賭氣了。
空青實在聽不下去,插了一句嘴:“恕我直言,我同寒煙師姐離開潇湘劍宗之後,陸鴻雪宗主便對外宣稱我們是潇湘劍宗的叛徒,從此之後不再是潇湘劍宗弟子,還派了許多精英弟子一路追殺,直到眼見着我們逃到歷州,他們忌憚着寂燼淵而才匆匆作罷。”
“你口口聲聲說寒煙師姐說氣話,認為她應當回到潇湘劍宗,回到落雲峰,可你又何曾真的站在寒煙師姐的角度替她着想?她要如何才能回去?又以何種身份回去?”
“難道她還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做回從前那個意氣風發、受千萬人尊重敬仰的落雲峰大師姐嗎?陸宗主當真會放過她?雲瀾劍尊真的會護着她嗎?”
被一個當年不起眼的外門弟子跳到臉上來質問,季青林越聽越心生煩躁,按捺不住反駁:“當然會,師尊怎會不護着寒煙?‘師徒緣盡’,不也是當日寒煙在朱雀臺上胡鬧賭氣所致?”
“師尊從始至終未說起過寒煙一個不字,也并未與她斷絕師徒關系,他依舊認她做自己的親傳弟子。”
空青簡直覺得和他說不通,曾經他覺得這位季師兄有多可敬,如今就覺得他有多無可救藥。
“可當初陸宗主派人追殺寒煙師姐時,我也未見雲瀾劍尊出手相助。”
空青冷冰冰一笑,“他的确并未将寒煙師姐逐出師門,可有時一些事情根本不必明說,行為是最直觀的回應——雲瀾劍尊早已放棄寒煙師姐了,從他想拿回寒煙師姐的本命劍開始,落雲峰早就沒有寒煙師姐的容身之地了!”
“即便是回到了落雲峰,寒煙師姐也會是潇湘劍宗罪人,那些弟子曾經如何奉她若神明,如今便如何不分青紅皂白對她落井下石,指指點點。”
空青雙眸赤紅,字字泣血,“寒煙師姐那樣驕傲的一個人,何苦去受這個委屈?她根本什麽都沒有做錯。”
“你每個字都說着為寒煙師姐好,可你真的哪怕有一點考慮過她的感受?你什麽都不了解,有什麽資格做這個虛僞的好人?!”
話音未落地,一道青色流光撕裂空氣,似一道閃電般刺來。
“我同你寒煙師姐說話,何時輪到你來插嘴?”
季青林連動都微動,淩雲劍嗡鳴铿然出鞘,劍意磅礴奔湧而出,直朝着空青席卷而去。
“離開劍宗短短三十日便如此無法無天,今日我便替師尊教教你落雲峰的規矩!”
空青雖然已經晉階天靈境,但遠遠不是悟道境季青林的對手。
頂着浩瀚威壓,他咬牙半步未退,艱難地拔出鴻羽劍。
但哪怕是頑強試圖格擋,卻在這陣靈壓下依舊節節敗退。
空青攥着鴻羽劍柄的手指發着抖,指節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足下地面龜裂,腳跟深深陷入地磚之中,他卻依舊執拗站在原地一步都不後退。
電光火石間流雲劍高鳴一聲出鞘,裹挾着浩蕩劍風輕而易舉擋住淩雲劍鋒。
“季青林。”
溫寒煙站在原地未動,精致卻冰冷的面孔上總算出現了些許情緒,“恃強淩弱,這就是落雲峰教會你的規矩?”
季青林表情微動,手腕下意識微微一收,一時不察之下竟被流雲劍意反震倒退三步。
紀宛晴雖然遠遠站在一邊假裝看風景,實則餘光一刻不停緊盯着季青林這邊的動向。
見他們一言不合便動手,她顧不上別的,連忙飛身趕至季青林身後,伸手扶了他一把。
“師兄,沒事吧?”
