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潮03
春潮03
之前在洽談室, 兩人離得遠,她又因為緊張,很少看他。
而此時, 他就坐在她身旁。
外頭陰雲沉沉, 車內光線黯淡,那枚戒指發出的幽光, 像一根刺紮進許雲淅的心裏。
車子駛離輔道, 穩穩彙入車流。
溫瀾邊開車邊問:“雲淅, 你住哪裏?”
話音落下之後,遲遲沒聽到回音。
溫瀾納悶地看向後視鏡,只見後排的小姑娘垂着頭坐在那裏,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雲淅!”他提高音量。
小姑娘頓時像被吓着了一般, 猛地擡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兩下, 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溫瀾笑着把之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你住哪裏?”
“哦……”明明是個簡單的問題, 許雲淅卻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強忍住心底翻湧的情緒,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那個……把我放在前面的地鐵站就好。”
“诶?”溫瀾微微一愣。
“馬上就要下雨了。”勵驀岑突然出聲, 語調悠悠緩緩, 似是自言自語。
溫瀾卻秒懂, “對,馬上就要下雨了,還是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 我還要回事務所加班……”
許雲淅的聲音很輕, 像被外頭的陰雲層層包裹着,暗沉又飄忽,
“事務所就在地鐵站邊上,走幾步就到。”
說話間,地鐵站的玻璃斜頂進入視線,她微微擡高音量,“瀾哥,麻煩在前面停一下。”
見她堅持,溫瀾拿不定主意,偏頭問後座的勵驀岑,“阿驀,停嗎?”
勵驀岑側頭看向車外,手肘支着窗沿,無名指上的戒指在唇上摩挲兩下,淡淡吐出兩個字,“随她。”
*
載滿人的地鐵在漆黑的隧道裏飛快行駛。
許雲淅低着頭靠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任由身體跟着車廂左右輕晃。
眼角幹得發澀,她閉上雙眼,腦海裏浮現出勵驀岑戴着戒指的那只手。
他結婚了。
她偷偷喜歡了那麽多年的男人……已經,是別人的了。
胸口悶得發疼。
她想起他們的過去。
她以為,那些被她刻意壓在心底的回憶會像老電影般模糊不清。
卻發現,關于他和她的一切,不管經過多少年,都那麽清晰。
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許雲淅的腦海裏再次浮現出男人手上那枚白金素戒。
報站聲就在這時響起——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坐到了終點站。
她猝然回神,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坐反了!
她暗自嘆了口氣,頹然下車。
跨出車門的剎那,心底忽然冒出一個疑問——
他結婚了,她有什麽好難受?
他的妻子,是他少年時代就喜歡的人,而且和他一樣出類拔萃,無論家世還是能力,都足以和他匹配。
她應該為他感到高興才對。
當年她離開他,不就是想讓他擁有更完美的人生嗎?
他對她那麽好,她又怎麽能做他的絆腳石?
他有更廣闊的天地去翺翔,而她,能夠擁有那段短暫而美好的回憶
——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出了地鐵站,許雲淅在路邊一家面館草草解決了晚飯。
之後便回到事務所加班。
事務所所在的寫字樓已經建成二十多年,設施老舊落後。
兩臺電梯壞了一臺,大半個月了還沒人來修。
電梯口的聲控燈也壞了,電梯門一合上,便只剩下一片漆黑。
事務所占了一整個樓層。
許雲淅剛入職的時候,人坐得滿滿當當,晚上九、十點鐘還有不少人在加班。
可現在還不到七點,辦公室就沒人了。
借着手機微弱的光,許雲淅走進空空蕩蕩的辦公室。
天花板上有盞燈啪嗒啪嗒地閃,她只能關掉那半片的燈,然後踩着嘎吱嘎吱的複合地板去往自己的工位。
離職的同事很多,留下一堆沒什麽賺頭的小案子,沒人願意接手,最後都丢給她來做。
她花了大半個小時把之前剩下的一份實用新型專利收了尾,反複修改、查看了好幾遍,确認無誤了,才按下“打印”鍵。
打印機放在前臺側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光看那發黃的外殼就知道十分老舊。
許雲淅一邊祈禱着別出故障一邊過去取資料,結果還是卡紙了。
她無奈嘆了口氣,随後掀開背蓋查看情況。
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頓住動作轉頭看去,就見鐘瑤頂着一張疲憊的臉走進來。
許雲淅不由地驚訝,“瑤瑤,你怎麽來了?鐘伯伯醒了嗎?”