“沒事,你不需要插手,退後些。”季青林只看她一眼便收回視線。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溫寒煙。
“你的修為恢複了?”
紀宛晴扁了下嘴,忍不住在心底翻個白眼,小聲接了一句:“……她已經到了悟道境。”
季青林瞳孔震動。
分明分別不過短短一個月,一個月前溫寒煙大鬧四象峰時,尚且還是個只能憑借血陣和劍意勉強出手、渾身并無半點修為的廢人。
一個月後的如今,她竟然不僅重鑄了丹田修複了經脈,還從五百年前的天靈巅峰一躍而進悟道境?
她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麽?
晉階竟比五百年前還要快。
要知道,他在她昏迷的這五百年間夜以繼日的修煉,如今也只不過是悟道後期修為。
一種說不上來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一想到方才自己還大言不慚溫寒煙要旁人保護,季青林臉色便一陣青一陣白。
他餘光冷不丁瞥見溫寒煙身側,一道高挑挺拔的黑色身影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姿态閑适立在那裏,似乎看戲看得極有滋味。
季青林眼神沉冷,目光從溫寒煙身上挪開,細細打量這個跟在他師妹身邊的陌生男人。
對方有着一張俊美到幾乎挑不出缺憾的臉,眉眼濃郁,臉廓立體,身材也極其優越,一件滾着金絲暗紋的玄衣更襯得他肩寬腰窄。
與他對視時,自己竟然能需要稍微擡眼仰視。
季青林擰眉,總覺得這人氣度不凡,看上去有些眼熟。
更重要的是,通身散發着一種難以言明的恣睢邪氣。
“溫寒煙。”
季青林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逡巡一番,表情逐漸冷卻下來,“你莫非是受旁人利用誘騙,去修了什麽旁門左道?”
思前想後,季青林都想不到有什麽秘法,能夠在一個月內将修為提升至這種程度。
——除了歪門邪道,尋找至陰體質的爐鼎進行雙修。
溫寒煙還沒反應過來,裴燼卻意味深長一挑眉。
這小輩竟将他認作了溫寒煙的爐鼎。
着實荒謬。
不過——
他慢條斯理垂下眼睫,無聲嗤笑一聲。
某種程度上說,這小輩猜得也沒什麽錯。
他簡直比尋常爐鼎還要更倒黴些。
不僅被占了身子,一身修為還被盡數吸了個幹淨。
不過,今日這一場戲倒是意外之喜。
“久聞其名,未見其人。”
裴燼恍然大悟般感慨一聲,“原來,這就是傳聞中那位受盡萬千寵愛,幾乎已經完全取代了你的落雲峰小師妹?”
溫寒煙這時也總算回過味來季青林的言外之意,一時間沉默無言。
饒是她早已對季青林沒有任何期待,也沒想到他看見她修為精進後第一反應并非喜悅,而是這種離奇的猜忌。
她唇瓣微抿,不動聲色看一眼裴燼。
他正巧也垂眼盯着她,眉眼間漾着戲谑,看熱鬧不嫌事大。
“你也知道她?”溫寒煙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
“自然。”裴燼深情款款一笑,“與你有關的人或事,我樣樣都放在心底。”
“……”惡心。
溫寒煙白他一眼,心底那幾分因季青林的話而生出的不自在,卻竟然在這短短幾句話間消散了不少。
裴燼卻似乎并不想放過她,他視線掠過紀宛晴彎月般妩媚又靈動的眉眼,故作驚嘆道:“你還真別說,倒真有幾分相似之處。”
他語氣染上幾分不懷好意的揶揄,“你說他們究竟是上哪找來的人?竟能精準至此,實在是令人不得不嘆服。”
溫寒煙皮笑肉不笑,“那就直接去問他好了,高人不正在你面前?”
裴燼卻冷不丁笑着問:“所以,紀宛晴是他找來的?”