“醒了。”鐘瑤啞着聲,有氣無力地說道,“一睜眼就讓我過來拿電腦,說有幾個發明還沒答辯……”
許雲淅:“……”
長這麽大,許雲淅從沒見過比鐘尚榮還要熱愛工作的人。
見許雲淅沒出聲,鐘瑤苦笑道:“是不是很無語?我口水都勸幹了,把醫生、護士也叫來一起勸,可他就是不聽,把我媽氣得……”
鐘瑤說着就紅了眼圈。
許雲淅寬慰她:“鐘伯伯是閑不住的人,讓他成天躺着什麽事也不幹肯定受不了,你就當給他調劑調劑,控制好時間就行了。”
“也只能這樣……”鐘瑤說着,忽然想到什麽,問道,“對了,盛瑞的洽談會開得怎麽樣,有戲嗎?”
許雲淅神情一頓,随即搖了搖頭。
鐘瑤不死心,追問道:“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嗯。”許雲淅猶豫一瞬,把之前施卉菱說的那些話複述給鐘瑤聽。
當聽到那句“所以……是誰給你的勇氣,來盛瑞談合作的?”
鐘瑤氣得不行,“一個破盛瑞,有什麽了不起的!等将來我們智和壯大了,盛瑞就是來求我們,我們也不給他們做!”
以智和現在的情況,別說壯大,就是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個未知數。
可作為智和的一員,這種時候又怎麽能說喪氣話?
許雲淅當即點頭附和道:“對,現在他們瞧我們不起,以後我們讓他們高攀不起!”
偌大的辦公室安靜而空曠,話音落下之後,甚至蕩起了低低的回聲。
一聲輕笑就在這時從門口傳來。
許雲淅和鐘瑤不約而同地循聲看去。
就見一個穿着黑色襯衣的年輕男人斜倚在門邊,雙手插着褲兜,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說道:“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許雲淅陡然愣住——
勵驀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鐘瑤見那靠在門邊的男人長相出衆、氣質不凡,身上雖然穿着簡單的襯衣長褲,但那精良的衣料和別致的版型,一看就知道不是能從商場裏買到的普通款。
而且,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是盛瑞的人。
難不成……洽談會有轉機?
鐘瑤想着便往前走了一步,禮貌地問道:“你好,請問你是……?”
勵驀岑沒有理會她。
他的目光悉數落在許雲淅臉上。
白白瘦瘦的小姑娘一動不動地愣在打印機旁,睜着一雙澈亮的大眼睛,怔怔地瞧着他,看着像只受了驚的小奶貓。
男人唇角的弧度又往上揚了點,随即從褲兜裏掏出一小串鑰匙。
他半擡着手,指尖勾住小小的銀色鑰匙圈,輕輕一晃,挂在上面的鈎針小馬就發出一陣清脆的輕響。
許雲淅猛地醒過神來——
她的鑰匙怎麽會在他手裏?
難道是……
之前坐在他車上時不小心掉出來的?