溫寒煙不明所以:“是。”
“劍也是他來奪的。”裴燼擡了下單邊眉梢,示意紀宛晴,“為了救她?”
溫寒煙沒否認,而是道:“這還重要麽?”
“怎麽會不重要?”
裴燼故作訝然,後半句話卻稍微揚了聲音,朝着季青林道,“難得碰上一個比寂燼淵那魔頭還要歹毒之人,我難道不該趁這個機會多看上幾眼?”
看着溫寒煙愕然睜大的雙眼,他唇畔笑意加深,“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下一瞬,洶湧劍意如摧山裂海般奔湧而來,季青林眉眼森冷,淩雲劍震顫着在虛空中劃過一道青色劍芒。
“我師妹豈是你能肖想染指的。”
他向來溫和的眼底一片冰涼,殺意翻湧,直直望向裴燼。
“寒煙,師兄這便替你除了這個惑人的禍害。”
季青林與溫寒煙朝夕相處了近百年,對她的一切小習慣早已了若指掌。
她向來不擅長撒謊。
而這一次,她竟然并未否認他的猜測。
見狀,季青林瞬間便明了了什麽。
那一刻他心口一沉,渾身血液驟然冷卻,一路蔓延至指端,冰冷僵硬得近乎麻木,連彎曲都做不到。
胸口也湧上一陣堵堵的重量,墜得他發悶發痛。
就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開始漸漸失去什麽曾經篤定擁有的。
而且無可挽回。
劍氣浮動裴燼臉側墨發,露出那雙狹長黑沉的眼眸。
他姿态散漫立在原地,就連眼皮也沒眨一下,垂着眼睫盯着瞬間逼近的劍尖。
然後面不改色撤了一步,将自己送到了溫寒煙身後。
“美人,你說過要保護我,現在應該不會食言吧?”
裴燼人高馬大往溫寒煙纖瘦的身體後面像小媳婦般一站,畫面看上去頗有幾分詭異。
溫寒煙肩膀一沉,一只手不輕不重撫過她肩頭,稍縱即逝,像是掠過一抹溫熱的風。
她表情有點古怪,倒是沒有拒絕裴燼的靠近:“我自然說到做到。”
“哪怕是碰上你那師兄也一樣?”
溫寒煙已經深知這魔頭性情,這時候順着他的話說下去簡直沒完沒了。
她反唇相譏:“不信的話,你可以現在就從我身後走出去。”
“不,我信,我怎麽會不信?”裴燼悠然一笑。
他傾身貼近她耳邊,語調中染上一種故意為之的暧昧狎昵,“只是沒想到,本座對你來說竟然這樣重要,就連伴你長大的師兄都能棄之不顧。”
溫寒煙心底冷笑一聲。
季青林對她如何,裴燼分明都看在眼底。
“閉嘴。”她一震流雲劍鞘,铿然拔劍出鞘,“站這別動,也別耍什麽小動作,否則連你一起殺了。”
裴燼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懶洋洋一笑:“那可不行,我還得仰仗着你保護呢。”
一只手從另一側伸過來,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自己身邊一扯。
“過來!”空青黑着臉将裴燼從溫寒煙身後拽到自己身後,“保護你還用不上寒煙師姐,我自會護你周全。”
分明是想借機靠近寒煙師姐,真當他看不出來嗎?!