她慌忙x走上去,将鑰匙從他指尖取下來,囫囵塞進大衣口袋。
不知道為什麽,心髒跳得有點快,她垂下眼簾,低低道了聲謝。
雖然沒有擡頭,但她清晰地感覺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可他遲遲沒有出聲。
陌生的壓迫感從頭頂籠罩下來,氣氛有些微妙。
許雲淅咬住下唇,藏在口袋裏的手指不自覺地蜷起,将那只小馬攥進手心。
鐘瑤的目光在兩人之間疑惑地轉了兩個來回,最終停在勵驀岑身上。
男人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許雲淅那張低垂的臉上,眸光沉沉,薄唇輕抿,似乎在等待什麽。
鐘瑤猶豫一瞬,正打算問他要不要進來喝杯茶,就見他将手插回褲兜,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電梯口的燈壞了,只有辦公室裏的燈光斜斜打出去。
許雲淅站在原地,低垂的視線看着男人踩過一地黯淡光影,緩步走到電梯前。
片刻之後,随着一陣咔嚓咔嚓的噪響,老舊的電梯門遲緩而費勁地敞開。
男人邁開長腿跨進去。
又是一陣咔嚓咔嚓聲,當電梯裏照出來的光被那兩扇門徹底吞沒時,許雲淅這才擡起頭來。
他就這樣走了。
沒有回一聲“不用謝”,也沒有道再見。
他大抵是知道以後不會再和她見面了,所以才省了那些無謂的客套吧……
許雲淅壓下心底淺淺的酸澀,擡起頭,正準備繼續修理打印機,卻撞上鐘瑤探究的視線。
“那男人是誰啊?”
若是在五年前,聽到這樣的問題,許雲淅定會不假思索地回一句,“是我哥哥。”
可現在——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和勵驀岑之間的關系,思索一瞬,說:“一個很早以前認識的人。”
聽這話的意思,兩人應該不熟。
可看剛剛他們之間的氣氛,分明有暗潮在湧動。
鐘瑤好奇道:“那你家的鑰匙怎麽會在他手裏?”
“從盛瑞出來的時候,我搭他的車去地鐵站,應該是坐在車上時不小心掉出來的……”
許雲淅說着便拿出口袋裏的鑰匙。
鑰匙圈上挂着的那匹小白馬,是很多年前她親手鈎來送給他的。
結果他要了她第一次鈎的那匹。
于是她把這匹沒送出去的小馬駒挂在了自己的鑰匙圈上。
鑰匙換了很多次,可這匹馬卻始終跟着她。
粗粗一算,竟已過去六年。
小馬身上的毛線已經起球,顏色也不似原來那麽鮮亮,脖子上的彩色鬃毛掉得只剩稀稀落落的幾根。
也不知道他看到它的時候,有沒有想起當時的情景。
想起那個暑假的深夜,他提早出差回來;
想起他送她那把珍貴的琴;
想起他幫她擦眼淚,說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想起他選了那匹鈎錯好幾針的小馬,說第一次做的才最珍貴;
想起她拉琴給他聽,想起他讓她跟他去公司自習……
——沒想到一匹小馬身上竟然凝結了那麽多的回憶,而他……
大概早就忘了吧。
對她來說,他是她生命中最耀眼的陽光。
灑在她身上的每一絲每一縷都分外珍貴。
可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他壯闊人生中一朵早已消失的浪花。
不過須臾,許雲淅的腦海中就掠過諸多思緒。
心底又泛起澀意。
她垂眼看向手中那匹舊兮兮的小馬,猶豫一瞬,擡手将它從鑰匙扣上解下來。
鐘瑤見狀,驚訝道:“這馬,不要了?”
在她印象裏,許雲淅特別寶貝這匹平平無奇的鈎針小馬。
還記得大一那年,晚上大家從圖書館自習回來,許雲淅發現鑰匙丢了,急着要去找。
當時已經快十點了,又是冬天,外面特別冷。
大家都勸她明天去重新配把鑰匙算了,可她二話不說轉頭就往外跑。
從圖書館到宿舍那麽長的路,騎自行車都要一刻鐘,她卻頂着零度以下的寒風打着手電筒一步一步地尋回去。
最後還真被她找到了。
到現在,鐘瑤還記得,她在圖書館刷卡機旁的角落裏撿到這匹小馬時,那張凍得煞白的臉上浮現出的重獲至寶般的笑容。
那麽多年過去,她們從京市回到江州,她始終帶着這匹馬。
可今天,怎麽突然就不要了?
許雲淅将那匹孤零零的小馬塞進大衣口袋,小聲說道:“太舊了……該換了。”
鐘瑤直覺這裏頭有隐情,但許雲淅沒說,她便沒問。
她更好奇那個突然出現又很快離去的男人是誰,“他是盛瑞的高管嗎?”
許雲淅猶疑幾秒,如實回道:“他現在,應該是盛瑞的CEO……”
“盛瑞的CEO,長這樣?”鐘瑤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連音量都不自覺地擡高了好幾個度。
許雲淅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他長得……有問題嗎?”
鐘瑤回道:“他長得沒問題,是造物主有問題!明明已經給了他一張大殺四方的臉,為什麽還要給他按個那麽好的腦子!”
許雲淅:“……”
她低下頭,一邊将卡在打印機裏頭的紙小心翼翼地拉出來,一邊小聲說道:“他……也很努力的。”
雖然表面看起來對什麽都不上心,但對待工作其實比任何人都用心。
“嗯~你好像很了解他嘛!”鐘瑤沖她眨了眨眼睛,八卦的意味很明顯。
許雲淅抿着唇猶豫片刻,随即坦陳道:“瑤瑤,我和他認識,是因為我爺爺和他爺爺在年輕的時候有一點點交情……”
她說着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了大約一厘米的距離,“我爺爺已經過世很多年了,那點陳年舊交對洽談會,起不了任何作用……”
鐘瑤一聽,當即正色道:“淅淅,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那種公私不分的人嗎?”
意識到那男人只是來給許雲淅送鑰匙的時候,她就沒往洽談會那方面想了。
許雲淅眼底浮起笑意,“我知道你是什麽人,所以才跟你明說嘛。”
雖說她只是智和的員工,但她和鐘瑤一樣,想要傾盡全力讓智和活下去、好起來。
這事若是放在五六年前,她或許還會厚着臉皮去找老爺子幫忙,可近兩年,老爺子都在美國休養,對集團事務早就放手不管了。
鐘瑤笑着點點頭,“盛瑞指望不上,我們就靠自己,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們要讓他高攀不起!”
受她的情緒感染,許雲淅也跟着笑起來。
和鐘瑤做了四年舍友,許雲淅最欣賞的,還是她樂觀豁達的生活态度。
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自己的心境也會變得開闊明朗起來。
閑聊幾句之後,鐘瑤便去鐘尚榮辦公室取筆記本電腦,許雲淅則回了自己辦公室。
剛坐下,就接到了夏妍的電話。
“淅淅,我剛剛突然想到,你不是會拉小提琴嗎?要不你在我婚禮上拉幾首呗?”
夏妍也是許雲淅的大學舍友。
畢業後,許雲淅和鐘瑤、夏妍三人一起回到江州。
許雲淅和鐘瑤進了智和,夏妍則考上了公務員。
沒多久,夏妍就交了男朋友。
對方和許雲淅她們是一個大學的,目前在江大讀研,家境一般,夏妍的父母并不滿意。
不料夏妍意外懷孕,夏家父母無奈,只好将結婚匆忙提上日程。
婚禮定在本周末,許雲淅要去當伴娘。
此時聽夏妍要她在婚禮上演奏,許雲淅頓時為難道:“妍妍,我就一業餘愛好者,還是不去給你丢人了……”
“你拉得那麽好,怎麽會丢人呢!”夏妍振振有詞地反駁道,
“你忘了嗎?大二那年我過生日,你說以後等我結婚了,要在我婚禮上拉《結婚進行曲》的!
現在瑤瑤不來參加婚禮我已經很難過了,你還要傷我的心嗎?”
當時是因為氣氛到了,随口那麽一說,沒想到她竟然記到了現在……
許雲淅挂了電話,只怪自己那時年輕不懂事、多嘴亂許諾……
雖說這些年也有在練琴,但到底不是專業的。
而且除了高三聖誕節那次在江州二中的報告廳裏演奏過,整個大學期間,她都沒有登過臺。
此時突然要當衆表演,還是在婚禮那樣隆重的場合,許雲淅不由地有些忐忑。
*
忙起來,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轉眼便到了周六。
作為伴娘,許雲淅切實體會到結婚的不易。
一大早就被拉起來化妝,之後換好禮服,陪着新娘一起走各種繁瑣流程,到了晚上的婚宴,又上臺演奏了好幾首曲子。
一整天下來,身心俱疲。
可她還惦記着手頭未完成的案子。
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和夏妍告別。
出了婚宴大廳,一個男人從身後追上來,“伴娘妹妹,這麽早就走了?”