另一邊兩道劍風山呼海嘯般猛然撞在一起,季青林劍意不似本人看上去那般溫和,溫寒煙被他霸道劍意震得虎口發麻。
她顧不上幾乎失去知覺的右手,全憑着一股本能和意志咬牙攥緊了劍柄。
她決不能輸給季青林。
悟道境的修為催動【劍覆河山】,源源不斷的靈力自她丹田中奔湧而出,順着手臂經絡湧入流雲劍身。
霎時間,雪色劍光一陣大盛,幾乎将天地間映得一片空茫。
【殺!】
【這麽長時間的忍辱負重,等的就是這一刻!】
【龍王歸來,現在就是你橫掃一切,秒殺全場的時候了啊哈哈哈哈——】
【給這個不要臉的臭男人一點顏色瞧瞧,否則他還真不知道咱們龍傲天的厲害!】
龍傲天系統亢奮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溫寒煙卻無端覺得安心。
她反手挽了個劍花手腕下沉,幾個來回間,竟将淩雲劍意壓得動彈不得。
随着劍意拉鋸膠着,季青林臉色愈發難看。
他冷着臉沉默片刻,冷不丁拂袖收了劍風,随即冰涼擡眸看着溫寒煙。
“你竟要護着他,為了他與我動手?”
分明并未受傷,季青林卻感受到一種撕心裂肺的刺痛感。
他被寬袖遮掩的雙手不自覺緊攥,咬牙問,“你如何對得起……”
頓了頓,又不知究竟是對不起誰,他又是以何種身份立場問她這些話。
半晌,季青林才接着沉聲道,“你如何對得起司珏?”
“他對你癡心一片,你沉睡五百年,他卻從未有一日嫌棄你,更是自始至終未提及過退婚。你蘇醒之後卻不僅不去東幽見他,反倒在此與來路不明的東西鬼混。”
溫寒煙還沒說話,龍傲天系統率先冷哼一聲。
【他的确沒有提出退婚,因為還沒到時候。】
【這五百年間,司珏對你“思念如狂”,無意間見到天真爛漫的紀宛晴,發現她與你眉目極其相似,忍不住移情到她身上,日漸情根深種。】
【雖然還沒來得及退婚,但他不該幹的事一件也沒少,全做全了。】
溫寒煙掃一眼不遠處那道纖細的白色身影。
紀宛晴自從他們動手起便自覺地退到了安全地帶,此刻也望着她。
那張與她像得仿佛在照鏡子一般的臉上,卻流露着與她截然不同的嬌憨,怯生生望着她。
的确我見猶憐。
墨發裙擺随風而落,落葉打着旋掠過足畔,似如風往事,一去不複還。
溫寒煙沒再提及東幽亦或是司珏,她重新看向季青林,語氣平淡道:“是你不該肆意欺辱我的人。”
橫豎已經走到這一步,季青林又向來固執,對自己心底的想法堅信不疑,她沒必要多費口舌,向他解釋她和裴燼的關系。
再說,她與旁人如何,季青林又有什麽資格幹涉。
季青林溫潤如玉的面具幾乎要維持不住:“你的人?寒煙,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這樣真的對得起我、對得起師尊和落雲峰這麽多年對你的栽培?”
他反手收回淩雲劍,一字一頓道,“你別忘了,你一身修為劍法都是落雲峰給的,是師尊給的。沒有師尊,你哪裏有今日修為和成就?”
溫寒煙擡了擡眉梢:“所以?”
“所以,你更代表着落雲峰的臉面,潇湘劍宗的臉面。”季青林面沉如水,“我今日定要帶你回潇湘劍宗。”
神隐良久的紀宛晴又在這時恰到好處地冒了出來:“……師兄,東洛州的事還沒解決呢。”
“東洛州是兆宜府的地盤,便讓葉……”家自行解決又有什麽大不了?
可話沒說完,望着紀宛晴那張格外蒼白的臉,季青林猛然清醒過來。
他是帶着宛晴來東洛州求璃瓊玉的。
宛晴失去了雲靈,不能再失去璃瓊玉了。
季青林靜了靜,改口道:“處理完東洛州的事,你便随我一同回去。寒煙,有我在,我必定保你安然無恙,不讓宗主動你一根汗毛。”
說罷他再次擡手,欲将溫寒煙扯到自己身邊來。
但是這一次,季青林剛擡起手,就連溫寒煙的袖擺都還沒碰到,便被斜地裏一只手穩穩地攔下。
一道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來,語氣懶洋洋的:“怎麽修道這麽多年,本事不見長,眼睛卻瞎了。”
裴燼慢悠悠扯起唇角,“你看不出來她不想跟你走麽?”