那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長得壯x碩結實,大約喝了不少酒,臉泛紅光,滿身酒氣。
許雲淅下意識地皺起眉頭,淡淡應了一聲之後,便加快腳步往酒店大門走。
“伴娘妹妹,等等哥哥啊,哥哥陪你回家!”
那輕佻的語氣讓許雲淅十分反感。
之前在婚宴上,這人就頻頻過來敬她酒。
明明已經十分堅決地拒絕過了,可他就是纏着不放。
聽夏妍的老公叫他表哥,她不想扯破臉皮,每回見他過來,就立刻避開,因此連菜都沒好好吃上幾口。
沒想到這會兒又來糾纏。
許雲淅只當沒聽見,一手拎着小提琴,一手抱着大衣,小跑着穿過酒店大堂,徑直往門口去。
卻沒想到外面竟然下起了雨。
倒春寒的天氣裏,風夾着雨迎面而來。
她身上就穿着一條一字肩禮服,冷得直打寒顫。
她趕忙放下小提琴,剛将挂在手臂上的大衣披上,身後就傳來男人油膩的笑聲:“妹妹,跑得還挺快啊!”
許雲淅煩躁地蹙起眉心,也顧不得穿袖子,拎起小提琴就往雨裏沖。
下一秒,肩頭一涼,大衣從身上滑落。
她當即停住腳步,轉頭看去,就見夏妍表哥抱着她的大衣,放在鼻子底下猛吸一口,“妹妹好香啊——”
他邊說邊眯着令人作嘔的笑走上來,“妹妹,讓哥哥陪你回家吧?你瞧這雨下的,又大又冷,要是凍感冒了,哥哥會心疼的。”
已近晚上九點,天又下着雨,酒店門口幾乎看不到人。
冷雨潇潇,從背後随風吹來,不過片刻,身上的溫度就全被帶走了。
許雲淅眼見那男人頂着一張猥瑣的笑臉越走越近,心裏的厭惡和害怕同時升到頂點。
她恨不得撒腿就跑,可大衣還在他手裏。
大衣口袋裏裝着鑰匙,沒有鑰匙,事務所進不去,家也回不了。
她知道,和一個喝多了的男人,沒道理可講。
他又長得那麽壯,要搶也搶不過。
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去找夏妍幫忙。
許雲淅打定主意,正要繞過他回酒店去,後背忽然一暖,一件男式西裝從身後披上肩頭。
她心頭一驚,回頭看去,就見一個身姿高挺的男人立在自己身後。
酒店的門廊被暖橘色的燈光照亮,絲絲縷縷的雨斜斜地打進來,悉數被他寬闊的後背擋住。
是勵驀岑!
許雲淅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一瞬的愣怔之後,緊繃的神經随即放松下來,眼底的慌亂也散了個幹淨。
她張開雙唇,一聲“哥哥”到了嘴邊,對上那雙仿佛被冷雨浸濕的狹長黑眸,又生生咽了回去。
夏妍老公的表哥見自己的好事被人破壞,頓時收了獰笑,拿一雙被酒精燒得通紅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勵驀岑,沒好氣地問道:“你誰啊?”
勵驀岑沒應聲。
只是雙手插着褲兜往前走了一步。
正好擋在許雲淅跟前。
他比那人高了大半個頭,單單往那一站,氣場就足夠強大。
“拿來。”他朝那人伸出右手。
鋒利如刀的目光跟着射過去,陰鸷而冰冷。
那眼神實在懾人,仗着酒膽作惡的男人瞬間萎了。
他将手上的大衣往勵驀岑身上一扔,扭頭就往酒店旋轉門裏頭鑽。
大衣口袋裏的鑰匙掉出來,正好落在許雲淅腳邊。
許雲淅連忙蹲下身去撿,起身時,勵驀岑已經叫來等在不遠處的助理,讓他把衣服拿去扔掉。
見大衣被助理接過,許雲淅連忙阻止道:“诶,等等——”
男人偏頭朝她看來,覺察到她眼中的不舍,冷淡嗓音裏夾着明顯的諷意,“不嫌髒?”
雖然被那男人聞過有些惡心,但這件大衣是她拿一個月獎金買的過年新衣,統共就穿了兩次,就這樣扔掉,實在可惜。
許雲淅小聲說道:“洗洗還能穿……”
男人卻沒有理會她,繼續交代助理,“跟胡總說,我晚兩個小時到,如果等不及,就約下次,我請。”
說完便拿過助理手中的傘,轉頭沖她說道:“走。”
冷冷淡淡的一個字,剛出口就被風吹散了。
黑色大傘随即撐開,男人邁開長腿,兀自走下門廊前的臺階。
這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
許雲淅快走兩步追上去,一邊單手拉下肩上的西服外套,一邊婉拒道:“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就……”
話還沒說完,就被男人一把拽了過去。
腳下高跟鞋一崴,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往他身上倒去。
“唔——”下巴嗑到男人堅硬的肩膀,痛得她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下一秒,一輛車子從身側迅速駛過。
地面的雨水被帶起,濺在她光裸的小腿上,留下一片涼意。
一瞬的驚悸之後,許雲淅站直身體,揉了揉下巴,往後退開一步。
卻見男人伸過手來,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俯身查看,“撞疼了?”
溫熱指尖觸上皮膚的那一刻,許雲淅的心跳漏了一拍。
被一把黑傘隔出的狹小空間裏,她被迫仰着臉。
男人溫熱的呼吸與清冷的空氣交錯着,帶着淡淡的薄荷氣息,淺淺落在她的鼻唇間。
他離得實在太近了。
那張俊逸的臉龐幾乎占滿她的視野。
微微斂起的濃眉之下,狹長眼眸半垂着,邃亮的目光聚在她的下巴上。
身後的酒店華光璀璨,光影打過來,原本淡漠鋒銳的五官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
雨下得更大了。
細細密密的雨點争先恐後地砸在傘面上,發出噠啦噠啦的聲響。
呼呼的風從耳邊吹過,她聽見自己的心髒如擂鼓般,一下接着一下,重重地撞擊着胸口。
大約遲遲沒聽到她的回應,男人濃密的睫毛輕輕一扇,随即撩起眼皮,不偏不倚地對上她的視線。
目光相交的瞬間,許雲淅仿佛被什麽東西燙着了一般,心口倏地一緊,随即往後退開一大步。
整個人頓時置身于傘外,雨點随着冷風落在發燙的臉上,她霎時間清醒過來——
他已經結婚了。
或許出于從前的情誼,他依然帶着關心她的慣性。
那她呢,對着個已婚男人,在臉紅心跳什麽?
心底的波瀾頃刻間歸于平靜,她擡起被雨水濡濕的眼睫。
模糊的視野裏,男人朝她走了半步,手臂伸過來,将傘傾向她的頭頂。
而他整個後背都暴露在傘外,雨點不停滴下來,不過片刻,他的肩膀就洇開一片深色。
許雲淅擡手按住筆直的傘骨,将傘往他那邊推了推,随即張開嘴,正要說話,就聽手機響起。
是鐘瑤打來的。
許雲淅看着手機屏幕猶豫幾秒,随即和勵驀岑說了聲,便按下了接通鍵。
“淅淅,婚宴結束了嗎?”
鐘瑤應該還在醫院,聲音放得很輕,背景安靜得聽不見一點雜音。
許雲淅的嗓音也不自覺地壓低了,“還沒,不過我已經出來了。”
拎在手上的琴被身旁的男人拿走,許雲淅側過臉,就見他撐着傘擡腳往前走,她也只好跟上。
“哦……”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猶疑道,“那你……見到他了嗎?”
雖然沒有明說,但許雲淅知道,鐘瑤口中的那個“他”,是指她的前男友。
而這次她沒去參加夏妍的婚禮,除了父親重病需要時時看護之外,還有很大一個原因便是不想見到這位前男友。
勵驀岑還在身旁,有些話不方便說。
許雲淅低聲回道:“見到了,我剛剛出來,等到了事務所,再給你打過去好不好?”