季青林愠意翻湧,冷然擡眸:“我同我師妹說話,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插嘴?”
“眼睛不好使便罷了,若是連耳朵也不好使的話,那就着實有些可憐了。”
裴燼一笑,“你莫非也沒聽見,她無門無派一介散修,根本沒有什麽‘師兄’?”
“巧舌如簧,難怪能将寒煙哄騙至此。”季青林冷笑一聲,“我今日便代司珏殺了你這妖人。”
“要殺我?好啊。”
劍風撲面,裴燼卻依舊一幅漫不經心的樣子,“只是,究竟是東幽那個司珏想殺我——”
他泰然自若,微笑補上後半句,“還是你想殺我?”
“去黃泉閻羅殿問吧!”
季青林赫然出劍,劍風震天撼地,淩空重重刺了過去!
溫寒煙動作微頓,并未立即出手,反而遲疑了一瞬。
她殺不了裴燼,但或許季青林可以。
若裴燼身死,她體內屬于他的魔氣多半會随之消散。
不過,她答應過會護着他——
溫寒煙抿唇攥緊了劍柄。
只短短一瞬間的念頭閃過,空氣中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沉悶巨響。
轟——
淩雲劍斬碎虛空,掀起一陣劇烈的震蕩,可那劍風卻在觸到裴燼身前時如摩西分海般,自發向着兩側洶湧而去。
勁風浮動他眉間碎發,裴燼擡起右手,玄色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輕描淡寫接住淩雲劍鋒。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
兩根冷白修長的手指夾住劍尖,裴燼食指微屈,狀似無意輕彈了一下劍身。
細微的喀嚓脆響幾不可聞,然而周遭實在太靜,哪怕是這樣不易察覺的聲響,也像是驚雷一般在每個人耳側無限放大。
青芒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幾乎是瞬間,劍身自裴燼指尖蔓延出蛛網一般細細密密的裂痕。
淩雲劍哀鳴一聲,在無數道不敢相信的視線之中碎了一地。
本命劍碎,季青林受反噬,登時被掀翻倒飛而出。
他艱難穩住身形,踉跄兩步單膝跪地,控制不住噴出一大口血。
他掌心還攥着淩雲劍柄,驚疑不定地看着不遠處空地那道身影。
與他的狼狽截然不同,那人甚至連動都沒動過一下,正低着頭活動手腕。
并非是劍意,更不是靈力。
季青林心口一陣僵冷。
方才他沒有感受到絲毫靈力波動,但淩雲劍卻的的确确在那人一指之下盡碎。
就像是雞蛋砸在石頭上。
因為不自量力,于是碎了。
“嘶,還真有些疼。”裴燼揉了揉手腕。
他方才接下淩雲劍全力一擊的手指間見了紅,卻只是一道淡淡的血痕,仿佛被竹葉不慎劃傷一般微不足道。
裴燼甩了下袖擺,懶散彎腰從地上拾起一片淩雲殘劍,在季青林幾欲殺人的眼神中舉到眼前把玩幾下,随即興致缺缺地重新丢回一邊。
“這劍太軟,不算什麽好劍,壞了也沒什麽可惜。”
他緩步踱至季青林身前,用一種很無所謂的語氣道,“如今既然廢了,你便讓你那位厲害師尊替你重做一把吧。”
他又瞥一眼一地的淩雲斷劍,尾音微微拖長,似是在認真思考。
“至于這些碎片,你可以拿去替你那病恹恹的師妹救命。”裴燼友善地微笑,“動作快些的話,還來得及勉強能用。”
季青林咳出一口血,冷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接近寒煙是何居心?”