“好。”鐘瑤應下之後,又補了一句,“這麽晚還去事務所?”
“嗯,昨天明潤機械發來一個專利檢索,要的很急,我打算今天晚上做好給他發過去。”
說話間,便到了一輛黑色轎車前。
勵驀岑替她打開副駕的門,等她上了車,又将小提琴放進後座,這才繞過車頭,收了傘坐進駕駛室。
“辛苦你了,淅淅,這段時間多虧了你,要不然……”
寬敞的車子裏,暖意充足。
許雲淅打斷鐘瑤的話,“瑤瑤,跟我還要說這種客氣話嗎?”
餘光裏,身側的男人低頭系安全帶,她便也跟着扣上。
手機那頭,鐘瑤輕輕笑了下,“那你先過去,等我媽過來替我,我就去事務所找你,到時候給你帶夜宵。”
正好許雲淅晚上沒吃什麽東西,聞言點頭道:“好,我等你。”
車子緩緩駛出酒店停車場,透過朦胧雨簾,一路霓虹閃耀。
許雲淅挂了電話,随即就聽身旁傳來一道涼飕飕的嗓音,“有必要這麽拼嗎?”
“诶?”她沒聽懂這話裏的意思,轉過頭,不明所以地朝駕駛座上的男人看去。
男人瞥她一眼,又很快回過頭去,目視前方,幽幽吐出一句:“就這麽想讓我高攀不起x?”
許雲淅:“……”
那些都是自我激勵時的妄言罷了。
讓他高攀不起,別說這輩子,就是下下下輩子,她也無法做到……
許雲淅耳根一紅,尴尬解釋道:“那都是玩笑話,你別往心裏去。”
男人揚了揚眉,随口轉了話題,“經常加班?”
“嗯。”自從她入職以來,除非身體不舒服,其他時間,幾乎沒有一天是按時下班的。
大約天氣不好,周末的路上車子并不多。
兩旁的路燈摻着斑斓霓虹一片接着一片從男人身上掠過。
他目不斜視地盯着前頭的路況,片刻之後,問道:“非要去事務所?你的工作,帶回家不也能做?”
做是能做,可是家裏的環境實在不适合。
許雲淅斟酌了一下措辭,回道:“所裏比較有氛圍。”
十字路口紅燈亮起,男人停下車子,帶着些許疑惑側頭問她,“很多人一起加班?”
許雲淅搖頭,“以前的确挺多,現在……通常就我一個。”
勵驀岑的眼前浮現出事務所那老舊昏暗的大樓。
他皺起眉頭,開口道:“從今晚開始,不要一個人留在事務所,要加班就回去加。”
男人的嗓音淡淡的,那口吻聽來,似領導,又似長輩。
許雲淅的視線落在身旁那張毫無表情的側臉上,忽然發覺,現在的他,與從前那個時時帶笑,總是哄她逗她的“哥哥”已然判若兩人。
而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許雲淅壓下心頭的情緒,垂下腦袋小聲說道:“沒事的,事務所離家很近,十分鐘就能走到。”
勵驀岑瞥她一眼,沉聲道:“危險并不和時間、路程成正比。那麽多女孩遇險的新聞,你沒看到嗎?”
雨絲綿延,濕漉漉的燈光從車窗外照進來,在男人側臉上落下朦胧光影。
密閉的車廂裏,嚴肅而低沉的嗓音落下之後,安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響。
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不時擺動,透過粼粼雨水,前方的紅燈倒計時不停跳動。
許雲淅咬了咬唇,說:“那邊治安挺好的……”
話音剛落,就聽勵驀岑喚了一聲:“許雲淅。”
闊別五年,第一次聽他喊自己的全名,雖然語氣有些生硬,許雲淅的心尖還是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嗯?”她眨了眨眼睛,偏過頭去。
隔着一道半臂寬的中控臺,她看見身側的男人擡手捏了捏眉心。
一聲若有似無地輕嘆之後,他轉過臉來,深沉眸光直直望進她眼裏,薄唇張開,緩慢而清晰地吐出兩個字,“聽話。”