“我是她的——”
話音微頓,裴燼掃一眼溫寒煙,這才笑着道,“弟子。”
季青林眯起眼睛:“弟子?”
怎麽可能?!
寒煙廢人之身……即便她恢複了修為,甚至突破到了悟道境,怎麽會這麽快收到弟子。
而且,他的本命劍甚至不是被她,而是被一個區區弟子震碎的!
心緒激蕩,季青林再次忍不住嘔出一口血來。
這簡直比寒煙出手,更讓他感受到恥辱。
更何況,是在她面前,被另一個男人打敗得毫無還擊之力……
見季青林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裴燼唇畔弧度未變。
“不才出生時便體質特殊,刀槍不入,僥幸得這位寒煙美人心善收入門下。”
他輕笑道,“日後不妨謙虛些,也待你曾經的師妹尊重些。”
“畢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吶。”
綠江虐文系統已經驚呆了。
一切發生得太快,直到已經塵埃落定了,它才艱難地回過神來。
[你,你你你你你——]
它興奮得語無倫次,[你終于開竅了啊嗚嗚嗚!]
它這還沒刷出數據庫裏的任務提醒呢,結果一轉眼,反派已經直接把事給辦了!
[是不是心疼了?是不是憐惜了?是不是看見白月光黯然神傷的眼神,恨不得把全天下負過她傷過她的人全都給撕碎了?]
這不是愛,還能是什麽?!
裴燼被它吵得頭疼。
他什麽也沒說。
說了又有什麽用,這個腦子不好使的東西也壓根不會相信。
心疼她?
裴燼一哂。
他才不會做那種無聊的事。
但這也并不代表,他能夠允許季青林這種廢物冒犯于他。
至于她?
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裴燼看一眼白衣女子皺眉不語的側臉。
若是能讓她對他心動些許,或許他日後想做的一切,能夠順利得多。
何樂而不為呢?
溫寒煙指尖微微一蜷。
她的确心存試探之意,若能借季青林之手除掉裴燼這個大麻煩,她何樂而不為?
只是她沒想到,裴燼就竟然沒有修為時,也絲毫不懼悟道境後期的劍修。
所以那時他說她“殺不了他”,并非全然因為她體內被催動的魔氣。
溫寒煙抿了下唇角。
看來日後,她面對裴燼時更得小心謹慎些應對。
只是……他這是在做什麽?
溫寒煙倒不覺得裴燼是那種同情心泛濫之人,此舉絕無可能是在替她出頭。
他改走懷柔策略了?
她眸光微頓,真是個心思叵測的魔頭。
溫寒煙一時摸不透裴燼的想法,避開他繞了遠遠一圈,走到季青林身前。
季青林已艱難站起身。
他在潇湘劍宗內地位聲望皆高,向來清風朗月,此刻青衫卻被血污浸透,臉色慘白,神情陰冷,完全看不出曾經溫潤大師兄的模樣。
“在你眼中,我修煉至悟道境,便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溫寒煙平靜道,“我不能為之拼命,不能努力,不能付出我所擁有的一切?”
“可你的經脈丹田,只有滄海目才能夠修複。”
季青林喉頭上下滑動,“難不成你能憑借着毫無修為的身體,進入危機四伏的秘境奪寶,還能夠全身而退?”
雖然滄海目她只靠自己奪了半枚,但她還真就是這麽進入的秘境。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清越男聲從斜地裏傳來。
“她的确憑借着你心中所謂廢人一般的身體進了秘境。”
那人語氣蘊着譏诮,隐約還帶着點說不上來的驕傲,“而且還是無相秘境。”
空青臉色一變,季青林沉着臉轉過頭。
一身朱紅廣袖長衫的葉含煜大步走來,發間金冠在日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暈。
他徑自越過季青林和紀宛晴走到溫寒煙身前,滿臉恭敬喜悅,一點都看不出先前在兆宜府時眼高于頂的拽樣。
“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